火葬
楔子
前方傳來了巨大的撞擊聲,黑夜中亮起了火光,熱氣席捲而來。
他牽著堂弟的手,渾身發冷,記起雙親還在車上,正想往被撞得變形甚至還燃起火焰的汽車走去,卻被趕來的人們攔住了。這一定不是真的。他僵立在原處,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開始用力搖晃他,呼喚他的名字,他才從巨大的震驚與恐慌中清醒,呆呆地望著一臉焦急的伯父與伯母,因為方才的巨響,現在的他聽不清楚任何聲音,只能從他們說話的口形猜到他們在問什麼。
……弟弟在哪裡?
蔣令聲低頭望向自己的手,原本牽著他的手站在他身旁的男孩,不知何時消失了蹤跡。
他倏地坐起身,氣息急促,過了半晌,呼吸與心跳才緩和下來。
……又是一樣的夢。
室內分明開著空調確保室溫合宜,蔣令聲卻出了一身冷汗。
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當時的蔣令聲還是小學生,伯父伯母臨時有事要出國,便將堂弟寄放在他家,父親與伯父關係緊密,兩家時常往來,伯父伯母都是忙人,將堂弟寄放在他家也是常有的事情,更別說蔣令聲與這個小自己五歲的堂弟一直關係融洽,堂弟很乖也很文靜,像小貓一樣可愛溫順,比起其他親戚家的問題兒童可以說是好了幾百倍,況且作為獨子的他也很享受被當成哥哥崇拜的滋味。
伯父伯母幾天後便回國了,父親難得親自開車,一家三口帶著堂弟準備去接機,變故就發生在前往機場的路途中,因為堂弟口渴,他們在路口的超商前暫且停下,蔣令聲牽著弟弟的手去超商時,總覺得有幾分難以言說的不安感,有什麼聲音愈發接近,回頭看去,就見到一輛卡車撞到雙親所在的車輛上,整台車都被擠得變形了,之後燃起了火焰。
無論是誰都看得出來,這絕對不是蔣令聲雙親的過錯,他們甚至只是停在路邊,連車子都沒有熄火,卡車卻是開到附近時忽然變道逆行,直接撞向他們,這與蓄意謀殺毫無差異。
警方事後調查時,沒費多少功夫就抓到了主謀與從犯,蔣令聲也是那時才知道,當天父親駕駛的車輛是伯父名下的豪車,犯人原本就是衝著伯父去的,甚至都沒有調查清楚車內有什麼人就動手了,主謀是以往因為挪用公司資金而被伯父解僱的員工,案子本身結得極快,證據確鑿,也不是什麼小說中常見的豪門爭產案。
這一晚發生了太多事情,蔣令聲的雙親當場死亡,蔣令聲的堂弟下落不明,伯父一度懷疑過是否有更多內幕,但反覆調查之後,仍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即使推測堂弟不是走失而是被綁架,卻始終沒有接到綁匪脅迫交付贖金的通知,排查周遭的監視系統也沒有任何消息,就算大張旗鼓地放出懸賞消息,得到的也都是為了騙取賞金而捏造出來的假消息。
自己的父母代替伯父伯母而死,堂弟卻在自己的看管下走失了。蔣令聲被哀痛與愧疚壓得喘不過去,連記憶都是一片混亂,伯父伯母從未責備過他,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堂弟走失不是他的過錯,是他們的錯。他們對蔣令聲陰錯陽差失去雙親這件事抱持著極大的內疚心,堂弟走失了或許還活著,還有被找到而得救的機會,而他的雙親卻不可能死而復生。
在那之後,伯父伯母將他帶走,收養了他,與他一起生活,也從未放棄過尋找堂弟的念頭,甚至成立了特定的團隊專門調查此事,可是堂弟就像是水分蒸發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蔣令聲其實看得出來,伯父伯母一直在苦苦支撐,內心的哀痛不下於他,伯父與父親兄弟感情甚篤,伯母與母親更是從高中就認識的摯友,兩人唯一的獨生子又失蹤了,苦尋不得,十餘年過去,他大學畢業後直接進了伯父的公司,學習接掌營運,但沒過多久,伯父與伯母先後病逝,所有財產都交由他繼承,伯父臨終前仍握著他的手,懇求他繼續尋找堂弟,在他答應之後,伯父似乎終於能安心了,在病床上閉上了雙眼。
那是蔣令聲成年後第一次在眾人面前落淚,顧不得任何體面與自尊。
即便伯父伯母不說,他也不會放棄這件事;父母的死肇因於犯罪,罪魁禍首早就進監獄了,而堂弟走失卻是他的錯。
他們一點都不怪他,但蔣令聲堅信那是自己的錯。
如果那時自己不沉浸在震驚與恐慌中,連堂弟離開自己身旁都沒注意到,縱然車禍現場一片兵荒馬亂,堂弟都未必會走失,況且已經過了十餘年,卻始終沒有任何消息,只怕當年五歲的堂弟早已忘記了舊事,或許被別人撫養,即使看到尋人的訊息也未必能意會到是在尋找自己。
不管怎麼說,只要沒有找到屍體那就是還活著,既然還活著,就一定會有家人重聚的一天,儘管伯父伯母走了,但蔣令聲還有一生的時間去做這件事,也早就有了一生背負此事的覺悟。
他起身下樓,目光逡巡著四周。
過了這麼多年,這裡還是維持著當初的模樣,沒有變化,彷彿在等著誰歸來似的,連時光都被迫停下。按照伯父伯母的身家與財富積累的速度,本可以搬到更好的住所,而非屈就於半舊的住處,在堂弟走失後,他們卻在這裡一住就是十五年,誰都沒有宣之於口,但誰都知道他們是怕如果走失的堂弟找到回家的路卻找不到他們,所以誰也沒想過搬走,蔣令聲也是如此。
在送走伯父伯母後,這間空蕩蕩的屋子裡,只剩下他了。
如果沒有任何意外,蔣令聲下半輩子也會住在這裡。這對他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他人眼中卻顯得頑固執拗,這件事在他的熟人圈子中也是極為有名,畢竟很少有蔣令聲這種人,在外置產全都是為了投資,完全沒有離家別居的意思,獨自住在伯父伯母……或者說養父養母留下的住處也就算了,被情人邀約同居時總是一口拒絕,除了本來就會因為工作緣故進門的傭人、司機與園丁之外,拒絕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踏入這個家,說他將自己關在這棟別墅裡也不為過。
蔣令聲匆匆洗漱,換了衣物,吃了傭人準備的早餐,如往常一般,由司機載他前往公司。
踏入自己的辦公室後,在正式開始工作前,秘書數十年如一日地對他報告調查結果,而後他點頭,示意對方離開辦公室,這是就職以來從未改變過的慣例;無論身處何種職位,無論換過多少秘書或助理,每天向他報告的第一條消息永遠是堂弟的下落,連公司股價下跌都得排在這件事後頭,沒有任何提前的可能。
現在也一樣,剛在辦公室內坐下的蔣令聲正在等待秘書過來向他報告消息。
他看得出來,很多人都覺得他在找的是一個或許早已不存在世間的人,只是他們不敢說,而他不願意接納這個猜測,任何假定搜尋對象早已離世或認為多年調查無異於大海撈針順勢怠慢調查職責的員工,最終都會被他調離團隊或直接解僱,幾次下來,也算樹立了新的職場規則:沒有找到屍體就一定還活著,還活著就一定有找到的可能。
蔣令聲揉了揉眉心,壓下睡眠不足帶來的倦怠感,剛喝了一口咖啡,秘書忽然開門進來,甚至連門都沒有敲。他皺起眉,正想開口,下一刻就聽見了秘書緊繃而激動的聲音,「有消息了!」
他注意到秘書的異樣,聯想到對方連門都沒敲的行為,臉色一瞬間變了,心跳愈發激烈,「你是說……」
「之前更改調查方向是對的,他當初確實是被其他人收養了!」秘書連忙道。
「消息準確嗎?」蔣令聲努力抑制著激昂的心緒。
「很多資訊都能對上,調查團隊的結論是有八成可能是真的。」秘書頓了頓,「不過他小時候跟現在的長相差距太大了,如果可以的話,或許能與對方接觸,先嘗試做基因方面的檢驗……」
先一步以基因確認真假,再考慮要如何安排接下來的事情,總比認親過後才發現彼此基因不合的發展要好一些,期望愈大失望也愈大,此前也不是沒遇過意圖詐財而冒充堂弟的人,蔣令聲一直心存期望,但也不準備在尚未得到實證的前提下與對方見面。
「這件事就交給你處理。」他沉聲道,「我要在最快的時間內得到結果。」
秘書點了點頭,匆匆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第一章
如果沒有搞錯的話,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重生吧。
簡辭靜靜看著身旁那個已經醉到差不多失去意識的男人,若有所思。
自己身上一絲不掛,睜開眼時還以為是夢,但簡辭看到身旁的人時,一瞬間清醒了。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境,可是他還記得失去意識前,自己待在早已起火的房子中,火焰蔓延得太快,周圍沒有任何足供逃生的路徑,門窗都被火焰燒熔扭曲了,根本無法推開,氧氣愈發稀薄,他放棄了最後一絲求生的意念,接受了自己將要葬身火場的命運。
沒想到再次睜開眼,一切都變了,眼前是記憶中的場景,雖然知道這麼做很蠢但簡辭還是試著用力捏住自己的手臂,明確的觸感與痛楚讓他得以肯定自己是真的回到了過去,來到一切都尚未開始的時候。
身旁的人……
他望著男人,心情複雜。
這時的蔣令聲與他還不知道彼此之間有血緣關係,但是在之後的日子裡,蔣令聲會成為那個一直追著他的人,明明是曾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奪走他僅有的一切的男人,對他帶來莫大傷害還用金錢羞辱他的男人,兩個人的人生卻以扭曲的方式纏在一起。
現在的簡辭已經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子了,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回到這一刻。
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希望回到自己走失前,回到親生父母死亡之前,即使只是回到昨晚那件事發生之前也好,可惜事與願違,現在的他什麼都改變不了,無從挽救任何人,即使重獲新生也毫無意義。
簡辭忍不住嘆息。
對自己來說,上輩子結束後一切就真的結束了,他對這個新的開始不抱有任何期待。
身旁的人動了一下,似乎要醒了,他閉上雙眼佯裝熟睡,對方在幾分鐘後起身,顯然也注意到床上的他了,卻沒有任何異動,他能感知到蔣令聲下床踏入浴室洗漱的動靜,只是仍沒有睜眼,對方顯然也沒有吵醒他的意思,不疾不徐地穿上衣物,動作很輕,沒過多久,簡辭聽見房門被打上又被關上的輕響,睜開了雙眼。
他沒有起身,只是伸手到床頭胡亂摸索一番,最終摸到一張薄薄紙片,拿到眼前一看,正是一張支票。
就連這種細節也跟上輩子一模一樣,蔣令聲留下的是支票而非現鈔,這點不得不說很可惜,如果是鈔票的話,在兩人下次見面時,直接拿出來甩到對方臉上,一疊鈔票散落下來的情景應該很有趣。
現在的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即使收到蔣令聲給的支票也不會因為意識到蔣令聲是為了昨晚付錢備受羞辱再次撕碎支票,反過來說,這張支票正是蔣令聲對他做過什麼的鐵證,留在手上或許還能有別的用途。
簡辭起身往浴室走去,洗澡時順便確認了一下,這具身體目前的狀況就跟他記憶中差不多,二十歲時的自己,過往遭受過的傷勢盡數痊癒,手術疤痕淡化到看不出來了,行走移動時與常人一樣毫無異狀,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這已經不是那具有極大潛力足以支撐鍛鍊追逐夢想的身體了。
他嘆了口氣。
外頭響起了一段耳熟的音樂聲,是自己的手機響了。
簡辭沒有急著離開,慢吞吞往外走去,擦乾身軀,套上昨晚褪下的衣物,這才拿起了手機。手機螢幕上顯示兩通未接來電,都是來自家裡……確切地說,來自他的養母。沒過幾秒,螢幕上浮現來自對方的訊息,不是粗鄙的斥責就是催促他趕緊將打工賺到的錢拿回家,為養父償還債務。
上輩子的簡辭雖說對父母有諸多埋怨,但沒有懷疑過自己不是父母的孩子,遇到這種狀況也總是盡量將手頭的餘錢交給父母,為父親償還賭債;現在回想起來,如果不是他與母親盡其所能為父親償還債務,對方的賭癮也不會被養大,債務數從幾萬擴展到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以他們一家人困窘的經濟狀況而言根本無力償還。
如果想要擺脫債務其實有很多方式,比如上法院,賭博作為法律禁止行為,其產生的債務於法理上並無請求權,只要得到債權不存在的判決就可以擺脫債務,但這也意味著他們會得罪站在賭場背後的黑道,所以如他父親這類嗜賭又惜命的賭徒是絕對不會考慮其他出路;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到了這輩子,這件事會成為他手上的籌碼之一,就算不是真的鬧上法院而是以此作為牽制條件,簡辭也相信他們絕對會妥協,至少不會一再要他幫忙還賭債。
在外人看來,或許會覺得他不顧念養父母十幾年來撫養他的親情,但上輩子的經歷告訴他,這對無子的夫妻確實是收養了他,甚至養大了他,可是那不代表他們是好人,也不意味著他們做了對的事情。
上輩子的蔣令聲找到他時,也查明了他被收養卻久久沒有被找到的緣由。
他的父母……或者說養父母,這兩人原本扮演的角色是綁架犯的幫兇。當初簡辭被綁架時是突發的犯罪,並非事前計畫,綁架犯趁現場一片混亂時冒用社工身分將他帶走,後來將他交給作為同夥的養父養母看管,自己則準備聯絡蔣家的人勒索贖金,確認收到贖金後再通知養父母放人。
說來諷刺,在聯繫蔣家索要金錢之前,這名綁架犯因為事故而意外身亡,被留在養父母家的簡辭登時成了燙手山芋,即使蔣家開出鉅額獎金懸賞幼子下落,他們也不敢把簡辭送回去,就怕被認定是幫兇或從犯,即使想偷偷將簡辭遺棄在其他地方,也怕簡辭被找回去後仍記得他們的相貌甚至親口指認,最終他們不得不留下他。
這也是他們對他打罵居多關懷甚少的主因,為了不引起別人疑心,他們並沒有禁止他外出或上學,在外人看來,他們是普通到不會讓人特別留下印象的一家三口,但是一旦回到家中,簡辭往往是那個被打被罵承受所有負面情緒的人,因為雙親對撫養他耗費的金錢耿耿於懷,只能以這種方式發洩;除此之外,從上小學開始,所有家事幾乎都是他在做,母親從不下廚,所以簡辭還要趁著放學後去買晚餐要吃的便當與隔天要吃的早餐,到了中學,漸漸演變成他負責下廚準備三餐的狀況,做不完的家事與課業壓力全部壓在他一個人身上,這種沉重的負擔令他幾乎撐不下去,但他不敢埋怨,也不敢發表任何意見,一切都是因為害怕被雙親捨棄。
所以上輩子得知真相後,簡辭對養父母的怨恨可說是與日俱增,如果不是他們做賊心虛,如果不是他們竊取了他的人生,他或許早就回到原本的家庭,與苦苦尋找他的雙親團聚,而不是為了爭取少到幾乎不存在的親情逼迫自己委曲求全。
儘管莫名其妙得到重新開始的機會,不過他並不抱持太多期望。想到那些讓人難受的事情,淚水從簡辭眼邊落下,在衣角上印出一點微不可見的溼痕,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不管怎麼樣,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現況再怎麼糟糕也不可能比上輩子更糟糕,自己已經死過一次,與失去生命相比,如今也沒什麼可害怕的事情了。
簡辭將自己打理妥當,往外走去,準備搭捷運回家。
說是家其實不夠精確,只是他以最低的價格所租賃到的住處,他與一對情侶合租舊公寓的兩房一廳,客廳與較大的房間歸他們使用,而簡辭只佔了小房間,租金相對較低,浴室跟廚房則是共用區域,他回到那個只夠放單人床、書桌與衣櫥的狹窄臥室,在床上躺下。
他今年二十歲,沒有上大學,高中畢業後找了兩份兼職,白天在咖啡廳工作,晚上則去飯店當服務生,之所以在經濟拮据的狀況下自行租屋,是為了節省住所到工作地點消耗的交通費用,另一個理由,則是他想要避開養父母私下存錢。
因為某些原因,簡辭高三時失去了原本的獎學金,雖然提早被大學錄取,但手頭上實在沒有錢支付學費與生活費,只能暫且申請保留學籍,先找兼職賺錢,為上大學後需要支出的學費與生活費預先做好準備,一般人或許會勸他去申請助學貸款,但他不知道養父母拿著他的證件做過什麼,當他想申請學貸時卻因留有不良紀錄而被銀行拒絕,所以他才不得不開始工作存錢。
這輩子的他仍深陷貧窮的困境,不管蔣令聲的秘書會不會真的找到他,他總得為自己賺取生活費,因此仍舊是每日工作早出晚歸,雖說體力足以支撐,但精神卻異常疲倦。
上輩子被蔣令聲帶回去後,他過得不算好也不算壞,不好的地方是蔣令聲居然是他唯一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好的地方是他不用再為生活奔波,也上了自己原本預定就讀的大學,不必擔心手上的錢夠不夠支付房租與餐費,只要讀書就好,習慣了那樣的生活後,再回到庸碌繁雜的兼職生活,自然會感到不適應。
不過,就像簡辭設想的一樣,這一次,蔣令聲的秘書再次造訪了他所任職的咖啡廳。
看著這個人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闡明來意,他的心情有些複雜。
這位方秘書既是蔣令聲的親信,也是他上輩子就熟識的人,簡辭被找回去時對蔣令聲懷有強烈的抵抗情緒,說不了幾句話就要起爭執,很多時候,方秘書等同於他們兩人之間的傳聲筒,雙方的接觸都要靠著對方進行,或許這一世也不例外。
蔣令聲看著手中那份文件,目光聚焦在檢驗結果上,先是不敢置信,接著就低下了頭,雙眼酸澀,像是結束了漫長旅途的旅人一樣困倦,但精神上仍有種無法言說的亢奮與滿足感。過了這麼多年,終於找到堂弟了,長眠於地下的伯父伯母或許能安息了。
「蔣先生,你有客人,就在會客室等你。」方秘書低聲道,「剛才去拿檢測結果時,他也跟著一起去了,看完結果後說想要見你,我就將他帶來了。」
「什麼?他已經來了?」蔣令聲一愣,慌忙起身,也不顧方秘書似乎還想攔住他說些什麼的模樣,匆匆往外走去,來到位於走廊另一端的會客室,直接推開那扇虛掩的門。
窗外透進一絲夕陽餘暉,少年站在窗邊,彷彿是聽到了聲響,這才回頭望向他。
蔣令聲的腳步忽然頓住了。
這個人看起來有點眼熟……不,不只是眼熟。過了一會,蔣令聲終於回想起來自己在哪裡看過這張臉時,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不是真的,一定是他記錯了。儘管這麼想著,但他內心那一絲不祥的預感卻愈發濃厚,而對方卻看著他,從口袋裡拿出了那張支票。
「看來你還記得啊。」簡辭笑了一下,「畢竟是上個月的事情。」
蔣令聲彷彿成了石雕一般,動也動不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超越了他能立刻接受的範疇。這是他找了這麼多年的孩子,這是他的堂弟,是伯父伯母的獨生子,但卻也是那一晚與他在床上糾纏的少年。
簡辭鬆手,那張支票輕飄飄落在他腳邊。
「後悔了嗎?」
儘管對方沒有明說,但蔣令聲奇異地懂了對方在說什麼。他想也不想地回答,「不管你是什麼身分,不管你是什麼人,找到你這件事,我一點也不後悔。」
簡辭別開了目光,沒有說話。
蔣令聲望著他,忽然意識到什麼,驚慌失措,「那一晚,你……你在賣身?」
「如果我說是呢?」簡辭平靜道。
蔣令聲的臉色登時變得相當難看,張了張口,像是想說什麼,最終咬了咬牙,極力壓抑情緒,「以後不必再做那種事情了,沒有必要,伯父伯母的遺產都是你的,你不必再擔心經濟方面的問題。」
他故意唱反調,「如果不是因為經濟問題,而是基於興趣做這行的話,那就沒問題了吧?」
蔣令聲的眉頭皺起來了,不管是誰都能看出來,對方真的在壓抑怒火,簡辭心中嗤之以鼻,往蔣令聲走去,做了他上輩子一直很想做的一件事:揍蔣令聲。
猝不及防被打了一拳,蔣令聲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吃驚地望著他。拳頭砸在蔣令聲臉上的瞬間,那種觸感並不讓人喜歡或享受,被打的人不是簡辭,簡辭卻覺得自己的拳頭也很痛。
「你到底有什麼問題?」簡辭冷笑,「不過是一夜情,居然把我當成男妓?是故意羞辱我嗎?如果我真要賺這種錢,這張支票怎麼還在我手上沒有兌換成現金?」
蔣令聲似乎花了不少時間消化這簡短的幾句話,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
「話說回來,就算我真的在賣身,那也不是你可以管的事情。」簡辭若無其事道。
蔣令聲的臉色登時又變了,錯愕之後是醒悟,接著是憤怒與不可置信,彷彿他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沉聲道:「我不准!」
「不准?憑什麼?」簡辭嘴角揚起,「即使你對我的個人行為有意見,那也與你無關。」他頓了頓,難掩嘲諷,「一開始是誤會,但是我不曾賣身,也沒有向你索取報酬,離開前特地留下支票的你才是嫖客,作為嫖客的你,究竟有什麼資格否定我的選擇?」
都說到這種程度了,即便是蔣令聲也不可能再理直氣壯地管束他。
簡辭忽然想起來了,上輩子也是這樣的場景,對方誤會了他,而他憤怒之下沒有為自己辯駁,甚至故意誤導蔣令聲相信謊言,認定他真的在賣身,一切都是為了出一口氣,畢竟那張支票對他來說無異於羞辱,彷彿是蔣令聲明明白白告訴他,他只值那張支票上的數字。
那時簡辭比任何人都需要錢,需要賺取生活費,償還家裡的債務,還得存錢,每天從睜眼開始就是工作,每晚都是累到回家洗澡後就直接睡著,財務拮据,生活困苦,當晚會在飯店走廊上遇見半醉的蔣令聲,也是因為他除了白天的兼職之外,晚上還在飯店當服務生,但即使囊中羞澀,他也沒有帶走那張支票,而是在憤怒下撕碎了那薄薄的一張紙。
在他說完那番話後,蔣令聲一直瞧著他,面色蒼白,似乎是理解了他並不為兄弟重逢而喜悅,也發現簡辭的態度帶有明確的抗拒,跟預料中血親重逢的感人場景截然不同,不知不覺,那雙瞧著他的目光愈發黯淡,神情也多了一絲失落。
簡辭驀地記起剛才蔣令聲進門時的情景。
蔣令聲臉上的喜悅完全無法作假,只是看清了他的臉後才流露出其他情緒。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這件事,都繞不過一個前提:縱然自己的親生父母去世,蔣令聲依然在找他,找了這麼久,從未放棄,幾乎可以用固執形容;因為對方用盡辦法走到他面前,簡辭才能明白,他曾有過那樣一對愛他的父母,他從小到大受過的苦難都是外人故意施加於他,而不是他生來就必須承擔的,他沒有必要低聲下氣地向外人乞討親情。
簡辭安靜半晌,有點生硬地道:「放心吧,我以前沒做過那種事,以後也不會做。」
他沒有看蔣令聲的反應,轉身走向一旁的沙發坐下。他知道,這是蔣令聲把他找回來的第一天,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離開,畢竟他們還有其他事情要談,比如他的親生父母,比如他的……養父母。
蔣令聲花了幾分鐘整理情緒,這才來到簡辭面前坐下,招來秘書為他們準備飲料,不疾不徐地啜飲著熱騰騰的咖啡。
事到如今,他仍不知道要如何面對簡辭,不過在這短短幾分鐘內的接觸,他已經明白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讓簡辭被外人帶走,當初沒有放棄簡辭,現在更加不可能放棄,只是彼此關係過於複雜,必須謹慎應對,剛才那種慌亂不堪手足無措的狀況絕對不能出現第二次。
這時蔣令聲才想起剛才秘書似乎有話想說的樣子,多半就是他們其實見過面的事情,在確認基因檢驗結果是否匹配之前,他只問過秘書一些基本資料,知道堂弟的名字被改為簡辭,目前二十歲,雖然就讀的高中是不錯的學校,但卻沒有像同齡的考生一樣上大學,而是直接就業,賺取自己的生活費。
如果簡辭在蔣家順利長大,又怎麼會在剛滿十八歲後就得去工作,連繼續升學的選項都沒有?與蔣家家世相近的孩子不必憂慮生計,不管是升學還是留學都能輕易實現,甚至還能多浪費幾年時間在外遊玩,美其名曰遊學,他想問清楚簡辭對突然冒出來的親人是怎麼想的,對養父母的觀感又是如何,卻怕簡辭當著他的面維護那對偷走他的夫妻。
秘書似乎提過幾句,簡辭日夜兼職,大半薪水都轉帳給養父母,最終都拿去還了賭債,說是孝子也不為過,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這對夫妻絕對是讓簡辭認祖歸宗的最大阻礙。
蔣令聲想到這裡,心底不免一陣酸澀。
從剛剛的表現看來,簡辭的牴觸心態很明確,根本還沒有認同他是兄長,那一晚的事情他因為酒醉而忘記大半了,但他知道彼此做過什麼,加上誤會簡辭身分,兩人有過那尷尬的一晚,自己還多此一舉留下支票,無意間羞辱了對方,簡辭氣到揍了他一拳,往後若想拉近距離,可以說是難上加難。
蔣令聲沒有繼續鑽牛角尖,冷靜下來後終於能清晰思考,自己做過的事情無從否認,但或許還能彌補,現在還不是退縮的時候。
「那一晚是我誤會了。」他起身來到簡辭面前,低頭望著簡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然一些,「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羞辱你,但這件事對你造成的傷害確實是我的錯,對不起。」
簡辭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瞧著他,似乎沒料到他會開口致歉。
看到這副表情,蔣令聲打從心底鬆了口氣,倒不是覺得簡辭一定會諒解他,只是忽然發覺,簡辭對他懷有某種程度的偏見,而他剛才那番話打破了這個事實,所以簡辭才顯得那樣吃驚。
這對蔣令聲來說是好事。
過了半晌,簡辭悶悶道:「我是故意揍你的。」
「我知道。」
「我不會道歉。」
「嗯。」
簡辭抬頭看了他一眼,主動換了話題,「雖然你的秘書想要解釋這一切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我拒絕了,這種事還是由當事人親自說明比較好。」
蔣令聲對此沒有異議,回到對面坐下,接著才說起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從那場慘絕人寰的車禍開始,一路講到伯父伯母在找回獨生子之前便已銜恨辭世,一面說一面觀察簡辭的表情,對方像是忍耐著什麼一般,垂著頭,目光望著下方,手指卻微微顫抖著。
簡辭看起來不像是個性情軟弱的人,可是蔣令聲忘了,簡辭今年才二十歲,忽然得知自己原來不是父母親生,另有真正的親人,即便已經知道基因鑑定結果,看起來還算鎮定,心中肯定是十分慌亂,只是不肯露怯。
如果可以,蔣令聲一點都不想傷害對方,但他必須說實話,而不是含糊其詞。
「你的雙親就是當初綁匪的同夥,只是來不及聯絡我們交付贖金,中間就出了意外。」蔣令聲平靜道:「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追查你的下落,懸賞也從未撤掉,但他們害怕被報復,也怕走漏消息,所以選擇收養你,讓你成了他們的孩子。他們是養大了你,但他們也讓你再也無法見到你的親生父母與家人,即使慶幸他們沒有殺了你而是留下你,也不該為此感激他們,他們是帶走你的罪犯,你擁有愛你的雙親,你本該在更好的環境成長,而不是……」
「你說錯了。」簡辭忽然打斷了他,嗓音有點沙啞,「他們養大了我,於我有恩,這是事實。」
蔣令聲咬了咬牙,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早就料到可能會有這種對話,但事到臨頭,這短短幾句話就像是猛地朝他潑來的冰水,令他從骨子裡泛起一絲寒意。
「一年一百萬。」
蔣令聲還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養育費用。」簡辭頓了頓,「一年一百萬,十五年就算是一千五百萬,一次交付給他們,然後……」
「然後?然後什麼?」蔣令聲幾乎是咬牙切齒,「你剛知道自己出身富貴,就想用親生父母留下的偌大家產去奉養那對綁架犯?」
「然後起訴他們。」
簡辭說出了他從來沒想過會聽見的名詞,蔣令聲原本還想據理力爭,卻在這時失去了聲音,甚至無從掩飾自己的錯愕。
「我不知道綁架相關的法律追訴期怎麼計算,期限過了也沒關係。」簡辭淡淡道,「你不用多想,我沒有為他們辯護的意思。」他倏地起身,抬手脫下上衣,轉過身軀背對著蔣令聲,「凌虐幼童也是犯罪吧?」
蔣令聲瞠目結舌,但很快就從震驚中清醒,匆匆起身走向簡辭。在他設想中,原本生於富貴嬌生慣養的堂弟在經濟困窘的家庭中成長,無法繼續受教育還必須賺錢奉養雙親,這就已經是飽受折磨了,沒想到簡辭的處境遠比他料想得還要艱辛,一時之間驚怒交加。
唯有湊到近處低頭細看,才會發現對方的背上有不少白色的細痕,那是多年前傷疤曾經存在的證據,儘管因為時日久遠漸漸轉淡,不再明顯,但那些疤痕仍無法完全消失,為簡辭幼時遭受過的虐待與折磨留下了證據。
「一千五百萬是報恩。」簡辭低聲道,「接著就是報仇了。」
怪不得簡辭對於他所說的一切全盤接受,沒有提出任何質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接受基因檢測的提議,簡辭明白雙親並不愛他,幼時甚至飽受虐待,儘管如此卻仍盡力奉養父母……蔣令聲再說不出一個字,瞧著對方穿回衣物,終於忍不住伸出雙臂,從後方緊緊抱住了簡辭。
被他摟在懷裡的人先是一僵,接著開始掙扎,蔣令聲一時不備被推開了,簡辭卻回過頭,用錯愕又抗拒的目光瞧著他,彷彿他做了什麼一輩子都不該做的事情。蔣令聲這才回想起彼此尚未緩和的關係。
「抱歉。」蔣令聲收回手,站直身軀,難掩尷尬,「以前也時常這麼做,所以……」
「以前?」簡辭質疑道。
「你……小時候。」
在堂弟失蹤後,他一次又一次回顧著活在自己記憶中的堂弟,表面上乖巧文靜,但很愛撒嬌,喜歡被人抱著,不是任性的孩子,只是面對特定對象時很黏人,每次不小心跌倒都需要別人哄,蔣令聲瞧著簡辭,有點狼狽地移開了視線。
他忘了,眼前這個人其實不記得那段他們一起度過的童年,只記得那一晚過後帶來的傷害,當然不需要他的安慰,保持距離才是對方所需要的。
蔣令聲退開幾步,壓下那一絲失落,讓話題回到原本的軌跡,「即使你說了給他們鉅款當作報恩,但你對他們不必有虧欠的心態。」
「我沒有。」明明正在討論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事情,簡辭看起來卻意外地冷靜,似乎早就考慮好要讓事態如何發展了,「以蔣家的地位與多年未曾間斷的懸賞來說,這件事必然會被公眾關注,這筆錢說是報恩,也只是讓外人知道我恩怨分明,況且錢給出去後,我會替他們聯絡債主上門收款。」
蔣令聲默默點了點頭,明白簡辭的打算了。
他可以從中勾勒出一套劇本,堂弟失蹤後作為孤兒被養父母收養,儘管生活困窘,但仍盡力照料養父母,被真正的親人找到後甚至主動給予鉅額金錢,權當作是酬謝對方對簡辭的照顧,但在相認後他們有了新的發現,沒想到這對夫妻不是無意中收留簡辭的善心人士,反倒是當初協助綁架簡辭的幫凶,明知蔣家高調開出鉅額懸賞尋找簡辭,卻始終不願意將孩子送回來,加上簡辭幼年時飽受虐待,成年後日夜兼職為養父償還賭場債務,輿論自然會偏向他們這一邊,這未必不會影響訴訟本身的結果,以這對夫妻欠下的債務而言,也未必能牢牢守住這筆鉅款。
說實話,如果簡辭想放過他們,蔣令聲表面上會答應,實際上還是會選擇報復,區別只是讓簡辭知道或不讓簡辭知道罷了;簡辭可以顧念他們養育他的微薄恩情,但失去家人的蔣令聲沒有任何顧慮與遲疑。
「除此之外,你還有其他事情要說嗎?」
「當然。」蔣令聲回過神,連忙道:「伯父伯母過世前立了遺囑,他們留下一半的產業都歸屬於你,在正式認祖歸宗之前也還有許多文件需要過目與簽署……」
「我明白了。」簡辭點了點頭,準備起身,「那麼下次……」
「我說的是現在。」蔣令聲打斷了簡辭剩下的話。
這樣其實不太禮貌,他知道簡辭或許不想與他獨處,可是他希望簡辭留下,無論需要多少理由他都能找出來,好不容易找回堂弟,他不能再與對方分離。簡辭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妙,卻答應了他。
蔣令聲立刻將接下來的事情安排妥當,他們可以請律師過來,處理完那些需要簡辭簽署的文件後,兩人一起用餐,他會找藉口帶簡辭回家,他知道簡辭不記得幼年時的事情了,但也沒關係,他還記得就夠了,簡辭是唯一一個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他不會放棄任何與簡辭拉近距離的機會。
他在旁邊看著剛趕過來的律師與簡辭談話,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毫無疑問,自己那天留下的支票是傷了簡辭的心,他也深感懊悔,但他心中仍留下一個疑點:為什麼簡辭會隨身帶著那張支票,既不兌現也不毀損?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簡辭在會客室中看到他時並不驚訝,這無可厚非,蔣家尋找簡辭長達十餘年,秘書去見簡辭時顯然簡單介紹過背景,網路上甚至能搜索到自己的照片,簡辭發現彼此可能有血緣關係後選擇帶著支票來見他,這當然不是沒有可能,但蔣令聲總覺得這之中似乎有什麼他還沒發現甚至也無法掌控的東西。
簡辭身上,有他無法透過觀察與蒐集資料解讀的祕密。
簡辭一抬眼,就看到方秘書站在門邊,似乎有事情要說,蔣令聲也跟他一樣,目光轉到門邊,正要起身時,簡辭忽然道:「你要去哪裡?」
「沒什麼。」蔣令聲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他身上,「怎麼了?」
「我看不懂這個。」簡辭隨便扔了一份文件到茶几上,蔣令聲拿了起來,過目之後詳細地為他解釋內容。
他往門邊悄悄瞥去,方秘書面色如常,但眉頭焦慮地微微皺起。上輩子的簡辭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這輩子的簡辭卻已經心知肚明,心中暗暗冷笑。他也想知道蔣令聲發現那晚不是他們初次產生交集後會怎麼做,不過不是現在,今晚的重頭戲還在後頭。
簡辭相信上輩子的自己應該是真的死了,只是得到了重新開始的機會,不過與上次相互參照,大體框架卻沒有變動,他可以肯定自己突然到訪,蔣令聲絕對還沒有讀完所有關於他的資料,包括每個細節,就像上輩子一樣,蔣令聲在相認後提議一起去用餐,藉故帶他回家,將所謂的「重要文件」轉交給他。
上一次簡辭拒絕了對方的提議,所以蔣令聲選擇強制執行,兩人冷著臉吃完晚餐,被蔣令聲帶回那個他曾與親生父母共同居住的家;即使對蔣令聲仍有抗拒,但他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懷抱著一種複雜的渴慕。
蔣家尋找獨生子的懸賞他看過很多次了,不管是新聞上的報導還是網路上的資訊,他們一直在找他,從未放棄,只是簡辭不知道那張照片上的男孩就是他自己。
離開公司時,蔣令聲親自開車載他,車上只有他們兩人,即使在公司裡方秘書一直想說話,但每次都被他用各式各樣的理由阻止,到後來,方秘書似乎是意識到簡辭知道他要說什麼才故意從中作梗,終於不再嘗試向蔣令聲傳遞消息,簡辭對此很滿意。
這個祕密保留得愈久,爆發出的衝擊就愈驚人。
相較於秘書委婉解釋,他更希望蔣令聲自己發現真相。
第二章
在餐廳裡用餐的時候,簡辭發現蔣令聲一直盯著他看,不禁道:「看什麼?」
「沒什麼。」蔣令聲嘴角微微揚起,只是片刻後就消失了,「你挑食的習慣跟以前一樣,完全不吃魚肉。」
簡辭低頭看餐盤,生菜沙拉被吃完了,盤中殘餘幾塊自己連放入口中都不情願的煙燻鮭魚。他沒說什麼,低頭喝湯。
……又來了。簡辭現在能肯定這不是錯覺,也許是因為他的抗拒沒有上輩子那麼激烈,還果斷地決定起訴養父母,而不是像過去一樣猶豫不決,於是蔣令聲的態度也柔軟許多,這點讓他相當不適應。
上輩子的他與蔣令聲始終不睦,湊在一起時,即便只是交談也很難不起衝突,所以現在的蔣令聲使他感到十分陌生。他沒想到蔣令聲會對那一晚留下支票的事情道歉,被揍了也不生氣,甚至在看到他背上殘留的傷痕後抱住他,凝視著他的目光分外專注,他一點都不習慣接受這種待遇。
他認為自己的緊繃與抗拒很明顯了,蔣令聲卻沒有生氣或拉開距離。
匆匆吃了晚餐,蔣令聲開車帶著他回去,即使簡辭微微側過頭不看他,蔣令聲仍自顧自地說話。
「……那裡是以前伯父伯母跟你一起住的家,我是後來才搬過去的,你的臥室還是在二樓,除了定期打掃之外,裡面的東西包括傢俱跟玩具都沒有動過。」蔣令聲望著前方,神態從容不迫,「雖然還有一些手續要辦,不過那棟屋子是伯父伯母留給你的,如果你想要的話,隨時都可以搬過來……」
「你要我搬過去跟你同居?」
「你成為屋主後可以要求我搬出去。」
「……」
簡辭開始覺得頭痛了,一開始以報復的心態出現在對方面前,可是那也表示他必須親自與蔣令聲接觸,他可以用任何方式報復蔣令聲,除了要求蔣令聲搬出去。他知道,在他被帶走後這十餘年間,一直是堂哥住在那棟房子陪伴他的父母,代他盡孝,即使雙方存有私怨,他也無法在這件事上恩將仇報。
蔣令聲駕駛技術不錯,在車子平穩前進時,簡辭甚至有點想睡覺,忍不住打了個呵欠,觀察了一下窗外的風景,過了片刻才發覺他們即將抵達目的地,隔著一段距離隱約可以看見那棟屋子,如他記憶中一樣寬廣典雅,距離主屋還有一段距離,不過從先前開上小路就已經是私人領地了,透過路燈與林木,往金屬圍欄的空隙望去,可以發現前院花木打理得井井有條,到了門前,雕花鐵門往兩側分開,距離門口不遠的警衛室卻有人走出來,還跟了過來。
簡辭不禁冷笑。
儘管認識的時間跟上輩子一模一樣,但他再也不會上當了。
蔣令聲停下車,轉頭看向他,正要開口時,車窗便被敲了幾下。簡辭看得清楚,蔣令聲根本沒注意到對方,轉頭發現是誰敲車窗後,先是詫異,接著是不悅,神態一瞬間變冷了。車外的那個人蔣令聲認得,他也認得,畢竟是時常在雜誌封面上出現的臉孔。
「你來這裡做什麼。」蔣令聲冷冷道,「我們已經分手了。」
「我沒有同意分手。」路燈下,身材高瘦的青年輕聲道:「你還在生氣嗎?」
「我不需要你的同意。」
「這位……是你的新男友嗎?」
「不是。」蔣令聲立刻否認,但否認得太快,反倒讓人覺得不尋常。
「既然不是,那你為什麼要堅持跟我分手?我只是說錯了一句話而已,那之後也向你道歉了……」
「你不是說錯話,而是說實話。」蔣令聲皺眉,「我是因為觀念不同才提分手。」
「為什麼你不願意給我挽救的機會?」
「觀念不同要如何挽救?」
「每個人想法不同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不想因為這種小事分手……」
簡辭聽到這裡,唇角譏誚地揚起。他其實知道,這個人口中的小事,是勸告蔣令聲放棄尋找他,不要繼續浪費無謂的人力或物力,要多為彼此的將來著想,對蔣令聲來說,這種發言就是一腳直接踩到地雷上,不爆炸才奇怪。
「對我來說這不是小事。」蔣令聲說完,又看了簡辭一眼,「這就是我堂弟,最近終於找到他了。」
對方一臉詫異,顯然對蔣令聲的說詞存疑,在注意到車內的簡辭一直旁聽他們的對話後,委婉地對蔣令聲道:「我們可以私下談話嗎?只要幾分鐘就好。」
「不好。」簡辭忍不住插嘴,「你們是在演偶像劇嗎?能不能讓我先下車,你們可以慢慢演下去,不用顧慮我。」
蔣令聲被這麼一說,不免微窘。
簡辭先一步推開車門下車,看了不遠處的青年一眼,心中五味雜陳。上輩子自己與蔣令聲鬧得不可開交,眼前這個叫沈謙的男人當居首功,如果不是自己後來起了疑心仔細調查真相,還不知道這個人藏在無害的外表下,居然那樣擅長挑撥離間。
他轉身往門廊走去,蔣令聲立即跟了過去,只是沒想到沈謙居然厚著臉皮跟上來了,簡辭本來不想做什麼,但如果蔣令聲開了門而對方也硬是跟進去的話,那就有些讓人不快了。
簡辭在門前停下腳步,就著門廊亮起的燈光,微微歪頭打量對方,「我覺得你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看過……你是明星嗎?」
沈謙臉上浮現一絲自得,正要自我介紹,又被簡辭打斷了。
「但是我家不是片場,要拍偶像劇不要來這裡拍。」
他這話說得不客氣,沈謙也發覺他之前那番話純粹是為了鋪陳現在的諷刺,臉色登時變得不太好看,微微咬唇,勉強笑道:「這裡不是蔣令聲的家嗎?我確實有事想找他。現在天色暗了,也不方便在室外說話。」說著又對蔣令聲道:「上次你提分手時我還在國外,只是工作很忙,一直無法仔細解釋這件事,現在終於回國了,我們總得坐下來當面說清楚,也算是有始有終。」
「不方便在室外說話,所以想要進門?不過這裡是我家,只要我開口,就算是蔣令聲也不能留下。」簡辭不為所動,掉頭看向蔣令聲,「你剛才是這樣說的吧?」
如他所想,蔣令聲沒有否認,「房子還沒有過戶到你的名下,不過這裡確實是你的房產,你有權驅逐未經邀請就登門的客人。」
「那就好。」簡辭再次轉過頭,對沈謙道:「你聽到了吧?」
沈謙看起來不太甘心,甚至有一絲不敢置信,基於對沈謙的瞭解,簡辭完全能猜到對方現在的心情,低聲下氣地求分手的情人答應復合,對這種自視甚高的大明星來說等同於紆尊降貴的妥協,偏偏蔣令聲一次都沒有維護過他,連私下談話的機會都不願給予,對方自然是火冒三丈。
自尊心這麼強卻遲遲沒有轉身離開,可見是別有所求,蔣令聲對娛樂圈的事情不清楚,不過簡辭明白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具體來說,當然是金錢,以及透過蔣令聲可以獲取的所有利益。
沈謙在娛樂圈混了幾年,不過沒什麼代表作,人氣也是普通,去年宣佈轉戰國外,在異國他鄉以偶像男團成員出道,可惜男團發展不順利,沈謙唱歌不行,跳舞也是普通水準,本以為自己背井離鄉能在出道後躍上國際舞台,萬萬沒想到先是隊長因為精神問題決定退團,接著又爆出另一名成員曾長期霸凌同學的醜聞,經紀公司直接宣佈團體無限期暫停活動,沈謙意識到自己在國外難以順利發展,決定暫且回國另尋出路,第一步就是試圖挽回有錢有勢的前男友。
沈謙被他說得臉色鐵青,但仍勉強維持風度,對蔣令聲道:「既然如此,那我改天再聯絡你。」說著也不等回應,轉身走了。
簡辭望著那略顯狼狽的身影,並沒有大獲全勝的愉快,反而有些厭煩。
當他轉過頭,發現蔣令聲偏著頭,望著門廊另一邊,似乎在忍笑,那些焦躁的情緒登時又升騰起來。
對方沒有多說什麼,但簡辭還是很不高興。因為剛才見到沈謙,他記起上輩子的恩怨,所以錯失了機會,他大可以像上一次一樣,跟沈謙打好關係,裝作懵懂無知被對方利用,最後找好時機毫不留情地背叛,反正沈謙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不可能以真心對他,甚至處心積慮誤導他,他也可以利用相同的方式回報對方。
不過在看到沈謙的瞬間他明白了,自己大概是無法容忍這個人待在自己身邊的,所以嘲諷時根本沒有把對方的觀感放在心上,只是蔣令聲就在一旁看著,他覺得不適應。
讓簡辭有點意外的是,蔣令聲半分都沒有注意過沈謙,主要是看著他,還給出了微妙的反應。
「笑什麼。」
「你真的……很兇。」
「不可以嗎!」
「不,當然可以。」蔣令聲頓了頓,轉過身,「先進來吧。」
簡辭不置可否,轉身走向門口,卻在蔣令聲抬手開門時頓住了。熟悉的玄關引發他對這個地方存有的記憶,一時之間,上輩子經歷過的慘痛經驗浮現在腦海中,嗆人的濃煙、滾燙的空氣、被燒到融化變形的門鎖、物品被燃燒產生的焦臭,氧氣稀薄到他幾乎以為自己無法呼吸,不管往哪裡逃都無法逃開身軀被火焰灼燒的痛楚,只能等著生命一點一滴流逝,那時的不甘與煎熬……
「你怎麼了?」
簡辭瞬間回過神來,注意到蔣令聲正垂眸瞧著他的手,不由得跟著望去,自己站在原地不動,但手指卻不住顫抖,彷彿是遭遇了極大的衝擊。
「我……我沒事。」他勉強道,深深吸了口氣。這不是什麼大事,他只是普通人,對於自己受難赴死的現場產生些許畏懼與抗拒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要怕。」蔣令聲忽然握住了他的手,還刻意放輕了聲音,「沒事的。」
……這是在哄誰?簡辭冷冷瞥去一眼,立刻明白對方恐怕是誤會了,畢竟簡辭被帶走後在外飄零十餘年,好不容易與真正的親人重逢,回到親生父母留給他的家,有幾分近鄉情怯的感覺也是相當正常的。雖說蔣令聲明顯產生了誤解,但簡辭沒有主動解釋清楚的意思。
他想抽回手,卻被對方抓得更緊了,不由得故意曲解對方的意思,「這算是性騷擾嗎?」
「不是,別拿這種事開玩笑。」
「說得也是,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開玩笑根本是多此一舉。」
說到這裡,蔣令聲終於識趣地鬆開手了,簡辭在心中鬆了口氣,表面上還是維持著冷淡且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蔣令聲望著他,似乎不想再提那晚的事情,只是默默抬手開了門鎖,往內走去,接著站在門後玄關處,沒有出聲催促,也沒有其他動作,耐心地等著他進門。
簡辭過了一會才往內走去,看著周遭陳設,壓了壓心底浮起的恐懼。
這裡是雙親一直等待他回來的家,也是那晚困住他讓他無處可逃的牢籠,他想到這裡,咬了咬牙,又往前走了幾步,動作緩慢地伸出了手,輕輕地關上了門。光是這樣,他背後便已出了一層冷汗,頭暈目眩之餘甚至有些站不穩。
這算是PTSD嗎?
「……簡辭?你怎麼了!」
身旁的人急切地說著,他唯能盡力調整自己的呼吸,可是這顯然沒什麼用處,他能意識到自己脈搏快得不正常。他張了張口,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慢慢從身歷其境的恐懼中清醒。
簡辭定睛一看,蔣令聲正站在他面前,一臉緊繃焦慮,像是想伸手扶他又怕他不肯,那雙手僵在他身前,不等他開口,蔣令聲已經提前一步出聲。
「不要急,要是不想待在這裡,我可以現在就帶你離開。」蔣令聲目光隱隱含著一絲晦澀,卻仍盡力放柔聲音安撫他,「這裡是你的家,你屬於這裡,不用這麼緊張,那些不好的事情都過去了,以後絕對不會再發生。」
他還沒為自己找藉口,蔣令聲就先幫他找好理由了,多半是養父母幼時施予的虐待讓簡辭對所謂的「家」與「雙親」的概念懷有某種不可言說的恐慌與無措,但只有在特定情境下才會顯現出來,比如現在。
「我沒事。」話才說完,簡辭也有些吃驚,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時竟然啞了。
「你看起來不像沒事的樣子。」
話音方落,簡辭就瞧見一隻手朝他的臉伸來,意識到的瞬間已經猛地打開了對方的手臂,蔣令聲似乎沒有料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直到有什麼東西沿著眉尾與臉頰流下而後墜落,簡辭這才反應過來,蔣令聲只是想要幫他拭去臉上的冷汗,沒有其他意圖。
即使心懷報復的念頭,這時的簡辭也不得不承認,蔣令聲對他確實真誠,那種關切與焦急絕對不是假的,而這點反而讓他處於被動與劣勢,畢竟現在的蔣令聲不是上輩子的蔣令聲,就像打遊戲時選擇不同的分支會走上相異的劇情與結局一樣,這輩子的蔣令聲讓他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抱歉,我……」
蔣令聲搖了搖頭,變相地打斷了他,「要先離開嗎?不管想去什麼地方,我都可以開車送你過去。」
「我想先去外面待一下。」
蔣令聲二話不說就伸手開了門,讓簡辭在門廊上稍等,沒過一會,蔣令聲拿了水瓶與毛巾出現,簡辭猜到自己現在看起來應該是很狼狽,並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將臉上的冷汗擦拭乾淨,卻聽蔣令聲道:「別動。」
簡辭有些茫然,下一秒就看到蔣令聲單膝跪下,低著頭顱,伸手替他繫好了不知何時鬆開的鞋帶;某種無法形容的情緒充盈於內心,簡辭一時呆住了,沒有任何人為他做過這件事,小學時他看過同學的父母難掩寵溺地這麼做,但他很清楚,他永遠不會得到這種特權,而蔣令聲的行為像是在告訴他,他理應得到更好的家人與更好的人生。
「你以前也是這樣。」對方忽然道。
「什麼?」
「老是沒注意到鞋帶鬆開,不小心踩到跌倒時還要人哄。」
簡辭微微皺眉,依舊沉默,蔣令聲收回雙手,起身瞧著他,似乎對於他的反應早就瞭然於心,一點都不意外的模樣。蔣令聲應該清楚,自己不記得彼此之間的過去了,即便如此,蔣令聲仍不想迴避,或者說不想放棄。
看著那張臉,不知道為什麼,簡辭總會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
姑且先把彼此的恩怨放到一旁,上輩子的蔣令聲從來沒有對他說過這些事,因為簡辭一點都不想知道,對那時的他而言,不管是有意還是無心,蔣令聲都是傷害過他的人,他不願意了解蔣令聲,也不想知道蔣令聲看著他時在想什麼,放任自己心底的怒氣、怨恨與抗拒滋長,面對質疑時順勢謊稱自己在賣身,即使被蔣令聲要求放棄虛構的工作也故意擺出充耳不聞的模樣以惹怒對方,雙方隔閡日深也是可以預期的發展。
對於過去,他並不是真的一點都不記得,腦海裡其實隱約有一絲模糊的記憶,跟陌生的孩子嬉戲的情景,當然那也可能是幻想或夢境,他不知道是真是假,也從未告訴過蔣令聲。
簡辭想了想,還是開口了:「你就是那個一直叫我元元的人吧?」
這正是他幼時總覺得那是作夢的理由,自己的名字是簡辭,也根本不認識任何叫元元的人,直到被蔣令聲找回去,發覺自己的真名叫蔣元辭時,他才明白那個呼喚自己的人究竟是誰。
蔣令聲微怔,瞧著他的目光登時凝滯,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僅是微微垂首,唇角不太明顯地揚起,低低「嗯」了一聲,帶著些許笑意,連周遭的氛圍都顯得柔和許多,「其他人都叫名字,只有我這樣叫你。」
平常看起來明明是那樣冷漠的臉孔,笑起來時卻顯得……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反正絕對不是他預期中會出現在那張臉上的神態。
簡辭意識到自己處於矛盾之中。
只要他想,大可以像上輩子一樣,在認出蔣令聲是那個留了支票給他的男人後擺出抗拒與疏遠的架勢,他這次沒有選擇這麼做,除了想要報復蔣令聲之外,也有報復沈謙的理由;可是從他說破一切扔下那張支票,蔣令聲卻選擇道歉時,他已經經歷過的未來彷彿開始改變了。
這種變化讓簡辭感到不安。
兩人就那樣站在門廊上,默默無言。
簡辭並不享受這種寧靜,但也不想主動開口搭話,不過蔣令聲顯然不這麼覺得。
「那天晚上,你為什麼會在那裡?」
「……」
一開始就是這種話題,簡辭不由得瞥了對方一眼,「工作。」
「我記得你晚上也有兼職,是在飯店工作?」
「準確來說是服務生。」
「……」
不知道為什麼,蔣令聲的神態變得一言難盡。
「你不知道嗎?」
「什麼?」簡辭忍不住皺眉。
「晚上被允許出現在那層樓走廊上的,只有服務生跟一些身分特殊的訪客,你那時穿的不是制服,我當時是醉了,但還記得這件事。」蔣令聲平靜道。
簡辭微怔。
上輩子他光是再次看到蔣令聲就已經惱火得想立刻離開,自然也不會平心靜氣與對方聊起那一晚發生的一切,不過蔣令聲說的確實是他不知道的內情,他當天換了便服準備下班,經過那條走廊是想回去員工休息室拿自己忘記帶走的東西,從另一個角度看來,蔣令聲是在對他解釋那一晚誤會產生的根源。
「原來如此。」他知道蔣令聲的真意,卻忍不住道:「看來沒有乖乖收下支票拿去兌現的只有我。你雖然是客人,但是知道的資訊比兼職的服務生還多,可見對那裡很熟悉。」
蔣令聲被他一噎,倒也沒有生氣,只是搖了搖頭。
簡辭忽然失去了繼續用言語逗弄對方的興致,哪怕蔣令聲動怒或與他起爭執,都比現在這種詭異的氣氛好了幾百倍,他不習慣被這樣對待。
「進去吧。」他悶悶道,「我沒事了。」
這一次,那種讓人窒息的感覺總算褪去了,簡辭換了拖鞋,往屋子裡走,不禁一陣懷念,這裡跟上輩子他看到的陳設一模一樣,即使他的親生父母已然去世,蔣令聲作為屋主卻沒有更動過這裡的傢俱與裝潢,從這點來說,簡辭不能不感激對方。
踏入寬敞的客廳後,他不由得環顧四方,這裡裝潢簡潔典雅,沙發上有幾個絨毛玩偶與靠枕,部份傢俱的大小看起來像是特地製作給幼童使用的,不過都不是新品,乾淨整潔且有些微磨損或使用過的痕跡,縱使盡力讓這個地方維持原狀,時間仍不曾為此停駐。
他轉頭望去,牆上掛了幾張裱框的相片,有他的親生父母,有蔣令聲的雙親,也有他跟蔣令聲的合照,不得不說,蔣令聲幼時確實長得可愛,跟現在站在他身後的男人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
置於中央的是尺寸最大的照片,裡頭有六個人,所有人都對著鏡頭微笑,年幼的他被蔣令聲攬著,坐在相鄰的位置,如果必須選一張圖片定義幸福或圓滿的話,或許就是他眼前的這張照片了。
簡辭伸手碰了碰照片,猶豫了一下,一隻手從他身後伸來,替他取下了相框遞給他,他不禁回過頭。
「想要就拿走。」蔣令聲神態自若,「之後會再準備一模一樣的照片掛上來。」
簡辭遲疑一會,並沒有違逆對方的好意,「謝謝。」
蔣令聲沒有刻意地走近,只是站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隨時回答他的問題,像個盡責的導遊一樣,帶他從一樓參觀到三樓,最後則是他的臥室。簡辭心中百感交加,這棟屋子裡分明留存著他生活在這裡的痕跡,他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當他想到這裡時,不免有些悵惘。
這時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是養母的電話,簡辭沒有設定拒接,直接調成靜音模式,不過對方或許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找他,未接電話累計十通後都沒有放棄,簡辭自然有些好奇,索性接通了電話。
「你現在在哪裡?你爸爸被警察帶走了!」
簡辭一愣,轉頭望向蔣令聲,通話音量比想像中大,對方似乎也聽見了,與他目光交會時卻搖了搖頭,簡辭立即意識到這與蔣令聲無關,不等他發問,養母就急切地要他立刻送錢回家,用以支付高額的保釋金。
他不置可否地掛了電話,不禁思考,究竟是什麼理由讓養父被警察帶走,即使是參與賭博也不至於需要高額保釋金,非得要找出一個理由的話,或許是為了償還賭債鋌而走險也說不定。
蔣令聲在一旁滑手機,彷彿在與人互傳訊息,過了一會才道:「他們在說謊。」
簡辭沒想到對方會在這時搭話。
「我怕他們畏罪潛逃,之前就已經先讓人盯著他們了,他們的目的多半只是錢,保釋金當然是藉口。」
簡辭懂了,他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像平常一樣將大部分薪資轉帳給養父母,他們無法像平常一樣從他這裡拿到金錢,乾脆編造了這種藉口騙他,如果是上輩子那個天真到近乎愚蠢的他,說不定真的會義無反顧地回去,毫不猶豫地上當。簡辭不無自嘲地想道。
「你想幫他們嗎?」
他搖了搖頭。
看到他搖頭後,蔣令聲的神色放鬆了些許,彷彿是擔心簡辭對養父母仍有眷戀,得到他的答案這才安心。簡辭轉過身,在床沿坐下,有些生硬地道:「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蔣令聲知道對方的意思,退出臥室關上房門,沿著樓梯往下走去。
找到了堂弟,意味著這十五年的尋找不是浪費,至於他跟簡辭有過的那一夜完全可以忽略,那是誤會,而他也願意道歉與贖罪,只要簡辭願意給他機會;從今以後,不管簡辭想要什麼,他都會給予對方,他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相依為命,仰仗彼此,即使現在還有一些尚未解決的問題,但他覺得簡辭不會因此與他斷絕來往。
蔣令聲回到客廳坐下,想起之前秘書把所有與簡辭有關的資料都傳送給他了,只是還沒閱覽過內容,想來簡辭不會那麼快就離開臥室,他索性用手機打開檔案,看起了資料。
跟他預料的一樣,這對綁架犯夫妻收養了簡辭,卻沒有給予簡辭大多數父母都會給予孩子的關愛,畢竟是怕被指認而不得不留下人質,所以也不曾將他當成真正的兒子撫養,除了打罵之外,有時甚至會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不允許他吃晚餐或使用家裡的物品,這點可以從簡家過去的鄰居那裡得到不少可信的證詞。
簡辭小時候上的是公立小學與中學,準備就讀高中時,靠著優異的體育成績進入不錯的學校,除了有獎學金可拿,每次比賽成績也都是名列前茅,儘管簡辭沒有成為職業運動員的志向,可是對方在高中三年期間拿到的所有獎盃獎牌都足以讓他靠推甄進入最好的大學,甚至還能免除學雜費……直到一場車禍硬生生地中斷了簡辭的體育生涯。
蔣令聲看到這裡時呆住了,過往的記憶模模糊糊地浮現於腦海之中。
他記得那一晚,差不多是兩年前,是沈謙出國發展前的事情。
「怎麼辦……糟糕了……這次真的糟了……」
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沈謙打了他的電話,一邊嗚咽一般呢喃著類似的句子,蔣令聲登時清醒過來。
他跟沈謙交往了差不多一年,當初是沈謙先追求他的,蔣令聲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以一定的頻率來往,也發生過肉體關係,大概算是在交往,只是少有浪漫與悸動,蔣令聲也無法肯定地用愛情定義彼此的關係,因為在感情上付出相對偏少,蔣令聲自覺地在其他方面擔起責任,比如這種時候。
儘管沈謙的哭聲根本停不下來,語無倫次,但他還是以最大限度的耐心與對方溝通,終於還原了事件的原貌。
沈謙夜晚駕車時發生了車禍,地點在僻靜的巷弄路口,周圍無人,他右轉時燈號正好由黃轉紅,但是沈謙沒有停下,車速不快,當沈謙發現眼前有一個騎著自行車的高中生時,立刻踩煞車也來不及了,對方因為衝擊力跟自行車一起往另一個方向飛去,現在倒在不遠處,沒有任何動靜,不知道是死是活,沈謙也不敢上前確認。
「你先叫救護車,把對方送到醫院。」蔣令聲問明地點,立即做出了決定,「我現在就過去。」
他到現在還記得自己抵達現場時的心情。
沈謙沒有依照他的囑咐將受傷且失去意識的高中生送醫,而是惶恐地留在車上等他到來,當他壓抑著煩躁詢問對方為什麼不叫救護車時,沈謙這才開口解釋,害怕叫了救護車後會引來警方調查車禍現場,沈謙顧忌於自己的明星身分不敢通報,在勉強確認過傷者沒有明確外傷還有呼吸後,認為等蔣令聲前來再叫救護車也可以,自己不能被看到、不能主動接觸傷者,要不然就等著上新聞頭條了。
蔣令聲當時並不覺得失望或者意外,他早就知道沈謙是這種人,只是這次事故證明他的眼光沒有錯罷了。
聯絡救護車將受害者送醫後,他叫來了秘書與律師,也請來了受害者的家長,沈謙當時不是撞到人而是撞到自行車車輪,聯絡醫院後確認車禍對受害者造成的傷害並非無法挽回的程度,受害者的腳骨折了,剩餘都是輕微的擦傷與挫傷,雖說車禍當下失去了意識,但那是長期睡眠不足導致的疲倦與遭遇車禍時的驚嚇造成的結果,在秘書出面接洽後,以遠高於一般保險理賠金額的和解金讓受害者家長簽了和解書。
對蔣令聲來說,隔天聽秘書報告始末,確認已經達成私下和解,也簽署了保密條款,這件事就結束了。他沒有關注過受害者是誰,也不曾親自出面,一切細節都由秘書代為處理,沈謙的名字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在任何官方紀錄中,這起與蔣令聲無關的車禍就此塵埃落定。
他從未問過這件事,也不知道當時的受害者就是簡辭。
現在回想起來,在他要去會客室見簡辭前,方秘書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急於去見堂弟所以沒有放在心上,現在卻完全明白了。
兩年前經手這件事的人,是方秘書就職前的上一任秘書,如果當初是方秘書親手處理這件事的話,只怕在查到簡辭這個名字時就會記起過往的那場車禍了,不至於拖到細查才挖掘出這件往事。
對一般人來說,骨折或許不是什麼大事,但對簡辭而言,卻是足以影響人生的重大轉折。
資料上寫得清楚,簡辭從小到大在體育項目獲得過的所有獎項都被列了出來,即使是全國規模的比賽依然是戰績赫赫,獲得的褒獎與榮譽多不勝數,那是作為家人絕對會感到自豪的實績,然而那場車禍剝奪了簡辭的天賦,從那之後,簡辭再也不曾參與過任何體育賽事。
因為這點,原本以體育成績獲取的大學推甄也有了變數,雖說能夠保留學籍,轉往其他系所,簡辭卻因此失去了獎學金,學雜費也無法減免,儘管簡家拿到數額不低的賠償金,但那筆錢根本不曾交到簡辭手上,所以在意識到自己不能無後顧之憂地進入大學讀書後,簡辭辦理保留學籍,高中畢業後開始日夜兼職,為自己準備往後入學所需的學費與生活費。
蔣令聲沒有想到,他與簡辭曾如陌生人一般,在那麼近的距離內擦肩而過。
……簡辭知道這件事嗎?
這個疑問浮現的瞬間,他腦海中一片空白。
「……喂!」
蔣令聲被這麼一叫,登時清醒過來,就看簡辭站在他面前,方才交與他的相框卻不在手上;他想起自己原本是打著有東西要交給簡辭的名義才將對方帶回來的,如今簡辭空著手,顯然是把相框留在臥室,現在是來找他索取物品,準備離開。
即使心中仍有諸多酸苦情緒未曾釐清,蔣令聲不假思索道:「你要走了?你才剛過來,不如……不如還是住一晚再走?」
簡辭彷彿沒有發覺他的異樣,神態如常,「為什麼要問我?你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不是嗎?」頓了頓,又繼續道:「現在都快晚上十點了,這裡又是郊區,不開車的話根本不可能回去市區。」
蔣令聲沒想到簡辭能猜到他的想法,微窘之餘,卻也有幾分放鬆,「你既然知道,那我也不多說了。如果你願意的話,可否今晚先住下,明天我帶你去……去見伯父伯母。」
從簡辭的目光停駐在家庭合照上時,蔣令聲就看出來了,簡辭對他仍存有抗拒,但對逝世的親生父母無疑是存有感情的,要不然也不會那樣失魂落魄地望著故去雙親留下的合照,而他原本就打算帶簡辭去見親生父母,看到簡辭的模樣自然是多了幾分把握。
「我知道了。」簡辭淡淡道,「今晚我會留下。」
蔣令聲點了點頭,壓住內心的一絲喜意,想起剛才讀到的關於車禍的資料,又彷彿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渾身寒涼。簡辭對他早有抗拒之心,他本以為可以化解誤會求得對方諒解,但車禍帶來的災難終究是無解,這之中沒有任何誤會,車禍不是蔣令聲造成的,卻是他替沈謙抹平一切阻礙,用高額和解金買下簡辭因車禍失去的天賦,讓簡辭原本就充滿荊棘的崎嶇人生走得更加艱難。
他很清楚,這絕不是道歉就能彌補的傷害。
第三章
在深深的鞠躬後,沈謙同情地瞧著他,目光裡盡是內疚、歉然與不忍。
「抱歉,當時是我一時不慎製造了車禍,導致你在那場事故中受傷,蔣令聲只是幫我處理後續和解事宜而已,如果不是我的話,你也不會……」對方頓了頓,含糊過去,繼續說道:「我希望你可以原諒蔣令聲,這件事不是他的錯,對你造成傷害的人不是他,他只是在包庇我。之所以一直不敢告訴你,也是因為不希望你與他更加疏遠,他的親人只剩下你了……」
簡辭聽得不禁冷笑,「因為不希望跟我疏遠,所以隱瞞真相?」
這到底是什麼邏輯,難道蔣令聲沒有想像過自己發現真相的話,彼此的關係可能會從疏遠轉變為斷絕往來嗎?他想起自己當時失去的未來與可能性,那筆他從未接觸的和解金,愈發焦躁。
即使沈謙是製造了車禍的主因,但蔣令聲曾介入這件事並隱瞞著他,這才是讓他惱火的重點。這不是沈謙的問題,而是他與蔣令聲之間的問題,要不是沈謙不忍讓他一直被蒙在鼓裡,選擇告訴他事實,簡辭到死都不會知道真相。
當初車禍過後,他沒有其他選擇,甚至沒有見過肇事者,雙親就已經志得意滿收下了鉅額的和解金,沒有人在乎簡辭失去了什麼;當簡辭得知當初給他和解金的人其實是蔣令聲時,那種備受羞辱的感覺又湧上來了,就像那一晚過後留在床頭的支票一樣,讓他感受到相同的憤怒。
他知道這不是蔣令聲的錯,不管是哪一件都不是,這些讓他受傷的行為都是無心之失,共度一夜後留給他的支票是基於誤會,車禍過後給了那筆錢是為了彌補過失,他不能理直氣壯地責備蔣令聲的作為,但對方隱瞞真相的意圖也同樣讓他感到無法接受。
明明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親人,如果關係再親近一些,說是相依為命也不為過……偏偏是這個人,對他隱瞞了真相。
「我知道當面道歉不夠彌補當時的過失。」沈謙微微咬著嘴唇,神態侷促,「如果我能做些什麼補救或贖罪的話……」對方說到這裡,忽然露出苦笑,「他不願意說出來,我卻直接告訴你真相,要是他知道的話大概會很生氣,說不定永遠都不會跟我說話了。」
簡辭不以為然,「隱瞞真相的人憑什麼生氣?而且我才是車禍的當事人。」
「我明明是傷害了你的人,你不怪我嗎?」沈謙小心翼翼道,「你……願意原諒我嗎?」
簡辭猶豫了一會,點了點頭。
對他來說,那畢竟是兩年前的事情了,他無法容忍的是蔣令聲在這件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還瞞著他;況且沈謙明明想要與蔣令聲復合,卻沒有為蔣令聲遮掩事實,對簡辭來說,這已經體現出足夠的誠意。
「謝謝你。」沈謙笑了,微紅的眼眶與安心的微笑在日光下異常清晰。
……原來是作夢。
簡辭捏著自己的眉心,望了望四周。這裡是蔣家的舊宅,自己在蔣令聲的安排下留宿,這時外頭天色微微泛白,時間還很早。簡辭蜷縮在棉被中,回想起方才的那個夢,只想回到過去揍自己一拳。
為什麼就那樣相信了沈謙?如果沈謙真的對他那麼愧疚,車禍之後兩年間為什麼一聲不吭,直到蔣令聲找到他後才開始與他接觸?
沈謙沒有對他說謊,可是對方的每句話每個表情都在引導他的思緒,讓他逐漸積累負面情緒,蔣令聲不想被他討厭所以自私地選擇隱瞞,當時的簡辭會順著沈謙的說詞那樣想,但如今明白一切的簡辭知道那不是真相,蔣令聲確實是刻意瞞著他事實,但理由不是以自己為出發點,而是怕那件事成為壓垮簡辭的最後一根稻草。
上輩子的簡辭並不是沒有考慮過自己存在的意義。在得知自己的來歷之前,他只明白一件事,肉眼可見的利益比任何東西都有利於他的人生。從高中開始,他從學校拿到的獎學金跟課外時間打工的薪水大多數都給了養父母,這時養父母才看到了他的可能性,不再打他罵他,而是把他當成了打理家務與獲取金錢的工具,除此之外,他不具備任何價值。
他對這種待遇早已麻木,一度想過只要能獲取利益就能免於打罵的話,那努力工作就好了。但在與親人相認前,蔣令聲兩次用金錢傷害了他,一次是寫在支票上,買下了他的肉體,另一次則是車禍後的和解金,那筆和解金為他失去的未來標注了價格,無心之失有時比刻意傷害更讓人難受,就像兩人曾經一起度過的那一晚,即使蔣令聲想不起細節,但簡辭還有部份記憶。
那是他第一次得到溫柔的對待,儘管蔣令聲是真的醉了,仍一眼就看出他的生澀無措,對他萬分憐惜,連愛撫都放輕了力道,還很耐心地親他哄他,正是因為如此,隔天一早發現對方留下的支票時,他才會那樣憤怒。蔣令聲只是基於禮貌逢場作戲,內心將他當成標注了價格的商品,即使躺在這張床上的人不是他,也會得到一模一樣的待遇。
自作多情的自己太愚蠢了。
被幾句話挑撥離間就立刻上當的自己也一樣愚蠢。
當然,最蠢的還是因為不想讓蔣令聲如意,所以在蔣令聲告誡他不要與沈謙往來後,乾脆與沈謙當朋友的自己。
明知沈謙與蔣令聲關係特殊,卻沒有真正去理解沈謙是怎麼樣的人,所以一次又一次被沈謙欺瞞,被沈謙引導著走向與蔣令聲對立的方向,明明可以理性思考卻不去琢磨沈謙為什麼這樣積極地與他往來,就像鬥牛一樣,除了眼前那塊紅布之外什麼都看不見,自以為找到了真正的目標便橫衝直撞,近乎盲目。
現在想想,真是太愚蠢了。
簡辭抹了抹臉,緩慢地起身,踏入浴室洗漱。
當他下樓時,蔣令聲已經坐在餐桌前吃早餐了,他也過去坐下,傭人將準備好的另一份早餐陳設於他面前。簡辭沒有開口,默默用餐,但他能感覺到蔣令聲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一直在觀察他,動作間卻有意表現得若無其事。
蔣令聲大概是知道車禍的事情了。簡辭並不意外。即使秘書不說,蔣令聲自己看調查資料的話也總會發現的,不管對方是否坦白說出事實,對現在的簡辭而言也不重要了。
「簡辭……」
「什麼事?」
「你願意搬回來這裡住嗎?」蔣令聲完全沒有提起車禍的事情,「之前你提過對那兩個人收養的酬謝還有起訴的準備,這些事情都需要你配合才能進行,如果你繼續住在之前跟人合租的地方,恐怕不太方便……」
「好。」
在他簡潔的回應後,蔣令聲明顯鬆了口氣,向他解釋之後的計劃與流程,顯然早已打好腹稿,就等著他應允並配合。
正如簡辭所預料,蔣令聲根本沒有提那件事。
一切進行得順理成章,只是在隔天祭拜父母時出了一點意外。
儘管自己沒做錯什麼事情,但在蔣令聲面前落淚這件事多少有點尷尬。簡辭低著頭,在離開墓園時始終沒有抬頭看對方,兩人先後上車,司機在前面開車,簡辭跟蔣令聲並排坐在後面,車內靜得讓人難以忍受。
想到逝世的雙親時,簡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落淚,儘管不是不傷心,不過遺憾與不甘心佔了大半,即使有重新開始的機會,也無法回到自己真正的雙親身邊,彷彿冥冥中有誰在故意捉弄他,只是他根本無從反抗,唯能接受現實。
彷彿是怕他反悔一般,蔣令聲用最快的時間安排好一切,當跟著蔣令聲一起回到那個自己住了十餘年的家時,簡辭有些恍惚。
他伸手按了門鈴,養母過來開門,看到他後臉上登時染上怒色,正要開口罵人時,又注意到簡辭身邊的蔣令聲,於是愣住了。簡辭在這個家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對方露出這種表情,他可以肯定養母一眼就認出蔣令聲是誰了,錯愕之餘也有無法遮掩的恐慌。
蔣令聲主動自我介紹,帶著他進門,在狹窄的客廳坐下,當養父母意識到蔣令聲的來意時,明顯放鬆下來,多半是覺得蔣令聲只查到自己被收養而已,綁架的事情沒有暴露,聽到蔣令聲準備給予的鉅額酬謝時,兩人愈發驚喜。
簡辭一句話都沒說,站在一旁,注意到蔣令聲神態從容,手指關節卻是緊繃的,像是在忍耐什麼一般,光是這樣就說明了蔣令聲對這兩人的厭惡。回程途中,他們依舊是並排坐在車上,蔣令聲偶爾會看向他,欲言又止,簡辭假裝什麼都沒發現,只顧著滑手機。
平心而言,這輩子沒有沈謙從中作梗,他們之間也不至於產生更多誤會,但他覺得自己還是很難心平氣和的跟蔣令聲交談,也不覺得雙方關係會變得多好,所以依然維持著禮貌的距離,沒有特地與對方打好關係的想法。
之所以答應回去蔣家居住,也不是因為想與蔣令聲拉近距離,而是因為上輩子蔣令聲提議時他拒絕了,之後自己回歸蔣家的事情被公開,蔣家迎回掛出鉅額懸賞尋找多年的幼子自然是條大新聞,簡辭仍住在那棟與人合租的舊公寓,出門時還得閃躲媒體採訪或追蹤簡直讓人萬分焦躁,最終還是蔣令聲出面替他擋下了種種麻煩,讓他暫且先住到其他空置的房產,這才算是解決問題。
這一次簡辭想清楚了,那棟屋子原本就是自己的家,搬回去居住也是名正言順的事情,不必為了閃躲蔣令聲而放棄自己應有的權益。
在這之後,事情如計畫中順利進行,幾天後,當養父母得知蔣令聲決定起訴他們時,那一瞬間的表情著實好笑,簡辭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像上輩子一樣,養父母用盡方法要他放棄起訴,但終究是失敗了,終於與養父母正式撕破臉,接著自己是因為被綁架才被收養的事情也跟著公之於眾,簡辭不曾親自做什麼,一切都由蔣令聲替他發言,他明明是當事人,卻像觀眾一樣,看著上輩子發生過的事情再次重演,心中毫無波瀾起伏。
他不是什麼好人,儘管無法忽視養父母養了他的這份恩情,但對他們的怨恨也同樣無法消解,最終還是只能對簿公堂。
「你沒事吧?」
簡辭搖了搖頭,「你以為我會對他們心軟?」
蔣令聲被他一噎,倒也沒有否認,只是平靜道:「就算心軟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會。」
簡辭並沒有說謊,也無法告訴蔣令聲,他懷疑自己上輩子的死亡是養父母其中一人縱火造成的結果,他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如此,也可能他的死亡真的是意外,與他結仇乃至於選擇用這種手段報復他的人屈指可數,無論他對上輩子的死亡有多少猜想,簡辭都很清楚,或許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得知真相了。
一隻手忽然從旁邊伸來,簡辭下意識地往後閃躲,不過慢了一步,等他見到蔣令聲從他頭髮上拿下的一小片枯葉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過誇張,連帶著蔣令聲也是一臉愕然。
「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不用擔心。」蔣令聲皺起眉頭,低聲道。
「什麼叫做『做什麼』?」他不禁反問。
「就是那一晚……」蔣令聲微微吸了口氣,似乎經過了深思熟慮才決定說出這番話,「那時候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也記不起自己做了什麼,我保證不會再那樣做,你不必對我那麼戒備。」
他下意識道:「我戒備你?」
「你沒有嗎?」
簡辭一時無話可說。
蔣令聲說的話是真的,上輩子的他總是警戒著蔣令聲,這輩子雖然能勉強達成和平溝通,不至於說了一兩句話就起衝突或爭執,但上輩子養成的習慣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捨棄的,即使知道蔣令聲不會對他做什麼,他的第一反應永遠是閃避。
在這樣的沉默中,蔣令聲的臉色也起了些許變化。
「你就那麼討厭我?」
簡辭陷入兩難,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如果不討厭蔣令聲,為什麼一直維持著防備與警戒?如果願意接納蔣令聲,為什麼連開口為自己的表現辯解都不肯?比起上輩子針鋒相對的關係,現在這種相對平和的相處方式似乎沒有好到哪裡去。
「你還是直說吧。」簡辭微微抿唇,「你想要什麼?」
「我們是堂兄弟,你對我不用那麼……那麼疏遠。」看得出來,蔣令聲自己也知道這話不方便說出口,有些踟躕,「這世界上,只有我們兩人血脈相連,況且我答應過伯父伯母,一定會找到你,過後也會永遠以兄長的身分照顧你,所以……」
「所以?」
「我希望你想到我的時候,不是想到我是曾經傷害過你的人,我是你的堂哥。」蔣令聲很少這麼說話,至少簡辭看得出來,對方很不習慣這種幾乎能形容為低聲下氣的姿態,這對蔣令聲而言或許都能稱作是委屈。
明明隱瞞著車禍那時的事情,卻還希望兩人能像一般的兄弟消除隔閡,拉近距離,誠然蔣令聲不說或許是不想再傷害他,可是簡辭想要的是對方的坦誠,而不是像上輩子一樣一無所知,直到沈謙主動開口才知道真相。
蔣令聲沒有說出實話,他並不覺得失望,只是有種「果然如此」的悵然。
簡辭沒有猶豫太久就給出了回應,「我會試試看。」
這話聽起來很敷衍,但簡辭說的是實話,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蔣令聲,也不想給予對方任何虛假的承諾或保證。他其實知道蔣令聲在乎他,但是這種在乎有沒有說出口是有區別的,如果對方不說,他甚至可以當作不知情,可是對方說了,他也只能正視這件事。
蔣令聲凝視著他,似乎需要一些時間確認他的答案,過後才慢慢點了點頭。
簡辭抬頭往旁邊一瞥,蔣令聲正在旁邊與設計師說話,態度十分積極。
為了趕製手工西服,目前的他正處於雙手伸直讓人丈量身長尺寸的情境中,簡辭原本是想拒絕的,即使上輩子回去蔣家得到了鉅額遺產,但他的某些觀念很難改變,為了出席宴會而特別訂製西裝也是出於蔣令聲的堅持,況且蔣令聲說服他的方式很簡單:這是他父親生前時常造訪的店面,與幕後出資人也有幾分交情,每年冬夏兩季都會過來訂製西服。
對方說到這種程度,簡辭自然不會再推辭,實際上,不管是衣料、顏色或剪裁,他都沒有發表意見,算是將決定權交給專業人士與頻繁提供建議的蔣令聲了,畢竟他對所謂的時尚與潮流一竅不通,自然不會班門弄斧。
他瞧著蔣令聲,一時有些走神。
這些日子的相處以來,簡辭慢慢開始了解蔣令聲了。
誠然兩人上輩子就相識,他也一樣被帶回了蔣家,不過兩人勢同水火,就算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一整天都沒有見到彼此也不是怪事,畢竟這個家太大了,而兩人的作息也不同步,以那時兩人之間的關係而言,避免相遇就等於避免爭執與煩惱,像住在同一棟公寓的住戶一般,不能完全規避交集,但可以控制距離。
那時的蔣令聲是怎麼想的,簡辭完全不明白,明明無法與他和平共處,卻還是堅持與他住在一起,作為交換條件,對方提出最大限度不干涉他所作所為的保證,簡辭其實不想離開這棟舊宅,自然是答應了。
或許那時的蔣令聲不是不希望彼此能友好相處,只是這些話說不出口,也不想在他面前示弱,言行之間不會流露出絲毫情緒,除了與他起爭執而染上怒色的面容,其他時候則少有表情,在外人看來便是冷漠。
那時的蔣令聲過得不快樂,正如當初的他一樣,雙方拉開距離反倒能讓彼此好受一些,在起過幾次爭執而關係遲遲不能好轉後,蔣令聲也不再試圖與他修復關係,維持距離相安無事就是最好的選擇。
簡辭忽然想起一件事。
上輩子自己多半是死在火場中了,至少失去意識之前,他知道不可能等到救援了,這裡是郊區,消防車過來需要時間,而那些時間不足以讓他在那場災難中存活下來,現狀也足以讓他接受自己的死亡。
撇去自己的死亡不談,簡辭還記得當時的情景,他尋找逃生路徑時從東側走到西側,儘管舊宅佔地甚廣,所有可供逃生的出入口都被火焰包圍著,整棟別墅都被火海吞噬了,他也因此確定,那不是意外引起的火災,而是有人蓄意縱火,要不然火勢蔓延的速度不可能把他困在室內。
直到現在,簡辭才注意到一件自己忽略已久的事情。
……舊宅被火焰完全吞沒的那一刻,蔣令聲是否也在別墅裡?
「簡辭?」
他回過神來,聽見蔣令聲正在叫他,如夢初醒,而剛才站在他身旁替他測量尺寸的設計師助手不知何時已經放下手中工具,正在不遠處與設計師談話。
儘管所有證件都已經更換過了,他改回了本名蔣元辭,但不管是誰叫這個名字,簡辭都無法立刻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蔣令聲多半是為了避免這種麻煩,所以也沒有用其他方式叫他,看起來倒不是對簡這個姓氏沒有芥蒂,只是不會特地說出口而已。
對簡辭來說,無法乾脆捨棄這個名字的理由並非掛念養父母,他在意的是自己被綁架的那十餘年,雖然被綁架了自己的外人收養,從未得到他們的重視與關愛,但他也一樣努力活下來了,他得過的所有榮譽、獎學金乃至於獎盃,都是屬於簡辭的,而不是理應被所有家人寵愛成長的蔣元辭。
無論人生中經歷過多少磨難,不管是誰剝奪了他的人生,至少簡辭在二十歲之前,擁有的都是靠著自己才能拿到的東西,不是活在其他人的庇護下,在無風無雨的溫室中生長,而是被冰冷的現實砥礪打磨才能得到的成就,對他而言,失去意味著曾經擁有,即使後來失去了追逐理想的機會,也不表示那些都是徒勞。
「怎麼了。」他隨口回應。
「你的嘴唇在流血。」蔣令聲匆匆取出手帕,遞到他面前,像是記取了教訓,並沒有直接伸手替他擦拭。
簡辭接過手帕往嘴上一抹,確實有明確的血痕,不自覺地舔唇,舌尖嚐到一絲腥味。
「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蔣令聲似乎有意克制態度,但那張臉上的擔心與憂慮顯而易見。
簡辭搖了搖頭。
「你是咬著嘴唇才流血,如果不是不舒服為什麼會這樣?」蔣令聲並沒有放過這個話題的意思。
「沒什麼,只是一時沒注意到而已。」
對簡辭而言,這件事解釋不解釋都有點為難。
即使是他,也很難理直氣壯地解釋咬破嘴唇是因為自己很怕癢,光是被無意間碰到或稍微摩擦到肋下與腰部的地方,都會讓他感到一陣癢意而不受控制笑出聲,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場,而對方的行動也是基於職務所為,不帶有分毫惡意,簡辭或許會放棄忍耐選擇閃躲,況且他也一點都不習慣跟陌生人靠得那麼近。
不過簡辭不想在蔣令聲面前暴露自己怕癢的弱點,於是決定敷衍過去。
「咬著嘴唇……是在忍耐什麼?」蔣令聲瞧著他,忽然想到什麼,難以置信,「剛才那個人摸你了?」
眼看著蔣令聲轉身就要去找跟剛才替他量身的助手,簡辭連忙道:「不是!」他絞盡腦汁也沒能想到有力的措辭,最終半猶豫半含糊地找了個藉口,「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我有點緊張。」
蔣令聲或許還有點疑慮,不過並沒有追問下去,接納了這個藉口。
簡辭瞧著對方轉頭去與設計師說話,又望向沾染了血跡的手帕,心中不免五味雜陳。他不知道上輩子是否也是如此,但以這輩子而言,如果非得要找出一個真心實意善待他的人,大概只有蔣令聲了。
他揍了蔣令聲,蔣令聲沒有反擊,甚至還道歉了。如果上輩子他也像那樣揍了蔣令聲,而不是三言兩語間就起了爭執憤而離開,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或許是因為已經經歷了一次,簡辭面對蔣令聲時很難維持以前的心態,並不是蔣令聲沒有讓他討厭的部份,他不過是發現蔣令聲也有好的一面,即使收到支票時感覺被羞辱,對方卻接受他的責難並表現了歉意,遑論他還揍了蔣令聲一拳,怒氣逐漸消散後剩餘的便是空虛,現在他連挑釁蔣令聲引起爭執的興致都逐漸失去了。
簡辭不禁嘆氣。
他在旁邊沙發上坐下休息,今天招待的顧客只有他們,店裡除了細微的談話聲外,別有一番寧靜,然而他才坐下沒多久,又被設計師請了過去,大概是因為他們難以抉擇款式,所以乾脆讓他先試穿類似的西裝,再決定最終的設計,不用說也知道這又是蔣令聲的要求。
簡辭聽了蔣令聲與店主對話才知道,蔣令聲在雙親過世後跟著簡辭的親生父母一起生活,他們沒有放棄尋找蔣元辭,但同時也將蔣令聲當成繼承人栽培,蔣令聲第一次在公司正式露面時,穿的也是在這裡訂製的西服,只是當時是簡辭的父親帶著蔣令聲過來的,現在卻是蔣令聲將他領到這裡,蔣令聲如此重視,是因為這對他本人而言,是帶有紀念意義的行為。
他順勢接過了西裝,往後面的更衣間走去,關上門後,脫下身上的衣物,正要穿上西裝時門卻被敲響了。
隔著一扇門,蔣令聲的嗓音變得有些模糊,「你忘記拿搭配好的襯衫了。」
簡辭沒有多想便打開門,伸手去拿蔣令聲手中的襯衫,然而對方卻是一副呆住了的表情。他順著蔣令聲的目光往下望去,他才剛脫下其他衣物,身上只穿著內褲,蔣令聲看的是車禍時留下的傷疤,雖說復原狀況不錯,也沒有不便之處,但只有簡辭自己知道,疤痕比想像中還深,很難在短期內消失,如果用手觸摸腳踝,還能發現跟車禍前明確相異的部份,彷彿多了一小塊長歪的骨頭,從外表看不出異樣,但用手觸摸的感覺卻很鮮明。
「你要看到什麼時候?」簡辭說得直接,「又不是沒看過。」他沒說錯,至少那天晚上,蔣令聲不只看過,甚至還摸過。
蔣令聲彷彿被他的聲音驚醒,抬起臉,用近乎慌亂的目光瞧著他。
對方已經動搖了,不過簡辭不打算說什麼,只是轉過身軀,也沒有要求蔣令聲出去,在他看來,蔣令聲既然不說出真相,那麼他們雙方就沒有必要在這件事上多加糾纏,蔣令聲的內疚也是對方必須自己承擔的情緒,而那與他無關。
簡辭穿上襯衫,穿好了西裝,沒有繫上領帶,眼看蔣令聲還站在門邊,索性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蔣令聲這才發現自己擋住門口,往後退了幾步。
「腳上的傷疤,不考慮用手術消除嗎?」
不用回頭看,簡辭也能體會到那句話中蘊含的緊繃與躊躇,嘴上卻道:「我沒有錢,就算有也不會浪費在這種地方。即使傷疤消失,也不代表我受過的傷不曾存在。」養父母帶給他的傷痕是這樣,留在小腿上的傷痕也是如此,傷疤會隨著時間過去慢慢變淺最後消失,但他不會因此忘卻。
蔣令聲沉默下來了。
簡辭逕自往前走去,讓設計師確認衣服尺寸是否還要調整。剛才那番話並不是特地說出來讓蔣令聲難受,而是他發自內心的想法。他回頭一看,蔣令聲失魂落魄地站在不遠處,目光彷彿透過他看著什麼遙不可及的地方,嘴唇微微抿著。
他其實知道,蔣令聲沒有做錯什麼,只是利用自己的影響力與決斷壓下了所有消息,所以沈謙駕車時不慎撞到人的新聞不曾上過頭條,不為人知,可是在簡辭看來,蔣令聲主動出面協助和解是為了庇護沈謙,這是合情合理的行為,畢竟當時他們還不知道彼此的關係,而沈謙與蔣令聲正在交往,一般人都有護短之心,蔣令聲也不例外。
只是沒有人想到,車禍中的傷者,正是蔣令聲尋找多年的堂弟。
簡辭從回憶中醒來,伸手撫平身上的衣物。
儘管是試穿,設計師仍讓助手替他簡單打理造型,簡辭接過了助手遞來的領帶,試圖繫上卻不得其法,眼看著助手伸手準備幫他繫上,也沒有表達抗拒,反倒是蔣令聲以最快的步伐來到他身邊,接過了那條領帶,仔細地為簡辭繫上,十分小心,盡量避免碰到他,最後才收回手,靜靜看著他。
「怎麼了?」他心底起了一絲警覺。
「沒事。」蔣令聲仍有些失神,「你這樣很好看。」
簡辭望向一旁,穿衣鏡裡的自己穿著平日絕對不會碰的西裝,原本自然垂下的頭髮被往後撩去,頭髮上不知道被噴了什麼東西,大概是用於固定髮型的工具,他本以為這沒什麼奇怪的地方,但蔣令聲剛才說出那句話時,他確實有點錯愕。
或許對方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禮貌性的讚美而已,根本不代表什麼,誇獎自己的堂弟也不是什麼奇怪的行為,大概是他多想了。
為了迎接他的回歸,蔣家舉辦了一場規模不小的晚宴。當然,這完全是出於蔣令聲的提議,他只是配合罷了,就像現在,蔣令聲向他親生父母的故友介紹他,他便禮貌地點頭,除非必要,否則不會主動交談,就算是家族世交,對他來說也不過是一群陌生人罷了。
等到蔣令聲終於帶他見完該介紹該認識的人,簡辭鬆了口氣,趁蔣令聲與人交談,往一旁走去,準備吃些什麼,不過在用餐期間,他聽見附近有細微的交談聲,聞聲望去,看見的卻是幾名正在打量著他的年輕男女。
「你就是蔣元辭?」其中一人走過來問道,笑容中並不掩飾揶揄之意,「我總覺得你看起來很眼熟,你以前是在飯店當服務生嗎?」
簡辭這才放下餐盤。
跟上輩子一樣,儘管他血管裡流著蔣家的血,但卻是由外人撫養長大,沒有接受過這些人習以為常的精英教育,連學歷都僅是高中畢業,放在這些出身富貴養尊處優的少爺與千金旁邊自然是格格不入。
「我是當過服務生沒錯。」簡辭也沒打算客氣行事,「你想說什麼。」
「走失那麼多年還能被找回來,我們對你很好奇,你現在是這個圈子裡的名人,誰都想認識你。」男人答得圓滑,又側首望向不遠處,示意另外幾人過來。
簡辭再傻也不會覺得這些人是真心與他結交,在這種場合特地先點出他曾作為服務生的身分,還說了「想認識你」這種台詞,聽起來並不是平日攀談的措辭,隨之走來的幾人多半是抱持著看熱鬧的心態才過來的。
「然後?」簡辭不為所動。
對方抿了抿唇,目光中不知不覺流露出一絲不耐煩,「聊聊罷了,就當作是認識新朋友……」
「我不需要。」簡辭答得乾脆。
男人的神色終於變了,「蔣家現在是蔣令聲一人獨大,如果你不是他的堂弟沾了他的光,誰會費心跟你交談。」
簡辭懶得理會對方,轉頭就想離開。
他知道外人都是這樣想的,只有蔣令聲說話才算話,他們以為蔣令聲對這個剛找回來就繼承了不少資產與股份的堂弟心懷忌憚,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確認他的身分後,蔣令聲將雙親留給他的遺產按照遺囑交付給他時沒有分毫猶豫,甚至可以說比他還迫切,不過這畢竟是家務事,也沒有向外人交待的必要。
「態度這麼傲慢,就不怕別人把你的祕密抖出來嗎?」對方冷笑,「被罪犯撫養長大,夜晚在提供特殊服務的飯店當服務生,不管是誰都知道你在做什麼。」
簡辭的腳步登時頓住了,不等他反擊,身後已經有人越過他往前走去,背對著他,一拳砸在那個男人的臉上,毫不留情;對方試圖閃躲卻失敗了,即使發出悽慘的痛呼聲,蔣令聲也沒停下,連續揍了幾拳才收手,對方失去平衡,狼狽地倒在地上。
「要是再讓我聽到這種謠言,我絕對不會放過你。」蔣令聲居高臨下地望著男人,神色如冰一般嚴寒,「你現在可以滾出去了,以後不准再接近我弟弟。」
簡辭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場面,雖說對蔣令聲仍有怨懟,但不知為何,他反倒有些想笑。這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事情,因為年輕氣盛,沒幾句話就被外人的挑釁激怒,他衝動地出手教訓對方,最終為自己招來帶有暴力傾向的惡名,這一次他原本打算無視對方,沒料到蔣令聲卻以保護者的姿態出現,甚至動手揍人。
倒在地上的男人驚怒交加,瞧著蔣令聲時更是難掩氣憤屈辱,但在蔣令聲面前終究一個字也不敢多說,畢竟相較於剛被找回蔣家的簡辭,更難應付的顯然是蔣令聲,得罪了蔣令聲的話,隨之而來的報復很有可能牽連家族,他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這場突如其來的衝突吸引了所有賓客的注意力,在一片寂靜中,人們壓低音量的議論聲異常清晰,簡辭挪開了目光,不再看倒在地上的男人,忽然感覺到身旁的人將手攬在他肩上,在他肩上安撫般地按了按,帶著他往外走,遠離眾人的目光。
……眼前的這個人,一點都不像他認識的蔣令聲。
他記得自己上輩子揍人後一走了之,再見到蔣令聲時是隔天的事情,可是蔣令聲並沒有因為他被陌生人羞辱而生氣,甚至都沒有問清楚事實。他們之間有極深的隔閡,但這之中也有沈謙出力的結果,蔣令聲不知道他們起衝突的真正理由,從沈謙那裡接收了被扭曲過的資訊,以為雙方是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加上簡辭確實是先動手的人,蔣令聲自然對此感到不滿,而簡辭心中也不是沒有怒氣。
先是蔣令聲,後是陌生人,知道他在那間飯店工作後直接將他當成穿著服務生制服的男妓,蔣令聲要求他往後不能衝動行事,畢竟要在這個階層站穩腳跟的話,最需要的就是審時度勢的能力,暴力不能解決所有事情,但簡辭沒有答應這個要求,也沒有替自己出言辯解。
那時沈謙也在場,目睹了他的所作所為,事後沈謙找到他,擺出理解緣由的模樣,又委婉地說明了細節,告知他那天被打的是蔣令聲近來最看重的合作對象之一,如果談到一半的合作因此付諸東流,勢必會影響公司營運,因此蔣令聲對他的責難與怒氣是有理由的,只要簡辭肯先低頭,主動開口道歉,說清前因後果,一定能換得對方的諒解。
簡辭必須承認,沈謙很瞭解他,知道要如何誇大其詞才會讓他怒火中燒,甚至放棄向蔣令聲解釋真相的機會,變相地關閉了雙方的溝通管道。
當然,現在的他知道了,即使自己什麼都不做,聽到那番話的蔣令聲仍會親自動手揍人,絲毫不顧及所謂的禮儀與體面,全然不曾將對方是合作對象這件事放在心上,選擇以兄長的身分保護他。
蔣令聲是個有教養的人,跟自己不同,就像是相同的植物被種在南轅北轍的環境中,言行或多或少會被外界影響,他們是如此不同,血緣關係就是彼此唯一的交集。簡辭一直都是這樣想的,蔣令聲的作為卻讓他開始感到困惑。
即使簡辭不想承認,卻也不能否認,他們之間少有平和相處的時候,三言兩語起爭執也是家常便飯,彼此之間存有重重隔閡與誤解,但他內心隱隱覺得蔣令聲確實在乎他,所以才會對來自蔣令聲的誤解與責難都耿耿於懷。
或許……他們也不是非得站在對立的立場。
剛才蔣令聲口口聲聲「我弟弟」,給了他一種微妙的錯覺,彷彿他們是真正一起長大的兄弟,因為弟弟被欺負於是兄長出面反擊,這是合情合理的發展,但放在他們身上仍會讓簡辭感到些微彆扭,畢竟過去沒有任何人像這樣擋在他面前,為他應付來自他人的傷害與惡意。
當他們來到無人的走廊時,蔣令聲終於出聲了。
「你還好嗎?」
「嗯。」
「以後遇到那種人不用在意,直接叫我就好。」
「你能隨叫隨到?」簡辭不太相信這番說詞。
這是兩人同住後簡辭才發現的事情,蔣令聲絕對是工作狂,每日行程也總是排滿,偶爾還要接受雜誌訪談或出席其他活動,有時也要到外地出差,時常早出晚歸;要說蔣令聲隨時都能像這樣及時為他擋下外人的質疑,不免有些誇大。
蔣令聲移開目光,語氣平和,「即使我不在,你也可以打電話或傳訊息告訴我。」
這話聽起來像是家長鼓勵孩子遇到不平之事要立刻跟長輩告狀。簡辭一時語塞,只得「嗯」了一聲當作回應,心情有點複雜。蔣令聲明顯記得他之前的反應,現在攬著他也只是手掌按著他的肩膀,盡可能避免更多接觸,不希望簡辭產生反感,所以沒過多久就收回了手。
他不知道他們之間現在究竟算是什麼,他明明被蔣令聲傷害過,也不是不曾產生過報復的念頭,可是在這一刻,那些事都被暫時拋到腦後了,他沒有去思考蔣令聲對他隱瞞的真相,卻忍不住回想擋在他前方的那道背影。
第四章
即使這棟屋子真正的主人歸來,這裡終究還是十分寂靜。
晚宴過後,一切都如同原訂計畫,進展順利,蔣家尋回走失多年的幼子,給了蔣家幼子的養父母一筆鉅額款項作為答謝,大眾觀感還停留在驚訝與艷羨時,又有新的消息出現,原來養父母當初也是綁架犯,收養失蹤的蔣元辭不是對蔣元辭心生憐惜,而是怕蔣元辭回去後會發現他們真正的身分反過來指控他們,所以蔣家那筆鉅額懸賞放了那麼多年,始終無人回應。
一般人原以為是網路上常見的荒唐流言之一,但當為蔣家服務多年的律師與蔣家兄弟低調地出現在法院時,外人才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蔣元辭當年被綁架後,確實是被簡家夫妻撫養長大,但一個換不到金錢的人質根本沒有價值可言,蔣元辭年幼時曾飽受虐待,這些有意無意外流的訊息都在證明一件事:真相的殘酷比起謠言竟然毫不遜色。
關於當年綁架案的調查可以說是進行得如火如荼,檢調機關收集了不少證據,至少蔣令聲是這樣聽說的,他本人沒有親自插手這件事,全都交由律師處置,期望法律能嚴懲罪有應得的犯罪者,在審理結束正式宣判之前,他什麼都不會做,但若是法律不足以懲罰他們,蔣令聲總會有方法能讓這兩人體驗到綁架幼童必須面臨的嚴重後果。
比起這些事,對蔣令聲而言,更重要的是簡辭的態度,他要考慮的也只有這一點。
蔣令聲隱約明白,相較於兄弟,簡辭或許是下意識地將他當作監護人,不過他並非真正的長輩,所以被這樣對待也是十分不習慣。他知道簡辭還在戒備他,就像剛被帶回家的野貓一樣,本能地警戒所有生物,即使蔣令聲只是踏出一步,都可能讓對方用最快速度逃走,所以他知道自己必須耐心等待,而不是急於拉近距離。
這是蔣令聲先前的想法,直到簡辭來到他面前,拿出一疊像是文件的紙張交給他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做了錯誤的選擇。
簡辭什麼都還沒說,蔣令聲已經急忙看完了所有的文件,無一例外都是家長或緊急聯絡人才能簽署的文件,也有一部分是學籍變動的申請資料,總而言之,簡辭做好了所有準備,回到蔣家後也不用再努力工作籌措學費與生活費,如今辭去所有兼職工作,準備依照原訂計畫,向大學提出恢復學籍的申請,繼續完成學業。
蔣令聲本該為此感到滿足,他明白簡辭不怎麼喜歡他,也有正當理由,如今簡辭已然成年,有些事情可以自己解決,不必經由他才能達成,但簡辭會將蔣令聲該知道的事情一一告知,這點確實讓他格外欣喜。
不過,這一次跟過去幾次不同,看到最後一頁時,蔣令聲整個人都愣住了,說話語氣也變得生硬,「你要住校?」
簡辭就像是沒聽出他的質疑,「這是學校規定,新生第一年必須住在學校宿舍,有利於習慣大學生活,升上二年級之後才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蔣令聲低著頭,壓抑著煩躁與憤怒,將剛才的文件拿起細看規章,匆匆翻看了幾頁,不一會就找到了這條規定的但書,「如果住處與大學處於同一個城市的話,可以用居住所在地與學校鄰近為由,不必遵守新生住宿的規定。」
簡辭不可能遲鈍到聽不懂他的意思。
好不容易找回家的堂弟終於慢慢軟化態度,蔣令聲怎麼能放過與對方相處的機會,即使只是待在同一個屋簷下也好,因此知道簡辭有搬入大學宿舍的意願,他不僅抱有強烈的抗拒感,連血管裡流動的血液都隨著對方平靜的態度逐漸變得冰冷凝滯。
即使這麼說,簡辭卻什麼沒有回應,他慢了半拍才恍然大悟,簡辭不是來與他商量,而是告知他一個前所未聞的決定,順便取得書面同意。對方說走就走,沒有特定目的,彷彿對這個家不存在眷戀所以能輕易離開,對蔣令聲不存在好感,不願意主動與蔣令聲拉近關係,自然也不會想待在他身邊。
若是可以,蔣令聲很想尊重簡辭的意願與選擇,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我不同意。」
簡辭凝視著他,對他的反應一點都不驚訝,「我知道。」
「為什麼非得要離開?」
簡辭似乎想了一會,才半帶著遲疑道:「因為我有權這樣做?」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簡辭,蔣令聲大概已經將自己手上的物品用力砸到對方臉上了,可是那個人偏偏是簡辭……蔣令聲忽然想起,在他所閱讀過的資料中,簡辭似乎很少跟人產生交集,也不曾擁有所謂的朋友,簡辭年紀還小時就要負責做各種家事,放學後根本沒有時間出外與同齡人玩耍,年紀漸長後,除了參與校隊練習之外,剩下的時間都在打工,更加不會有任何與人發展情誼的空間,簡辭是在以現行的選擇,滿足自己從小到大一直被忽視的需要。
蔣令聲心中湧出一絲澀意,「你……是想要透過住宿跟大學同學打好關係嗎?」
「你想太多了。」
蔣令聲一怔,「那為什麼要住宿舍?」
「上學方便。」簡辭沒有找藉口,「從這裡到學校距離太遠,我不想浪費時間每日通勤。」
「不是因為我?」
「不是。」
簡辭答得太快,反倒像是不小心說了實話,接著又露出無奈的神態。不管這是真心話還是客套話,蔣令聲都暗暗鬆了口氣。
「如果只是不想浪費時間的話也不用住到宿舍裡,我記得伯父伯母在那附近也有房產,提前整理打掃後,就能收拾行李直接搬過去了。」蔣令聲盡量讓自己的嗓音顯得溫和,措辭也偏向含蓄,「況且以你現在的名氣來說,任何人看到你都知道你是誰,如果二十四小時都待在大學裡,你的隱私未必能受到保障。」
「那就這樣吧。」簡辭坦然道,臉上沒什麼糾結或不甘,就像這件事對他而言無足輕重。
「作為你的監護人,我也會一起搬過去。」
蔣令聲有些緊繃,但並沒有收回這句話的意思,不管簡辭會給他什麼反應,他都無法選擇讓步,眼睜睜看著簡辭離開。
沒有人知道,蔣令聲經常在深夜時來到走廊上,隔著一扇門,透過門下縫隙透出的一線燈光與門內輕微的聲響確認簡辭仍留在家裡,待在那個空置多年的房間,而不是被迫留在某個蔣令聲竭盡全力都找不到的地方。
說來諷刺,參與搜尋的調查團隊最初都以為蔣元辭不是被帶到難以追蹤的偏遠地區就是失去了存活的機會,誰都沒想過,簡辭就待在他們定居的這個城市裡。
「如果我拒絕呢?」簡辭瞧著他,若有所思。
即使只是假設,蔣令聲仍無法接受這個答案,「無所謂,反正你永遠不可能擺脫我。」他頓了頓,自嘲一笑,「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簡辭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目光仍停留在他身上,卻默默無語。
「你其實已經知道車禍的事情了吧?也明白我在沈謙釀成的那起事故中,扮演了幫助他掩蓋真相的角色。」蔣令聲垂著目光,久久沒有得到對方回應,於是知道了答案,「以你的個性來說,不太可能在我道歉過後還一直懷恨在心,多半是有其他理由,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儘管不知道簡辭是怎麼知道的,但是瞧著簡辭對沈謙那種異常抗拒的態度,他自然會放在心上,思考過後,不難從兩人之間唯一的交集導出了結論;自己遲遲沒有說破真相,早已心知肚明的簡辭對他感到失望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蔣令聲考慮過很多次,思考著告訴簡辭真相時的措辭,卻又忍不住想,簡辭對他從未有過期望,因而沒有表現出失望,只是沒有說出真相,而是直觀地用態度表現出來。
不管如何懊悔、留下了多少遺憾,時間終究無法倒流,而蔣令聲也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相應的後果。
聽了他的話,簡辭的神態終於有了些許變化,半是困惑半是茫然,「我以為你會一直隱瞞下去,盡量排除任何可能讓我們交惡的要素。萬一我根本不知道真相,你卻親口告訴我這些事,不怕弄巧成拙嗎?」
「就算我們交惡,我也不可能永遠瞞住這件事,總有一天必須說出來,只是時機的問題罷了。」蔣令聲苦笑,「我不希望你看到我時只能感受到失望。」
在許多年以前,簡辭是那個總是用崇拜眼神看著他、毫不掩飾喜愛之情的人,蔣令聲也樂於成為堂弟的榜樣,別人作為兄長應該做到的事情他也必須做到,就算簡辭從頭到尾都不知情,他還是會說出來的,不過是在做好對方憤怒之下決定與他恩斷義絕的心理準備再開口說出真相,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察覺簡辭或許要遠離他了,才意識到簡辭知道的或許比他想像得還要多。
「為什麼非得要跟我一起住?我已經成年了,不需要旁人的照顧。」
「我不是無關緊要的旁人,我是你的堂哥。」簡辭最後那句話點燃了蔣令聲的衝動,「你剛剛才說過,想要住宿舍是不想浪費時間通勤,不是因為我在這裡而離開,既然如此,我跟你一起搬到那間屋子裡又有什麼關係?又或者你有其他理由?」
「那只是客套話。」簡辭彷彿意識到他的堅持,態度也隨即變得強硬。
「我不信。」蔣令聲立刻道。
「以成年人的身分獨居,這有什麼不對?我已經不是五歲了,不需要監護人親自照顧,我有權利決定自己住在什麼樣的地方,跟什麼樣的人來往,過什麼樣的生活。」
這多半是簡辭之所以沒有與他商量的理由,不管是不希望他知道還是不想與他有交集,簡辭不是不知世事的人,決定好一切後才告訴他,讓他過目這些申請書與檔案,是因為簡辭無法讓蔣令聲之外的任何人成為他的法定代理人或緊急聯絡人,所以才按照章程通知他,並不是因為彼此之間那微薄到幾乎像是不存在的情份。
蔣令聲想到這裡,嗓音逐漸變得冰冷,「換言之,你想與我拉開距離,也不希望我參與你往後的人生,是嗎?」
話說到這裡,氣氛逐漸變得凝滯,雙方僵持不下,誰也沒有主動讓步的意思。
蔣令聲走了過去,就看見簡辭也不甘示弱地起身來到他的身前,抬眼正對著他的目光。
他知道簡辭說得沒錯,跟誰來往,如何決定親疏遠近,都是簡辭的自由,他應該對此表示尊重,可是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無法那麼輕易地鬆手,上一次鬆手時,蔣元辭被外人帶走了,這一次鬆手,或許就是容忍蔣元辭……容忍簡辭走出他的人生,從今往後不再有任何交集。
「我不能理解。」蔣令聲忍不住說了實話,「你對沈謙不假辭色,卻沒想過要報復他,最多就是怠慢而已,對我卻不一樣。你是希望我離開這個家,只是不好開口,所以才決定去住宿舍嗎?我要怎麼做才能得到你的諒解?」他一邊說,一邊微微低下頭,慢慢拉近距離,仔細地觀察簡辭的表情變化,意圖解讀對方的情緒。
誰知道簡辭突然伸手,微溫的掌心用力擋住了他的嘴唇。
「你要做什麼!」簡辭難以置信道。
蔣令聲不明所以,花了幾秒才意識到簡辭對他的舉動產生了誤會,或許是覺得要被吻了所以連忙阻止。那天晚上自己也做過這種事情,讓簡辭留下類似的印象,所以自己稍微靠近一些,簡辭就不由自主地加強了戒備?他沒有深想,僅是將簡辭的手稍微拉開,失笑道:「你以為我要做什麼?」
他看得分明,簡辭發現這是誤會的瞬間漲紅了臉,張了張口,卻無法發出聲音,羞惱無措。因為膚色偏白,所以只是一絲潮紅也極其明顯,不容錯認,蔣令聲沒打算嘲弄對方的誤解,而簡辭本人已經羞恥到無話可說。
等他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抱住了簡辭。
真的……很可愛。
這好像是他與堂弟重逢後,第一次產生這種感覺。雖說與他有了隔閡,對他仍有戒備,可是這種模樣反倒讓人不自覺地陷下去。剛才的簡辭露出的神態跟小時候被旁人取笑時生氣到漲紅了臉的模樣幾乎如出一轍,那是他最懷念的部份之一。
「喂!你做什麼!」簡辭在他懷裡不斷掙扎,像一隻受到驚嚇的貓一樣,只差亮爪子傷人,在這短短幾秒,蔣令聲感覺到自己的小腿被踢了好幾次,腳也被踩了,顯然沒有留情,痛楚也是真的,然而蔣令聲卻沒有鬆開箍住對方的手臂,只是將手往上伸去,撫了下簡辭的後腦杓,又順帶理了理頭髮。
被他這樣一碰,簡辭反倒僵住了。
「你這是想重溫舊夢嗎?我們不是那種關係!」懷裡那個人發覺無法掙脫後,氣急敗壞道。
「一開始誤會我要吻你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嗎?」 蔣令聲有點想笑,卻努力忍住了,以免讓彼此的關係雪上加霜。
簡辭氣息一窒,說不出更多話了。蔣令聲正準備退開時,簡辭卻是整個人都縮在一起,雙手略微不自然地擋著自己的身軀,用一種分外緊繃的態度警戒著他的動作。蔣令聲忽然想起什麼,本來要收回來的手換了方向,在對方身側一碰,簡辭登時抖了一下,露出隱忍的神態,還不忘狠狠瞪他。
蔣令聲確信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都過去十幾年了,簡辭這種怕癢的習性還是沒有改變,如果可以的話,他有點想就這樣繼續下去,不是因為想對簡辭做什麼,而是想看簡辭被他撓癢被逼到失去控制笑出來的樣子,就像簡辭早已遺忘的過去一樣,蔣令聲會在欺負過堂弟後跟堂弟道歉,請求對方的諒解,而堂弟每次都毫不猶豫地原諒他,即使知道會被他捉弄也還是跟著他,不願意與他分開,一點都不掩飾對他的崇拜與喜愛。
蔣令聲想到這裡時,下意識收回了手。
眼前的人不是喜歡他的蔣元辭,而是對他毫無好感的簡辭,不合時宜的玩笑只會惹來更多厭惡與煩躁,蔣元辭會容許他的玩笑,不代表簡辭也情願接受一切,即便蔣元辭與簡辭是同一個人,也無改於事實。
「抱歉,我有時很難克制……」蔣令聲深深吸了口氣,「這麼多年了……」
他知道自己剛才的作為唐突魯莽令人困擾,不過他並不後悔這麼做。他們往後還有修復關係的可能性,簡辭對他的態度漸漸好轉,他也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更多期待,就算不是真正的親兄弟,他們總有一天能和平相處,微笑以對;正是因為這樣,簡辭想要住校這件事讓蔣令聲愈發焦慮,偏偏又無能為力。
「我沒辦法讓你獨自離開,也無法想像往後你不在我身邊。」蔣令聲苦笑,「這棟房子太冷清,只有我跟你,我們的雙親都不在了,好不容易找到你,至少……至少我不能就這樣放開你,我相信他們也是這麼想的。如果你無法理解我想說什麼,我可以再說一次。」
「我知道。」儘管承認了事實,但簡辭臉上仍有幾分不甘。
蔣令聲隱約明白,面對簡辭時,這方面的事情不能操之過急,他想了一會方道:「我不會再阻止你做任何事,你是成年人不需要監護人看管,但那不是我不需要擔心你的理由或藉口。就算你最後決定住宿或搬到學校附近獨居,都是你的自由,如果沒有得到你的允准,我不會過去見你,也不會堅持跟你住在一起,這點你可以放心。」
簡辭微微蹙眉,「然後?」
「一週兩次就好。」蔣令聲語氣平和,「跟我一起吃飯,順便消磨飯後幾小時,過後我會直接送你回住處或學校,你覺得這樣如何?」
「這聽起來好像約會……」簡辭臉上寫滿茫然。
「如果說約會是雙方透過相處增加彼此情誼的手段,這就是了。」蔣令聲頓了頓,「沒有人規定堂兄弟不能這麼做,不是嗎?你把這件事想像成監護人定期探視也沒問題,我不會強迫你做什麼,先前那些話我收回,抱歉,我應該先跟你說清楚。」
心平氣和地說出這些話遠比蔣令聲想像中還要艱難,但他不得不這麼做。他不能關著簡辭,也無法讓簡辭回心轉意,這樣一來,妥協的人也就只能是他了;更別說那一晚的意外,他什麼都不記得了,簡辭卻還記得清楚且十分在意,想與他保持距離也不是什麼不可想像的事情。作為兄長,他有義務照顧簡辭,但那不能建立在對方的反抗之上。
然而簡辭的反應跟蔣令聲想像得不太一樣,他本以為簡辭會維持抗拒的態度,用成年人不需要監護人的理由立刻回絕,但簡辭沒有。
簡辭呆呆望著他,過了幾秒,才如夢初醒般說道:「你……你之前明明不是……為什麼……」
「不是什麼?」
簡辭看起來有許多話想說,但最終卻還是閉上了嘴,敷衍地搖頭,也沒有對他的問題做出回應。即使對方不說,蔣令聲也大致明白,可能是之前的態度讓對方覺得自己會強硬地拒絕,根本沒有考慮過事態轉圜或雙方冷靜協商的可能,所以現在才顯得那麼意外。
此刻蔣令聲才發現,他不了解簡辭,簡辭也不了解他。
這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壞事。只要簡辭願意給他重新開始的機會,就還有挽救的可能。
「我知道了。」簡辭嗓音乾澀,「就這樣吧。」
「你沒有其他意見嗎?」蔣令聲不禁道,「如果你希望次數或內容更動的話,也可以直說。」
「我沒什麼要說的,就這樣!」
對方急忙下了定論,顯然喪失了與他談話的意願,匆匆離開了他的視線。
蔣令聲絕對不是擅於維繫人際關係的類型,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與自己分別多年關係尷尬的堂弟,但是簡辭不再表現出抗拒,甚至願意接納他的提議,這已經是相當大的進步;無論如何,他總算是踏出了第一步。
匆匆上樓後,簡辭關上門,這才發現自己忘記把那疊文件拿回來了,心中不免感到懊惱,又對蔣令聲前後反應不一的態度感到茫然。
他本以為對方什麼都不會說,像上輩子一樣,順著他的意思讓他搬走,但在簡辭發現自己與住在隔壁的鄰居及班上某個同學時常擦肩而過後有了某種奇妙的預感,試探過後才發現蔣令聲表面上沒有管他,私下卻僱了人報告他的一切行蹤,正是他的鄰居與同學,所謂的個人隱私可以說是蕩然無存。
他還記得自己氣得要命,直接去了公司,甚至沒有等助理或秘書通報,搭乘電梯上樓,直闖蔣令聲的辦公室,兩人大吵一架,從那之後蔣家兄弟不合的消息幾乎是眾所皆知,簡辭氣憤之下搬回別墅,甚至開始三天兩頭的曠課,光是看到那個替蔣令聲通風報信的同學都會讓他十分煩躁,畢竟在察覺對方身分之前,簡辭是真的把對方當成朋友。
蔣令聲當下沒有否認他的指控,反倒是沈謙,知道他為此光火,匆忙打了電話給他,說明這個主意是自己出的,蔣令聲只是聽從建議而已,畢竟簡辭走失過一次,身邊如果有可靠的人,即使有什麼突發意外也能及時幫忙……沈謙的說詞滿是漏洞,聽起來就像是想為蔣令聲背黑鍋,但簡辭很清楚,蔣令聲的控制欲並不是沈謙可以左右的,事態發展至此終究是蔣令聲的決定,這通看似勸解與致歉的電話完全起了反效果。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切就像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夢。
最讓簡辭意外的,是蔣令聲居然沒有像上輩子一樣平靜地同意,而是當下就表達出抗拒與不情願的態度。
簡辭沒有改變自己的想法,他可以理解蔣令聲偷偷派人看著他,但卻很難繼續與對方待在同一個屋簷下。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跟上輩子不一樣了,他一直為此感到不安,不過在考慮過自己接下來的計畫時,他也意識到自己可以利用住宿這件事離開,而蔣令聲會派人看著他,簡辭可以裝作不知道,雙方心知肚明就夠了,但蔣令聲不這麼想。
……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為什麼在剛剛的爭執後,蔣令聲竟然退讓,而且還抱了他?
簡辭無所適從,最終選擇接受對方那令人愕然的提案,以最快的速度倉皇逃離。
在蔣令聲的表層下,藏著一個簡辭至今為止都不認識的人,不是那個總與他起爭執或對他表露冷漠神色的人,而是另一個人……一個彷彿真的是他堂哥的人,願意坦然地與他溝通,儘管意見不同但也尊重他的決定……
不,現在說這件事還太早了。
簡辭想起上輩子自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陌生人監視的處境,不禁抿起嘴唇。
事實證明,蔣令聲信守承諾,沒有阻撓他的決定,反倒是在他搬進學校附近住處後,蔣令聲約他履行一週見面兩次的承諾時,沒有與他約定在外碰面,而是相當直接地提出上門參觀簡辭住處的意思,他只得同意,沒想到隔天蔣令聲帶了一袋食材上門,說要為他準備晚餐。
簡辭站在廚房門邊,看得目瞪口呆。
他自己也會下廚,經驗豐富,自然看得出來,蔣令聲不是隨便把食材煮熟加入調味料就結束,而是真的明白料理的基本知識,從調味料的選擇到火候的掌控都不錯,簡辭上輩子根本不知道蔣令聲擅長下廚。
「怕我燒掉你的廚房?」蔣令聲頭也不回地道。
簡辭連忙否認,「不是。」
「要是廚房真的燒起來也有自動滅火系統應急。」蔣令聲語氣平常,「住在你隔壁的人是我們家的保鏢,有什麼事情都可以找他解決或幫忙,也可以透過他聯絡我。」
「你派人監視我?」簡辭下意識道。
「不是監視,是保護。」對方語氣隨意,「畢竟第一次是我的錯,同樣的錯不能犯第二次。」
簡辭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蔣令聲指的是多年前的綁架事件,即使沒有任何記憶,他也不覺得那是蔣令聲的錯,當年對方還是個孩子,根本不必對此負責,簡辭一直以為蔣令聲執意找到他,是因為擔負著整個家族的遺願,他從來不知道蔣令聲是這樣定義他的失蹤。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他們居然能這樣平常的對話。
想起上輩子經歷過的一切,簡辭心中五味雜陳。那時蔣令聲派人默默待在他身邊,究竟是為了監視他還是保護他,真的是接納了沈謙的建議,又或者是自發的決定,他永遠都無法得到真正的答案了。
他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如果不是跟蔣令聲大吵一架,要求對方撤走所有祕密安置在他身側的保鏢,或許那場火災發生時,他還有一絲存活的希望,而不是求助無門,最後葬身火海。
「……你怎麼了?」
簡辭嚇了一跳,從思緒中清醒,就看見蔣令聲正在解下深色的圍裙,兩人份的晚餐已經放置在餐桌上,顯然是準備開飯了。他跟著對方走去,在餐桌前坐下,感覺十分新奇;蔣令聲準備的料理有些不同,前菜是生菜沙拉與附上奶油的小餐包,主菜是牛肉拌麵,搭配的菜色是飯糰與加入各類辛香料的咖喱醬,還煮了一鍋排骨湯,以菜單來說就是大雜燴。
「你的品味……有點奇妙。」這是簡辭所能想到最委婉的措辭。
「人類記憶能留存的時間有時很長。」蔣令聲坐在他對面,卻沒有看他,目光斜斜盯著餐桌上熱氣騰騰的料理,「這些是我記憶裡你喜歡吃的東西,我不知道你現在是不是還喜歡。」
簡辭登時無話可說。
他發現這是怎麼一回事了,蔣令聲彷彿找到了對付他的工具,在交流之前先將自己擺到與他相同甚至更低的位置,不再高高在上盛氣凌人,而是像普通人一樣自然地與他攀談,不經意間表現出對他的關注與重視,於是簡辭也跟著不知不覺放下戒心,與對方共處一室時竟也安然無事。
蔣令聲分明沒必要這麼做,卻這麼做了。
……是為了他嗎?
簡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想起之前蔣令聲抱住他還摸了他的頭髮那件事,那是他記憶中從未有過的對待,對一般人來說,肢體接觸或許代表情感表達,但對他而言卻是似是而非的東西,他從養父母那裡得到過的肢體接觸只有被打的時候留下的痛苦,因此這種柔和的接觸更顯得特殊,就像那天晚上蔣令聲對他做的一樣……
意識到自己開始想不該想的事情,簡辭不禁垂下了頭。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唯一一個那樣碰過他的人始終只有蔣令聲,但這個人偏偏是他的堂哥。
「不好吃嗎?」蔣令聲問道。
簡辭搖了搖頭,把口中的食物吞嚥下去,「很好吃。」對方主動上門,還自己準備了食材,就為了親手煮飯給他吃,這同樣是在養父母身邊時永遠不可能得到的待遇,他不禁補了一句,「味道不輸我以前打工的餐廳。」
然後蔣令聲笑了。
簡辭明白自己正處於異常矛盾的狀況,他一方面覺得自己應該延續上輩子的感情,繼續討厭蔣令聲,然而愈是與對方接觸,愈是能察覺對方對他的重視,他不該跟蔣令聲這樣相處,這太奇怪了。
他其實知道,這輩子對蔣令聲的惡感減少,有一部份是自己的原因,他回到蔣家認識了很多人,有一半的人不相信蔣令聲是真的想善待這個走失多年的堂弟,所以對簡辭完全不放在眼裡,另一半的人則認為蔣令聲秉持伯父遺囑,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簡辭,對簡辭來說是恩人,結草銜環都不足為奇。
簡辭並不覺得蔣令聲是他的恩人,也不覺得自己必須盡力報恩,基於雙方之間的因果恩怨,當他面對蔣令聲時,態度也稱不上恭謹親近,大大小小的爭執起了無數次,在外人看來卻不同,蔣令聲私下為他做得愈多,愈是襯得他生性涼薄不知感恩,然而簡辭甚至連蔣令聲為他做過什麼都不知道。
他在心中暗暗嘆息。
飯後蔣令聲收拾了碗筷與餐具,簡辭沒有與對方爭著做這種事,反正最後都是靠洗碗機清洗,蔣令聲想做也無所謂。他更在意的是,蔣令聲說過飯後幾小時是相處時間,過後會告辭,但這段時間對方想做什麼,簡辭毫無頭緒,一想到即將到來的相對無言的尷尬情景,他就開始後悔自己接受了這個提案。
蔣令聲的動作不慢,很快就從廚房裡走了出來,還帶著一盤切好的水果。簡辭剛才已經見識過對方的廚藝,刀工不差,器皿選擇上也很有品味,他看著那盤水果被放在茶几上,拿一旁的銀叉戳了一塊蘋果,放到口中咀嚼。
沙發不大,只夠兩到三人坐下,所以蔣令聲在他身旁坐下時,簡辭本能地繃緊身軀。
從蔣令聲口中說出的卻是他想都沒想過的台詞。
「要看電影嗎?」
「嗯。」他有些鬆了口氣。有電影支撐,就算要跟蔣令聲獨處幾個小時,也能讓他稍微好過一些,倒不是他對蔣令聲仍厭惡到不願耗費分毫時間相處,只是雙方關係還是很尷尬,如果沒有其他東西作為背景,讓他可以將注意力投注過去,或許十分鐘後他就會因為手足無措選擇奪門而出。
蔣令聲關了燈,只留下兩盞光線昏黃黯淡的壁燈,只有正前方的大螢幕亮著,蔣令聲拿起遙控器,正在遴選電影,漫不經心道:「你想看什麼?有特別喜歡的類型嗎?」
「你決定就好。」簡辭隨口道。
他對這方面沒有過多涉獵,平常也沒有時間去挖掘自己的興趣,所以電影對他來說並不具有特別的吸引力,不過看到蔣令聲選了超級英雄題材的電影時,簡辭的嘴角仍不禁一抽。
不管怎麼看,這都是揣摩年輕人的偏好才得以產生的選擇。
「等一下。」他忍不住出聲,「不用配合我選這種電影,你可以選自己想看的。」
蔣令聲有些意外地回頭看他,即使光線微弱,他也能看見那雙眼中的困惑。
「為什麼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但也不是喜歡。」簡辭實話實說,「距離太遙遠了所以難以產生共鳴。」電影裡的超級英雄會在反派的攻擊中救助無辜的市民,以立於法律之上的地位制裁惡人,但是沒有任何一個英雄會從一個對兒子施暴的父親那裡救出受害者,當他看著這些電影時總會覺得好笑,自己註定是不會被拯救的人。
蔣令聲大概是看出了什麼,沒有追問下去,隨意地選了一部喜劇,劇情主軸是老鳥特務帶著菜鳥特務執行任務,雖說沒有什麼特別觸動人心的地方,但有趣的對話與流暢俐落的打鬥讓這部電影增色不少。
不知不覺,兩小時就過去了,蔣令聲將燈打開時,簡辭還沉浸在電影餘韻中。
「你很喜歡?」
簡辭沒有回答,蔣令聲卻知道答案了。
「下次我過來的時候,一起看續集如何?」
他沒有多想,點了點頭。
蔣令聲開始收拾東西,將茶几上留下的杯子與水果盤拿到廚房清洗,簡辭起身跟了過去,不等他開口,對方已經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同時道:「下次約定的時間訂在下週一可以嗎?」
簡辭沒有異議,畢竟是他答應過的,一週兩次,不容反悔。
蔣令聲問得從容,「下次想吃什麼?我不知道你現在的口味,如果你有什麼想吃的東西,也可以之後再傳訊息告訴我。」
「都可以。」簡辭想了想,「你不必遷就我,也不必費心下廚,直接買外帶食物過來也沒關係。」他還記得,兩人都住在別墅時,蔣令聲一次也不曾下廚,顯然不是基於興趣而為,而是掌握著的技能之一,現在卻拿來招待簡辭,大概可以說是某種殊榮了。
「算不上費心。」蔣令聲走出廚房,「只是小事罷了。」說完,拿起自己的隨身物品與車鑰匙,簡辭默默跟在對方身後,準備送蔣令聲離開,來到玄關時,雙方都停下了腳步。
「那個……」簡辭難掩尷尬,甚至不敢與蔣令聲目光相對,「謝謝你今天特地下廚。」
「沒什麼。」蔣令聲淡淡道,「下次記得準備客用的拖鞋。」
簡辭不能肯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不過他知道的是,蔣令聲大概是不打算與他拉開距離了,只要自己不堅定地表明抗拒,不露骨地表現出厭惡,蔣令聲就不會放棄與他變得親近的可能性,甚至會抓緊每個機會朝他走來,駐紮在他的生活中。
他不知道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沒過多久,開學的日子即將到來。
去學校報到那天,簡辭不得不跟蔣令聲一起前往,畢竟那天正好是蔣令聲提前約定過的探視日,當他出現在校園時,跟上輩子一樣,沒過多久就引起了他人的關注。如果是他自己的話,未必會被認出是剛回歸蔣家的那個孩子,頭條新聞的主人公,不過基於蔣令聲也在的狀況,即使隱瞞也毫無意義,其他人未必看過他,卻很可能知道蔣令聲是誰。
這天僅是辦理簡單的入學手續,沒有新生入住宿舍時繁瑣的流程,不過蔣令聲還是堅持陪他從住處步行到學校,與他一起參觀校園。
他很難用具體的說詞概括彼此現在的相處方式,對方幾乎不曾對他要求過什麼,只要他一週內固定空出兩天,蔣令聲會來探視他。
在來往幾次後,蔣令聲到來的夜晚幾乎是他的住處最有家庭氛圍的時刻,他們會一起用餐,偶爾閒聊,接著是看電影,不知不覺形成一套固定流程,電影結束時,也就是蔣令聲起身告辭的時刻。當蔣令聲離開後,那種難以形容的氛圍也就跟著走了,簡辭坐在昏暗的客廳裡,空蕩蕩的屋子裡沒有任何聲響,只有他自己呼吸的聲音,這種安靜讓他有些在意,至少跟人合租公寓的那段時期,外頭總會有人聲。
他本該獨立,自己做出選擇就要習慣這樣的環境,但與蔣令聲來訪的時間對照相比,就很難再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沒什麼,畢竟人類原本就是群居生物,所以這是正常的感受,撇去所有恩怨喜惡不談,如果他不刻意挑釁,實際上蔣令聲並不是個難以相處的人,這是他暗自觀察蔣令聲的體悟之一。
當蔣令聲露出微笑時,通常是嘴角微揚垂下目光,不過很快又收起過於明顯的笑意,像是在克制什麼,如果不是接收到挑釁或面臨刻意冒犯的態度,少有生氣的時候,面無表情時通常是正在思考其他事情,皺眉時是有話想說卻因為其他理由而不開口,諸如此類的細節,讓他漸漸對蔣令聲愈發瞭解。
他們的固定活動也從單純看電影擴展到其他方面,比如一起去運動或購物,不過蔣令聲表現得像是想一手包辦他的食衣住行一樣,看到汽車廣告時還問簡辭喜歡什麼類型,似乎是準備買一輛給他,方便代步,簡辭立刻以自己沒有駕照也不想開車為理由而拒絕,蔣令聲說服不成這才放棄。
對蔣令聲來說,這是作為堂弟的標準待遇,對簡辭來說卻很古怪。他從來不曾在這種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的環境中生活過,對物質享受也不太關心,雖然努力兼職賺錢,但也是為了上大學而提前準備的儲蓄,比起同齡人而言,他的物慾低落得讓人吃驚。
「你一直是這樣嗎?」
「什麼?」
「雖然有想要的東西,但別人問起時總是說不想要。」
簡辭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他可以說這是蔣令聲的誤會,不過刻意反駁又顯得他自己很在乎這件事,最終只能道:「想要得到跟能夠得到是兩回事。」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在父母健在時重生,即使只能見父母最後一面讓他們走得安心也足夠了,無論如何都比現在這不上不下的狀況好,他已經明白,那些不可彌補的遺憾會永遠留在那裡,無從擺脫或捨棄。
「你不說出口怎麼知道無法達成。」蔣令聲凝視著他。
「我想養企鵝當寵物,你能弄幾隻給我嗎?」簡辭笑了一下,「企鵝不行的話也沒關係,我想要恐龍化石裝飾客廳,你有門路嗎?」
他原以為蔣令聲會因此打退堂鼓,但蔣令聲卻沒說話,反倒是若有所思的樣子,似乎真的在考慮他隨口提出的荒唐要求,簡辭不禁道:「你該不會當真了吧?」
蔣令聲沒有承認或否認,只是道:「化石應該能弄到,不過企鵝不方便養在家裡。要買的話乾脆連動物園一起買下來……」
察覺蔣令聲是真的在考慮時,簡辭驚慌失措,「不要當真!我不想要那些東西!」
蔣令聲瞥了他一眼,「不想要整個動物園也沒關係,交給我處理就好。」
……處理?處理什麼?走私保育類野生動物?
「我剛才是隨便說的。」他連忙道,「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蔣令聲卻道:「想要得到跟能夠得到之中有可以弭平的壁壘,你不必將就。」
簡辭愣住了,此刻的心情著實是一言難盡。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種話,偏偏蔣令聲說得平靜,三言兩語也有讓人難以應對的份量,似乎在說簡辭理當得到想要的東西,沒有任何壓抑渴望或需求的必要。
「你……是想補償我嗎?」簡辭忍不住道,「因為當初我被帶走後過得不好,所以你才說那種話?」
蔣令聲卻搖了搖頭,幽深的目光凝視著他。
「即使你一開始就在伯父伯母看顧下過著你原本該過的生活,我也會說出一樣的話。」
這是簡辭無法想像,也永遠無法習以為常的待遇。
對方忽然探身過來,簡辭微怔,像被蛇盯上的獵物一樣渾身僵硬,在做出其他反應之前,那隻手先一步在他臉側停下,在髮梢處輕輕拂了一下,根本沒有碰到他,接著才將手收回去。簡辭漲紅了臉,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意思,張了張口仍說不出話。
「那邊頭髮翹起來了。」蔣令聲看著他的頭髮道。
他這時才明白過來,故作鎮定地「嗯」了一聲,含糊地說著「大概是睡覺時壓到的」,心底卻有些發窘;雖說是假日,但約定地點在他現在的住處,沒有出門的需要,所以簡辭身上穿的是輕便的家居服,沒有費心整理儀容,自然也不曾注意到因為睡姿問題被壓到翹起來的一綹頭髮。
「想吃什麼?」
「今天可以點菜?」他這時才注意到,蔣令聲是空著手來的,並不是像以往一樣提著裝滿食材的超市塑膠袋進門。
「早上臨時有事,來不及採購食材,等會出門用餐。」蔣令聲拿出手機用指紋解鎖,一邊滑手機一邊頭也不抬地對他道:「我會做的料理不多,偶爾去外頭用餐也好,有幾家不錯的餐廳,如果你不想要的話,也可以直接叫外送……」
正當簡辭猶豫之際,他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他轉頭望去,看見螢幕上顯示的名字,唇角揚起譏誚的弧度。
「誰的電話?」
「簡先生的電話。」
簡辭任由手機鈴聲響著,一首歌都播完一半了,仍沒有接通的意思。他近期時常接到來自養父母的電話,不是譴責他不顧念養育之情就是要求他撤訴,幾次過後,簡辭乾脆再也不接他們電話,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有時直接把手機調整成靜音模式,不聽不看不管,讓電話那頭的人徒勞無功地一再嘗試聯絡他,一點都不覺得愧疚。
這一次也跟往常一樣,過了一會,鈴聲停下了。
過了半晌,當蔣令聲正在向他介紹某餐廳的招牌菜色時,簡辭的手機又一次響了,不過這次不是來自養父母的電話,而是陌生的號碼,簡辭接了起來,隨著電話那頭的聲音傳來,微微抿起嘴唇,語氣如常地回應,最後不忘禮貌地致歉並道謝,這才放下手機。
「我現在必須去學校一趟。」他冷笑了一聲,抬頭對蔣令聲道:「我一直不接電話,他們以為我住在學校宿舍,直接去學校找我了。」
「我跟你一起去。」蔣令聲立即道。
簡辭原本也不覺得蔣令聲會讓他一個人過去,點了點頭,起身回房間換了衣服,兩人一起出門。
這一切完全說不上有趣,甚至可以說是荒謬,原本報仇雪恨的心態在見到養母後轉換為厭煩與不耐。
這畢竟是簡辭至少要待四年的校園,結果才剛開學就不得不跟不想來往的人當著系主任的面打交道,簡辭自然是十分頭疼。當初一筆鉅款轉到了他們的帳戶裡,接著就是追究當年的綁架案,這次非得要找到簡辭本人,也是肇因於此。
養父母似乎是得到了旁人指點,認為得到被害人的諒解可以斟酌減刑,執意見面是為了要求他配合說詞。簡辭對法律一竅不通,但他知道自己作為被害人並沒有原諒加害人的義務,所以全程都是冷漠以待,需要溝通的時候由蔣令聲開口,他一個字都不想多說,甚至能感覺到系主任與其他人看他時帶著憐憫的目光。
蔣令聲之前接觸他們時已經有了經驗,知道這不是簡單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情,索性打電話要秘書開車過來,將那兩人帶到公司去,直接在他的辦公室談話。蔣令聲明顯不想讓他與養父母接觸,特地讓人開了兩輛車來,分成兩批過去。
乘上車後,蔣令聲對他道:「你想先回去的話也沒關係,剩下的事情我會處理。」
他搖了搖頭,沒有改變心意。倒不是不信任蔣令聲,而是認為在這種境況下,自己也在場旁聽比較好,抵達公司搭乘上樓後得知養父母才剛到停車場,簡辭索性跟蔣令聲說了一聲,去公司附設的餐廳買了兩杯咖啡,接著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就在電梯前遇到了養父母。
那之後發生的事情對他來說有些模糊,他記得自己似乎是跟養父起了爭執,毫不猶豫地拒絕對方的要求,途中被推了一下,手上兩杯咖啡落在地上往四周流淌,一片狼藉,在被推第二次之前,簡辭本想往後退去,避開接觸,但蔣令聲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先一步扣住了對方的手腕。
他看著蔣令聲的背影,心頭一緊。
不管上輩子發生過什麼,這輩子的蔣令聲待他可以說是仁至義盡,遭遇危難時蒙對方解危,這是第二次了。
示意保全制服養父後,蔣令聲轉身面向他,急躁憂慮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想朝他伸手又像是想起他不喜歡肢體接觸而收回,用壓抑著情緒的嗓音低聲問:「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只是被推了一下,咖啡被打翻在地上而已,沒有受傷流血,也沒有感受到難忍的痛楚,比起幼時遭受過的種種暴力行為根本不算什麼,但蔣令聲的神色卻遠比任何時候都可怕陰冷,彷彿簡辭點頭的話就會親手解決掉任何敢對簡辭動手的人。
「我沒事。」他下意識道。
蔣令聲的目光仍停留在他身上,皺起眉毛。他循著對方的目光看去,剛剛手上的咖啡杯被打翻了,自己身上也不免濺到些許,留下了明顯的痕跡,他這時才明白蔣令聲的顧慮,忙道:「不是熱咖啡,我沒燙傷。」
對方點了點頭,示意保全與秘書將還在高聲呵斥他的養父母帶往其他地方,接著卻攬著簡辭的肩膀往另一邊走去,同時道:「先去換衣服,他們可以等。」
被帶到辦公室後,簡辭才知道蔣令聲在公司裡放了幾套臨時替換用的衣物,他穿起來未必合身,但總比穿著灑上咖啡的上衣來得好。蔣令聲面色沉冷,簡辭也沒有主動搭話。
當他正想伸手接過衣物自己換上時,蔣令聲卻朝他伸出手,主動替他褪下衣物,簡辭原先想要閃躲,不過看見蔣令聲緊繃的神態時放棄了這個想法,任由蔣令聲替他脫下上衣,確認真的沒有受傷後,蔣令聲才親手替他披上襯衫,甚至替他一一扣上釦子。
自己又不是嬰兒,這種事情完全可以自己做,不必假手他人,然而蔣令聲現在的狀況讓簡辭本能地感到不安,無法開口回絕。蔣令聲與他的體格差異向來明顯,穿上衣物後也如預期一般寬鬆且不合身,蔣令聲微微垂首,替他整理好衣領,接著仔細地將多出一截的袖子反折捲起固定,讓他不至於像誤穿大人衣物的孩子一樣滑稽,動作不快不慢,像是在用專注替他整理衣物的行為壓制怒意。
「你在生氣嗎?」他忍不住問道。
蔣令聲沒有看他,卻也沒有迴避問題,「有一點。」
「為什麼?」
「如果我沒有過來的話,會發生什麼事。」
簡辭懂了。
蔣令聲是怕他對養父母仍有畏懼或顧忌,儘管能堅守不撤訴的立場,但也可能無法反擊相處十餘年的虛假家人,不只是不敢動手,甚至會因為不敢攻擊而受傷。蔣令聲一開始就要求分成兩批人來公司,就是想避免養父母與他接觸,不管是動之以情還是直接以武力威脅都讓人難以應對,結果還是沒能避免眼前的一切發生。
「你怕我被打?」
簡辭本想告訴對方,自己已經習慣了,就算無法避免暴力,也不至於會像過去被虐待時一樣忍氣吞聲,況且現在的簡辭已經不是無力反抗的幼童了,身材不比養父瘦弱多少,即使打不過,他一樣能逃走,不用考慮反抗過後是否會得到更殘暴的對待,也不用因為害怕失去棲身之處而對他們低頭,他早就已經不是過去的簡辭了,他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什麼,也明白自己不必忍受這一切。
「我怕你不敢還手。」蔣令聲沉沉道,「如果你習慣了服從不敢還手,會被對方默認為無論如何欺壓你都無所謂,因為你早就習慣了這些事,你根本不會抵抗。」
簡辭思索一會才道:「我確實無法直接動手。」這點上他沒有說謊,畢竟這就是事實,不容否認。他頓了頓,又道:「但是你可以代替我還手。」
他說到這裡,又想起那天自己揍蔣令聲的那一拳,一時之間,五味雜陳。
自己無法對養父母下手,是因為他並不是喜歡使用暴力的人,可是他卻衝動地揍了蔣令聲,這對蔣令聲並不公平。誠然蔣令聲傷害過他,但蔣令聲同樣沒有追究過那一拳,對他表達了歉意,不只如此,甚至還擔心他會因為情感勒索而無力自保最終無從反擊,只有真正站在他的角度未雨綢繆才會產生這種想法。
「我剛才沒趕上。」
「你趕上了,只是咖啡被打翻而已,我沒有受傷。」
蔣令聲卻沒說話,自嘲似地搖了搖頭。
簡辭看著對方,有些不是滋味。
他明白,蔣令聲總想為他做什麼,不管是出於愧疚還是別的什麼理由,保護他照顧他,對蔣令聲來說,這是照顧自己的堂弟,而對簡辭來說,卻是不一樣的感覺,早在將蔣令聲認知為自己的兄長之前,就已經與對方有了超越個人界線的關係,如今也很難單純地看待蔣令聲,因此對蔣令聲而言理所當然的事情對他來說卻不是那麼理所當然。
簡辭抬起頭,「我餓了,員工餐廳現在有提供晚餐吧?」
蔣令聲微怔,點了點頭。
「我們去吃飯。」簡辭毫不遲疑地為他們做了決定,「讓不相干的人等一會也不會怎麼樣。」話音方落,他便轉身離開辦公室,如他所料,蔣令聲果然跟了上來,這種時候相較於語言勸解,還是找些事情讓對方做比較實際。
這天原本是假日但開放員工加班,員工餐廳也照常營業,他們來到餐廳時正好是人流相對多的時候,他隨便點了幾道菜,過後才找了角落位置坐下,蔣令聲就跟在他身後,不必回頭確認,簡辭也知道有不少公司員工在看蔣令聲,還盡量避免坐在他們旁邊的座位,想來蔣令聲平日很少或根本不在這裡用餐。
等到菜餚上桌,簡辭立刻道:「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我不吃,幫我挑掉。」
蔣令聲看了他一眼,終究還是如他所願,拿起筷子替他將不吃的蔬菜挑揀乾淨。其實簡辭過去生活在不能挑剔的環境中,跟嬌生慣養四個字完全沒有交集,進食只是為了支應上學、打工與訓練消耗掉的精力,沒有挑剔的權利,現在有了可以選擇的自由,自然不必委屈自己。
對方願意放下繁雜的思緒做這些雜事,相當於剛剛那件事告一段落的信號,不知為何,簡辭也鬆了口氣。
這樣一場鬧劇過後,簡辭對回去會議室旁觀談判失去興趣,不過從蔣令聲飯後打電話跟律師聯絡的對話聽來,在公開場合以和解為名不斷以電話騷擾被害人這件事顯然會被放到法律文件中,成為訴訟可用的材料之一,畢竟走廊上就有監視器,即使無法分辨對話內容,也能清楚看到簡辭被養父推了一把打翻咖啡的畫面。
「我先送你回去。」蔣令聲道,「如果他們之後再去找你,先聯絡我。」
「我知道了。」簡辭自然沒有異議。
蔣令聲凝視著他,似乎想碰他又決定放棄,就那樣一言不發地將他送回家。簡辭本以為這整件事到此告一段落,沒想到當天夜裡,門鈴響了。
簡辭看了看,發覺外頭是蔣令聲,沒有多想就打開了門。
蔣令聲在這方面十分遵守禮節,連上門前都會提前與他約定,他本以為蔣令聲有什麼事情要說,才在深夜匆匆趕來,結果迎面撞上渾身酒氣的蔣令聲時,這才發現不妙。
「你醉了?」
不知道是方秘書開車送蔣令聲過來或是蔣令聲自己搭計程車過來,外頭已經是一個人都沒有了,他也沒有交通工具,不能送蔣令聲回去,只能用上自己所有力氣,支撐蔣令聲來到室內,在沙發上坐下。
猶豫了一會,簡辭拿起手機,開始搜尋解酒的方法,不管怎麼說,總不能放著喝醉的蔣令聲不管,尤其對方今天才為他處理了棘手的家事,他總不能恩將仇報。
蔣令聲忽然靠了過來,從旁邊攬住他,簡辭被對方的體溫與呼吸間的酒氣嚇了一跳,本以為蔣令聲可能誤以為他是旁人了,可是抱緊他的男人卻低低叫著他的名字,甚至叫了那個肉麻的小名,簡辭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別動,坐好。」他努力想撐起對方的身體,然而蔣令聲倒在他身上的動作卻令他難以施力,自然只能任蔣令聲抱住他。
「你要做什麼?」簡辭無奈道。
「元元……」
「不要叫我元元。」背上竄過一陣雞皮疙瘩,簡辭努力維持平靜,「你喝醉了,別亂動,先休息一會。」
「簡辭。」蔣令聲順從地改了稱呼,「不要走。」
……什麼?
因為無法理解對方為什麼這麼說,簡辭陷入了困惑中。
「你不想要我,我知道。」
簡辭懂了,酒醉的蔣令聲比平常的蔣令聲誠實不少,這種過於誠實的部份讓他感到難以應對,他無法承認也無法否認,畢竟兩人之間的糾葛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隨即冰釋前嫌,還有上輩子發生過的一切,簡辭很難毫無芥蒂地接納剛與他相認的兄長,而蔣令聲也明白這一點。
「要做什麼才能讓你高興?」
「你會一直討厭我嗎?」
「不要離開……」
簡辭在腦海裡勸說自己,蔣令聲醉了才這麼說的,醉話不算數,也不必放在心上,但仍有種異樣的情緒令他勉強維持理智,沒有強行掙脫蔣令聲的懷抱。在今天之前,從來不曾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蔣令聲需要他,但不是需要他能帶來的所有利益,就只是需要他這個人,希望他留下。
他有些後悔讓蔣令聲進門,一時疏忽讓自己落到了尷尬的處境中,身旁還有酒醉的蔣令聲……簡辭忽然想起蔣令聲其實不太會喝酒,但是喝醉了之後,大腦的記憶功能就彷彿停擺了,甚至記不起前一晚發生的事情。
也就是說,不管現在蔣令聲說了什麼,不管他問了什麼,到了明天早上,蔣令聲依舊什麼都不記得。
儘管知道這不應該,甚至有些趁人之危,但簡辭還是忍不住琢磨這件事。
他有些問題想問蔣令聲,但那是他無法在彼此清醒時開口的話題,如果要問的話,就只能趁現在問了。
「那天你被揍了,不生氣嗎?」
儘管看起來有些神智不清,但蔣令聲的回答仍具備一定的邏輯,「不生氣,是我的錯。」
「你不希望我離開你?」
蔣令聲嗓音含糊,帶著明顯的醉意,「如果你離開的話,就是真的想跟我斷絕來往了……不知道這一次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找到你。」
簡辭有些意外。
這是一個他沒想過的答案,但在蔣令聲這裡,找到他是涵蓋蔣令聲人生大半時光的目標,不管自己被帶到什麼地方終究會被找回來,蔣令聲已經證明了這件事,簡辭沒想到的是,蔣令聲確實擔憂他做出離去的決定,但在面臨這個問題時選擇的不是放棄,而是再次找到他。
這是一種他無法理解的執著。
他忽然感覺眼眶有些熱。
不管他們上輩子走到什麼樣的地步,這輩子的蔣令聲卻從來沒有打算放開他,站在他前面為他擋去責難與傷害,為他提供立足之處,儘管簡辭對過去耿耿於懷,也不得不承認,以兄長而言,蔣令聲已經做到最好了,他甚至想不到對方還能做出什麼更讓他驚訝的事情。
這一晚,簡辭沒有睡著,坐在床上看著身旁已經睡熟的蔣令聲,直到天色泛白,才感到一陣疲倦從身體深處湧了上來。
這與他重生那天的情景何其相似,只是那時的他沒有想過會有今天,原本準備釐清恩怨便分道揚鑣,但事情根本沒有朝他預期的方向走,這一切都是拜蔣令聲所賜。
他想到這裡,忽然起了一絲壞心,輕手輕腳將蔣令聲的襯衫鈕扣與褲頭解開,自己則褪下身上所有衣物,只剩一條內褲,將衣物隨便扔到地上,接著鑽到被窩裡,讓柔軟的棉被同時裹住他與蔣令聲,刻意讓自己的肩膀與頸項都裸露在外。
一切準備就緒,簡辭伸手推了推蔣令聲,隨即閉上雙眼裝睡。
身旁的人動了一下,簡辭閉緊雙眼,感覺對方先是伸展身軀,接著慢慢坐起身,注意到身旁的他時,呼吸明顯頓住了。
蔣令聲上當了。
簡辭忍著笑意,故意似醒非醒地挪動位置,即使看不見,仍可以感受到身旁的人完全僵住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對方才小心翼翼挪動身軀,似乎在查看彼此的狀態,即使不出聲,簡辭也能從動作與呼吸聲中感受到對方的錯愕與慌亂。
他假裝成剛醒的模樣,睜開雙眼,接著就看到蔣令聲那緊繃到極點的神態,本想繼續捉弄對方,但是看到蔣令聲的表情卻忍不住笑出聲。
蔣令聲明顯變得更加慌張,似乎不懂他為什麼要笑,過了一會,才像是從他的笑聲中得到提示,遲疑道:「我們,沒有……」
簡辭笑到停不下來,過了半晌才勉強冷靜下來,「當然沒有,你以為我們做了什麼?」
「這一切……」
「都是假的。」
簡辭笑得過火,甚至有些喘不過氣,過了一會笑意才慢慢減緩,當他要起身下床去拿衣服穿上時卻忽然被拉住了,不等他反應過來,一雙手已經伸到他肋下,只是簡單撓了幾下,就讓他因為癢意而不受控制地笑出聲。
「等等、不要!」簡辭一邊笑一邊喘,不得不求饒,「只是開玩笑而已……不要弄了!很癢!」
這感覺實在難受,他抬頭去看蔣令聲,對方臉上帶著笑意,「誰叫你要開這種莫名其妙的玩笑。」話音方落,總算是停下了撓癢的動作,簡辭笑得臉頰都痠了,癱倒在床上,沒過一會就被蔣令聲抱住。說來奇怪,他本應對此感到排斥,這時卻沒有生出任何牴觸,彷彿有一面長久以來阻隔著彼此的玻璃被打破了,他終於能見到真實的蔣令聲,而蔣令聲也見到了真實的他。
「以後不可以再開這種玩笑。」
「你是不是被嚇到了?」
「這還用說嗎?」
「我沒想到你會真的上當。」
「說謊。」
說是這麼說,但蔣令聲抱他的方式卻還是很溫柔,甚至還撫了撫他的頭髮。
「你還記得昨天晚上的事情嗎?」簡辭忍不住問道。
蔣令聲動作一頓,「記得。」
「全部都記得?」
「不,我只記得自己喝了酒,之後似乎叫了計程車過來這裡,之後的事情就沒印象了。」蔣令聲說到這裡,似乎是察覺了什麼,神態產生一絲變化,「我昨晚做了什麼?」
「原來你真的不記得。」簡辭隱隱鬆了口氣。儘管兩人沒說什麼,但他還是希望蔣令聲不記得那簡短的對話,他是收留了酒醉的蔣令聲沒錯,但也趁著對方酒醉時套話,既然不能說出真話,那麼他寧願什麼都不說。
「我到底做了什麼?」
「沒做什麼,就只是醉了。」他含糊道。
蔣令聲明顯還有疑慮,不過聽到簡辭這番話卻沒有深究,大概是意識到簡辭不願繼續就此溝通的情緒了。儘管沒有明說,但彼此之間的關係似乎更像家人了。在那之後,蔣令聲還是會到現在的住處拜訪他,不過並非彼此提前幾日約定的形式,而是更加隨意,有時週末到來,簡辭也會返回郊區的住所,與蔣令聲一起度過短暫的假日。
簡辭還記得,自己昔日很難在蔣令聲面前放鬆下來,現在卻不一樣了,蔣令聲待他的方式跟一般人對待弟弟沒什麼不同,不只是照顧他,也一樣會給予相應的管教,比如要求他不要時常熬夜或逼他吃一些營養均衡的食物,奇異的是,蔣令聲做這些事情做得很自然。
愈是瞭解蔣令聲,他就愈是驚訝。
長久駐足於蔣令聲人生中的人物可以說是屈指可數,蔣令聲認識的人大多數都是泛泛之交,不會深入往來但也不會特地斷絕音訊,除了基於社交需要而維持關係的對象,要不然就是另一類人,在人生的某個時期曾親近的對象,比如……前男友。
簡辭看到沈謙站在圖書館前的台階時,心頭一跳,發覺沈謙朝他走來後,心中也對沈謙的來意存了幾分篤定。沈謙本人還算有名氣,雖說戴著口罩遮掩住大部分面孔,但仍有經過附近的學生們盯著他同時竊竊私語,似乎認出了對方的身分。
「現在有空嗎?」沈謙朝他頷首,「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你吃午餐。」
簡辭本想拒絕,但也想知道沈謙特地來找他的理由,於是答應了,兩人並肩走出校園,乘上對方的車,來到一間看起來相當僻靜的咖啡店,在角落位置坐下,大概是時間關係,店裡沒什麼客人。他以為自己那天對沈謙的不喜已經表達得十分明確,沒想到沈謙還會像上輩子一樣,瞞著蔣令聲私下找他,這不免讓他產生些許猜測。
「我想你也知道那次車禍的事情了,對不起,當時是我導致意外發生,之後蔣令聲為我善後。」沈謙恰到好處地頓了頓,彷彿早已將這段台詞牢記於心,「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你別怪他。」
「我沒有怪他。」簡辭不假思索道,「我們已經談過這件事了。」
這個答案明顯出乎沈謙的預料,「他一直不肯回應我,我還以為……」
「以為他因為我而不理你?」簡辭有些好笑。
上輩子他對這些話全盤接受,真以為沈謙與他接觸是出於愧疚與善意,而非從中作梗,甚至沒有想過沈謙或許別有圖謀,終究導致他與蔣令聲徹底鬧翻;既然體驗過一樣的情境,這一次簡辭說什麼都不會再上當了。
「我以為你們還沒說開,真是太好了。」
沈謙露出慶幸的微笑,但簡辭注意到對方握緊的手指,顯然不如表面上那樣從容。
從上輩子發生的事情看來,簡辭很清楚,沈謙非常想要與蔣令聲復合,他不能肯定主要的理由是什麼,但多半不是因為愛情。沈謙在國外發展得不順利後決定回國,之所以主動接觸,自然是覺得蔣令聲還能派上用場,尤其是地位與人脈能帶來的利益。上次見到沈謙時,對方的態度還相當高傲,但這次卻變了不少,或許是意識到他在蔣令聲心中的地位不可動搖,這才決定放下傲氣與他往來,也跟簡辭記憶中的沈謙愈來愈像了。
「你來找我,就只是為了問這件事?」簡辭漫不經心道,「我跟蔣令聲之間的事情,其實不需要外人操心。」
沈謙明顯被他的措辭刺了一下,眉頭皺起又鬆開,「我只是想要關心他而已,畢竟他找了你這麼多年,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當然是……」
「他已經找到我了,不是嗎?」簡辭故意道,「他拜託過你幫忙?你又能幫他什麼?」
沈謙看著他,咬了咬牙,有一瞬間簡辭真的以為對方會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但沈謙終究還是忍不住,隨即開始東拉西扯,說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蔣令聲喜歡的車款,蔣令聲生活中不可動搖的習慣,蔣令聲的口頭禪,蔣令聲學生時代的輝煌過去,簡辭不置可否,用「嗯」「這樣啊」「是嗎」之類的回答敷衍對方,畢竟沈謙是在幫助他熟悉蔣令聲,這都是對方的一片好心。
當然,在他看來,這更像是示威。
他與蔣令聲才剛相認,自然對蔣令聲的過去毫無瞭解,如果是上輩子的自己,肯定會在這裡就打斷沈謙,讓對方明白自己不想聽這種話題,可是他一邊敷衍一邊仔細聆聽,也沒有阻止沈謙繼續說下去,不管沈謙要如何取信於他,他都不會再踏入圈套了。
「抱歉,你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吧?」沈謙有些難為情似地望向他,「他真的很想跟你拉近關係,我也忍不住多嘴了……」
作為前男團成員,沈謙的演技還不錯,說不定該轉行去拍偶像劇。
簡辭想了想,開口道:「你們的過去跟我無關,不過我對一件事很好奇。」
沈謙立刻道:「什麼事?」
「你們不是早就分手了嗎?」他真誠道。
沈謙面色發青,很明顯在壓抑情緒,簡辭忍著笑,盡量讓自己顯得自然無辜,彷彿問出那句話只是無心之失。
對方還在調適情緒,放在桌上的手機卻忽然響了,沈謙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不知道看到什麼,目光一亮。
簡辭正有幾分困惑,就見沈謙起身道:「今天冒昧打擾了,我還有事,下次再聊。」
「太可惜了,下次可以聊一下你們是怎麼分手的,我真的很想知道。」臨近道別,簡辭忍不住又刺了對方一下。
沈謙假裝沒聽到他說了什麼,轉身走了。
對方刻意約他出來,連跟他拉近關係的目的都尚未達成就匆匆離開,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情?以他對沈謙的瞭解,對方雖有名氣,但回國以後得到的代言與工作都不算好,能讓沈謙露出這副模樣的會是什麼事情?話說回來,沈謙主動找他的目的又是什麼?真的是挑撥離間不成只得放棄,又或者有其他目的?
簡辭望著窗外,注意到咖啡廳對面停了一輛車,愈看愈是眼熟,沈謙走出店門口,隨即越過馬路,往那輛車走去,在前座車門前微微躬身,似乎是在跟車內的什麼人說話;這時簡辭也終於記起來了,這輛車之所以讓他感到熟悉,是因為他每隔幾天都會看到同一輛車,而車主正是他的堂哥,蔣令聲。
簡辭在咖啡廳裡坐了好一陣子,終於拿起手機,傳了訊息詢問蔣令聲晚上會不會過來,然而卻得到對方有事而婉拒的回應。如果是平常的話,蔣令聲絕對不會拒絕與他見面,即使只有半小時空閒時間也會過來看他,這還是簡辭第一次被拒絕。
剛才沈謙上了蔣令聲的車,接著車子便開走了。
他們之間的關係才慢慢開始變得融洽,所以簡辭沒問過蔣令聲關於那次車禍的事情,也沒仔細談過沈謙是蔣令聲的前男友的事實,這個話題對他們仍有幾分敏感,如果是一般的堂兄弟或許沒有顧忌,但是他們畢竟曾有過一次同床共枕的意外,不管是他或蔣令聲,都不會在看到地雷後還硬要踩上去。
……他們會復合嗎?
簡辭思考著這件事的可能性,卻遲遲找不到答案。
誠然他並不覺得沈謙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對蔣令聲而言卻不是那樣,若非如此,他們最初也不可能成為戀人,雖說之前蔣令聲表現得不假辭色,但沈謙終究是特別的,蔣令聲甚至還出面協助處理過車禍的相關事宜,好讓沈謙保全名聲,即便已然分手,也有舊情復燃的可能,況且如今同性可以合法結婚,若是沈謙與蔣令聲結婚,自己與蔣令聲之間將會多出沈謙這個新的家人,這件事著實令簡辭感到難以忍受。
這種想法說是無理取鬧都不為過,但他很清楚,自己就是這麼想的。
不過,或許是他多慮了,畢竟沈謙這個人不會為了毫無利益的結果行動,如果確認蔣令聲無意復合,或許會放棄也說不定,但若是蔣令聲並不排斥這個提案,不僅與沈謙復合,甚至希望彼此放下過去的恩怨和睦相處的話,簡辭覺得表面上給予祝福不是難事,不過也必定會疏遠他們。
這與沈謙曾是車禍肇事者的事實無關,畢竟對方當時也不是故意的,但簡辭很清楚,沈謙絕對不是什麼好人,如果對方這次決定換目標,不在他這邊挑撥離間,反倒是從蔣令聲那邊下手的話,他也不覺得意外。
想到這裡,簡辭的心情逐漸變得低落。
「你怎麼了?」
「沒什麼。」簡辭盯著對方的臉,「你最近很忙?」
蔣令聲微怔,「為什麼這麼說?」
……為什麼?一週至少要見他三四次的人忽然減少了見面的次數,不管是誰都會發現的,況且每次都以「有事」當作藉口,即使追問是不是加班或臨時出差,也會被含糊帶過去,蔣令聲不是說謊,但也絕對沒有要解釋清楚的意思。
幾次過後,簡辭也就不再問了。
大概是因為沒有真正跟所謂的「家人」相處過,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太多,況且蔣令聲也有自己的私生活,彼此漸漸消除隔閡,相處變得融洽後,也就沒有必要再那樣頻繁的接觸了,況且他也上了大學,比起在意蔣令聲跟沈謙的關係,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生活。
在蔣令聲減少見他的次數後,簡辭開始慢慢與班上同學接觸,開學已經差不多三個月了,同學們正處於剛剛熟識並深入瞭解的階段,為了增進同學情誼也辦了幾次活動,此前簡辭還不太習慣新的人際關係,但在日復一日的接觸也逐漸跟同學變得熟稔,這次再被邀請一起去露營時他答應了,高中時的他忙碌到沒有時間與同學們維繫關係,現在正好是彌補遺憾的機會。
「那是什麼?」
當簡辭從走廊踏入客廳,就聽見了這樣的問題,蔣令聲皺眉,望著不遠處放在角落的行李箱。
「系學會舉辦的露營活動,主要是為了拉近系上關係才舉辦的,我也報名參加了。」他沒有多想就回答了,「要去三天兩夜,所以……」
「去什麼地方?」蔣令聲打斷了他。
簡辭說了地名,忽然察覺到不對勁,抬頭一看,蔣令聲的臉色有些緊繃。
他一時之間沒能意識到問題在哪裡,心中茫然,蔣令聲卻在沉默片刻後道:「如果我不問,你不會主動告訴我?沒有想過先說一聲?」
「只是一次露營而已,我應該要提前問你嗎?」他仍有幾分困惑。
蔣令聲的神態更僵硬了。
簡辭對這種表情很熟悉,這是蔣令聲即將發怒時的神情,上輩子曾看見無數次,每次起爭執時,蔣令聲都是這副模樣,試圖壓抑情緒又難掩憤怒,當時的簡辭並不在乎是否與對方起衝突,甚至認為站在彼此對立面是不可更改的事實,現在卻不能給出肯定的答案了。
「你在生氣?為什麼?」簡辭從頭到尾想了一次,還是沒能理解對方不快的根源。
「不要去。」
「為什麼?」
蔣令聲安靜下來,過了一會才道:「不安全。」
簡辭感到有些荒謬,抿起嘴唇,「那是什麼意思?只是露營而已,又不是去飆車打架。」
「那麼我跟你一起去。」
「不要。」簡辭深感荒唐,「這又不是小學生郊遊,不需要家長陪同。」
「想要更換人選的話,你可以帶著保鏢一起去。」
談話走向愈來愈詭異了,簡辭無法理解蔣令聲在想什麼,沒有仔細思考,一番話已經脫口而出,「我要去別的地方,就非得要有人陪著我去?一定要有人看管我才行?你為什麼不乾脆在我脖子上套項圈,或者替我植入追蹤用的晶片?」
他剛說完便看到蔣令聲的表情,頓覺不妙。
自己說得太過分了,蔣令聲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也確實是在關心他,純粹是保護欲過於強烈才引起他的抵抗,平心而論,露營可能帶來的傷害實在是少之又少,所以蔣令聲的誇張反應顯得很不對勁。
如果將對方的說詞以最好的方向解釋,也可以說蔣令聲想將他養在溫室中,不去接觸外頭的空氣、雨水與陽光,避免他被摧殘,這是出於善意的保護,但那不代表簡辭必須無條件配合對方的想法。
「我不會說這是為你好,但我不希望你去我看不到的地方。」蔣令聲開門見山道。
即使試圖溝通也無法說服蔣令聲,簡辭心底湧上一絲倦怠與澀意,「我知道你不放心,但是你不可能一輩子都這樣看著我,就算我放棄這次露營活動又有什麼意義?以後我還是會去各種地方,也可能是長途旅行或出國留學,到那個時候,你也會像這樣一一阻止嗎?」
蔣令聲的神色變得像冰一樣冷,簡辭垂下頭,避開了對方帶著冷意的視線。
他還有一些台詞沒說出來,比如蔣令聲若是與沈謙復合,自己又該怎麼辦,蔣令聲有自己的生活,他也一樣,只是他終究不敢問,不是害怕蔣令聲生氣,而是怕得到自己不想知道的答案。比起過度依賴蔣令聲,他更應該做的是為自己設想好未來的動向,他無法插手蔣令聲的人生,正如蔣令聲不能隨心所欲地掌控他的去向。
第五章
那是蔣令聲一生從未做過的事情。
即使是交往對象,也沒有人吃過他親手準備的料理。
最初提著精心挑選的食材上門時,蔣令聲也有幾分忐忑不安,不過看到簡辭意外的神色時,這種不安就消失了。說白了,他就是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簡辭顯然不是在備受疼愛的環境成長,人對於明確渴望卻未曾擁有的事物必然會產生憧憬,而他想藉由這一點讓簡辭感受到自己作為親人所給予的關心與在乎,慢慢拉近彼此的距離。
不管是站在廚房門口看他下廚,還是看著他將準備好的菜餚端上餐桌,簡辭全程都是一副茫然的模樣,從對方的角度考慮,彼此之間的隔閡很難立刻消除,蔣令聲並未抱持著不切實際的期望,所以最初的飯後活動選擇了看電影,如果簡辭不知道該與他說什麼,至少還能談一下電影內容,這是相當安全的選擇,對雙方而言都是不錯的切入點。
即便簡辭不說,他也能感覺到,隨著彼此相處時間日漸積累,簡辭的態度也慢慢變得鬆懈,不再只有緊繃與戒備,潛移默化地習慣了他的存在,所以蔣令聲幾乎是順理成章的登堂入室,在幾次拜訪後,簡辭準備了他專用的拖鞋與茶杯,幾乎是默許他再次登門。
蔣令聲一直想將簡辭留在自己身邊,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簡辭始終用近乎堅決的態度表達維持距離的意志,他們可以是親戚,可以是兄弟,然而簡辭不會聽從他的命令,不會臣服於他,他只能像這樣迂迴地接近簡辭,絞盡腦汁讓自己在對方心中佔據一席之地,期盼滴水穿石的努力能讓簡辭完全接納他這個缺席了十五年的兄長。
因為工作繁忙,有一部份食材是由秘書為他採購的,有些是他親自選的,簡辭表面上沒說什麼,但看起來確實很意外。如果可以的話,蔣令聲其實可以將簡辭強行留下,而不是放任對方搬走,然而每當他想順從自己的意念行事時,直覺與本能卻告知他不能這麼做,簡辭如同一把沙,他抓得愈緊流失得愈快,如果放任自己的衝動,他的所作所為只會得到反效果。
所以蔣令聲聽從了自己的預感,接受現狀,沒有強迫簡辭搬回家,改為定期拜訪,幾次之後成效顯著,只要不去刻意接觸某些敏感議題,他們之間確實能夠和平相處。
但這對蔣令聲而言還不夠,他要的不只是表面上的接觸。
他希望簡辭像他在意他一般,抱以同等的感情,將他視為家人與歸屬,而不是那種每年僅僅在年節時碰面客氣寒暄問候的遠親,失蹤了十五年的簡辭早已忘了他,但對他來說,簡辭仍是幼年時那個總是追著他跑的孩子,所以無論簡辭接納或抗拒,他都不會改變自己的初衷,即使不得不放棄,也只會是在無計可施的絕望下才會做出這種決定。
懷抱著這樣的心態,蔣令聲學會了壓抑自己的情緒,直到發現簡辭的人生中不是只有他,還有許多未知的事物等待著簡辭探訪,而他無法改變簡辭的想法。他永遠都不可能喜歡上事物脫離掌控的感覺,那絕不會是驚喜,就像他看著簡辭的行李箱,聯想到的總是別離,讓簡辭搬出蔣家在學校附近住宿已經是他的極限了,他不願意簡辭走向更遠的地方,哪怕只是與朋友出遊,簡辭卻對他的反對不置可否,雙方草草用餐結束,最後的氣氛也很僵硬,說是不歡而散也不為過。
在回家路上,蔣令聲忍著一腔怒氣,不由得停車,在夜晚的街道上吹了半晌的冷風,好讓自己發熱的腦袋冷靜下來。事過境遷,他終於找回理智,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小題大作,為這種事感到不快;在外地待滿三天兩夜這件事本身就讓人擔心,畢竟簡辭有過被綁架的歷史,又不願意接受保鏢跟隨,蔣令聲不可能不在意;當然,他不只是考慮到簡辭的安危問題而已,從兩人相認至今都還不曾一起去旅行或渡假,但簡辭卻決定與認識時間更短的同學們出遊,這是否代表在簡辭心中,他與那些同學的地位有所區別?
他們在最糟的時刻重逢,或許那讓簡辭對他仍有隔閡,只是平常不會顯露出來,因此他必須再小心一點,也必須更慎重一些,雙方好不容易開始修補關係順利拉近距離,他不能再用不經思考的言行把簡辭推得更遠了。
正當他想著該怎麼處理露營這件事時,手機卻響起鈴聲。
蔣令聲看著來電通知皺起眉,按下了接通,「什麼事?」
「你現在有空吧。」沈謙的聲音帶著一絲醉意,「來接我回家。」
「你在哪裡?」蔣令聲問清地址便結束通話,發動車子往沈謙所說的地方開去。
這段日子以來,沈謙一直像這樣指使他做各種事情,畢竟對方手上拿到了他的把柄,蔣令聲不得不妥協,因此近來見到簡辭的機會也減少了,他不知道簡辭是否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但他只能將這一切隱瞞下去,獨自消化。
他知道沈謙去大學找過簡辭一次,沒有說過什麼,但單是這件事就足以讓蔣令聲生出更多警惕,沈謙是因為他才會找上門的,他不能讓簡辭為此受到任何磋磨或傷害,只要簡辭不受影響,他的忍耐就是值得的。
蔣令聲來到對方所說的地點,進門後被服務生客氣地領到包廂,這才發現裡面有不少人,其中甚至有沈謙經紀公司的老闆與幾名他不認識的人,考慮到沈謙再次於演藝圈立足的計畫,那幾個陌生人多半是投資商。
蔣令聲的到場讓幾名投資商都驚訝地起身,與他握手寒暄,攀附討好的態度十分明確,蔣令聲知道沈謙是在玩狐假虎威的把戲,利用他為自己攫取更多利益,但也沒說什麼,只是與幾人客套的打了招呼,婉拒了一起喝酒的邀約,扶著看起來還算清醒的沈謙起身,離開了包廂。
一到外頭,蔣令聲便立刻鬆手,不再扶著沈謙。
沈謙站直身軀,露出了微笑,「你來得真快。」
「這是交換條件。」蔣令聲冷冷道。
如果是幾年前,他們剛開始交往的時候,他絕對無法想像沈謙是這樣的人,卑鄙又自私,為了利益而不擇手段,但這是他自己的錯,識人不清,處事又有疏漏,這才讓沈謙得到利用他的機會。
「別這麼說嘛。」沈謙還在笑,「經紀公司老闆剛才也嚇了一跳,沒想到你不僅願意出資,還願意露面。」
「我只是遵守約定。」蔣令聲平靜道。
沈謙不願意演戲,又嫌棄出唱片無法賺錢,但以偶像身分工作又配不上他對自己的定位,恰好近年來偶像選秀盛行,沈謙想以導師身分參與選秀,無形中抬高自己的地位,只是電視節目製作需要不少資金,蔣令聲先前已在沈謙要求下出資,不過這是沈謙的經紀公司與電視台共同製作的節目,投資人是愈多愈好,但有剛才他親自去包廂接沈謙離開的插曲,剩下幾名投資商即使猶豫不決,過後也多半會同意追加投資,讓這檔節目從製作到播放都走得更為穩妥,這一切沈謙都算得很清楚,蔣令聲完全不意外。
「我一開始沒想到你真的會答應。」沈謙的呼吸中帶了一絲讓人厭煩的酒氣,「看來你真的很重視他。」
蔣令聲沒有回應。
他不想聽沈謙提起簡辭,那只會讓他回想起自己在簡辭車禍受傷後包庇沈謙的事實,這是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懊悔與內疚令他難受不已,卻又束手無策。
「我很好奇,要做到什麼地步你才會放棄妥協跟我撕破臉。」沈謙自顧自道,「你手上明明也有我那次車禍的把柄,但卻不敢用。」
蔣令聲一語不發,像是什麼都沒聽到一般,開車送沈謙回去,接著才獨自返家。
幾天後,當蔣令聲再次出現時,簡辭的神情很是驚訝。
之前不歡而散,簡辭或許是覺得他短時間內不會再上門了,不過蔣令聲不希望與簡辭疏遠,也不願意讓彼此再次陷入爭執,所以思考過後,想了一個妥協的方案,甚至還仔細準備了能讓簡辭接受的說詞。
「我知道你想去露營,我不會跟著你去,也不會派保鏢保護你,但是我會拜託別人照顧你。」蔣令聲盡量放緩語氣,「我不是想關著你,也不想控制你的行蹤,我只是需要知道你安全與否,畢竟你曾經被綁架過,我不希望這種事發生第二次。」
簡辭瞧著他,似乎是接納了他的說詞,並沒有直接拒絕,只是有點困惑。
「別人是指什麼人?」
「你系上的助教。」蔣令聲平靜道,「我沒有拜託他監視你,也沒有要求他時刻跟著你,只是希望他能在發生什麼意外時及時通知我,這樣可以嗎?」
簡辭若有所思,眉頭先是皺起,過了一會才鬆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好吧。」
蔣令聲心頭一鬆,又忍不住去看簡辭的神色,對方看起來不像之前那樣牴觸。與他預料的一樣,他一開始就應該說實話,承認自己因為過去簡辭被綁架過而沒有安全感並不丟人,簡辭也不可能對這個理由無動於衷。
「該帶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他自然地問道。
這一刻,簡辭終於接了他的話,接下來就像之前有過的晚餐一樣,兩人聊天用餐,期間也聊了露營相關的話題,於是蔣令聲得知簡辭最近跟班上同學混熟了,所以這次才決定參與系上活動;蔣令聲一方面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不免有些失落,現在簡辭不必為生活勞苦奔波,終於可以開始享受生活,與其他人來往交際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作為兄長,他不該限制簡辭的交友。
從簡辭出發去露營那天起,每過幾小時都會傳訊息給蔣令聲,有時是簡短的一句「抵達露營地點了」,有時則是幾張照片,附近的溪谷景觀與排滿肉串的烤肉爐,蔣令聲多少鬆了口氣,簡辭還記得顧慮他的心情,這是簡辭也重視他的證據,不管這份重視的份量如何,蔣令聲都是欣喜的。
與態度逐漸緩和的簡辭相比,令人感到棘手的反倒是沈謙。
自從知道沈謙手上掌握了把柄,蔣令聲便一直與對方虛與委蛇,如果沒有把握以趨近零的風險控制住沈謙與其後續的所有行動,他寧願暫時妥協,畢竟沈謙所求很簡單,無非是他能提供的錢財、權勢與庇護,只要不傷及簡辭,只要對方遵守約定,蔣令聲可以忍耐,但如果沈謙得寸進尺,不知饜足,這一切或許會走向另一種結局也說不定。
蔣令聲喜歡過沈謙,但現在的沈謙已經不是當初他喜歡的那個人了,從沈謙拿著把柄要脅他開始他們就是敵人了,一旦有任何機會讓他擺脫現狀,他絕對不會顧慮舊情放過沈謙。
這三天兩夜的露營與簡辭想像得差不多,雖然不是每個同學都說過話,但是透過集體活動建構的情誼確實有慢慢加深,雖說是迎新活動的一部分,但新生還是有被分配職責,簡辭被分配到設備組,露營結束後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一起搭巴士回學校,而是乘上學長的車,將為了露營而租借的帳篷與工具還回店面,之後才與學長告別。
他站在人行道上看著手機螢幕,發了一會呆。基於種種顧慮,在露營時,他時不時會傳訊息給蔣令聲,好讓對方放心,他明白蔣令聲是不願與他失聯或害怕無法及時掌握他的安危,但比起答應讓蔣令聲的保鏢暗中跟隨,他寧可自己主動報備。
不管什麼時候送出訊息,都在幾分鐘內顯示為已讀並且得到回應,顯然蔣令聲一直在注意手機訊息,知道他今天傍晚會回來便約了他吃晚餐;不過搭學長的車回去時會經過蔣令聲的上班地點,簡辭考慮過後決定提早下車,就在公司外跟蔣令聲會合,節省回家再出門的時間,兩人直接去用餐。
他傳了訊息給蔣令聲,說明自己就在公司樓下,奇怪的是,蔣令聲並沒有立刻回應,連訊息都一直顯示為未讀。
對方正在忙嗎?簡辭並未多想,以為蔣令聲在開會,正在猶豫要繼續等待還是先回住處時,注意到蔣令聲出現在公司門口,正在往外走,當他正要招手叫對方時,卻看見了跟在蔣令聲身後的男人。
蔣令聲臉上沒什麼表情,反倒是沈謙臉上滿溢著笑容。
簡辭咬了咬牙,某種說不清的情緒讓他渾身僵硬。
這種自己的東西被搶走的感覺真是糟糕透了,蔣令聲當然不是他的所有物,但他無法修改自己發自內心的感受與想法。
簡辭站在原地,冷冷地瞧著蔣令聲與沈謙下了台階,這時蔣令聲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卻一點都沒有驚喜的模樣,錯愕之後反倒皺起眉毛,「你怎麼在這裡?」
「你說晚上一起吃飯。」簡辭淡淡道,「我剛好在附近,乾脆過來等你下班。」
他看了沈謙一眼,隨即發現了對方的異樣之處。不知道為什麼,沈謙一直瞧著他,彷彿忘記上次兩人見面時簡辭毫不掩飾惡意的發言,那笑容有種他難以解讀的微妙意味,隱隱有一絲炫耀或示威,同時又摻雜了其他簡辭還不能解讀的東西,讓他感到有些不愉快。
「你在這裡等多久了?」蔣令聲匆匆問道。
「我來的時候有傳訊息給你。」簡辭沒有多說什麼,卻將埋怨完全表露在神態上。
蔣令聲拿出手機看了一眼,連忙道:「抱歉。」
「你們約好要一起吃晚餐?」始終被晾在一旁的沈謙忽然插話,「我也可以去嗎?剛好是晚餐時間,我也餓了。」
簡辭看著蔣令聲,毫不遮掩地用目光表示不情願,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蔣令聲在看了沈謙一眼後,居然點了點頭,沒有拒絕沈謙的提案。
他們真的復合了?如果不是這樣,簡辭想不到任何理由解釋蔣令聲的言行,他知道蔣令聲之前沒有跟沈謙復合的意思,言語間對沈謙也不留情面,但聯想起蔣令聲最近與他見面的次數減少,又瞞著他與沈謙見面,甚至在下班時一起出現在公司門口,或許兩人真的復合了也說不定。
「那還是算了。」簡辭別開目光,盡量不去理會心中那一絲難以忍受的澀意,「我不想打擾你們約會。」他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準備去搭捷運,沒想到蔣令聲跟了上來,抓住了他的手。
「不是你想的那樣。」蔣令聲沉聲道。
「舊情復燃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你不必否認。」對方愈想解釋,簡辭就愈發煩躁,「不管你們之間是什麼關係,都沒有向我報告或解釋的義務。」
「如果你沒事的話,還是一起用餐吧。」沈謙跟了過來,笑著道,「只是吃飯而已,不算打擾。」
「你等一下,我先開車送你回家。」蔣令聲沒有理會沈謙的提案,逕自朝他說道。
簡辭敏銳地察覺蔣令聲並不想讓他與沈謙接觸,油然生出一絲反抗心態,故意道:「也行,那就一起吃飯吧。」
不管沈謙為何如此提議,不論蔣令聲為什麼含糊其詞,顯然他們兩人都隱藏著不能或不願意告訴他的事情,如果蔣令聲想要否認復合大可以直接否定,可是蔣令聲沒有這麼說,看起來也不像是陷入熱戀的模樣,之前一直想要挽回蔣令聲的沈謙面帶微笑心情愉快,他不免生出一絲疑惑。
他們不願說出來,簡辭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尋找答案了。
在他答應邀約的那一瞬間,蔣令聲的神色變得極為難看。簡辭裝作沒注意到,等蔣令聲開車過來,親眼看著沈謙乘上副駕駛座,他才轉頭上了後座,短短十幾分鐘的車程,車內氣氛異常沉悶,直到抵達餐廳,一行三人被服務生領進包廂後,簡辭才終於能集中注意力觀察坐在他對面的兩人,說來奇怪,沈謙的愉快與蔣令聲的緊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餐桌上的氣氛依然寂靜,簡辭原本有許多話想說,也有不少疑問有待解答,不過真正冷靜下來面對這兩人時,卻又說不出口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問什麼,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多管閒事,他也不知道蔣令聲在想什麼,為什麼跟沈謙一起從公司裡走出來,為什麼答應讓沈謙一起用餐,如果是商業合作的話直說就可以了,但蔣令聲偏偏什麼都不說。
「別這麼緊張,我不會搶走你堂哥的。」沈謙瞧著他,不僅從容不迫,還有調笑的心思。
之前簡辭以為對方想從中作梗,就算要求復合也是看在錢的份上,但現在的沈謙完全不像為錢所苦的樣子,他不免有些茫然,忽然想起最近瀏覽新聞時也看過關於沈謙的報導;儘管他只看了標題沒有細看內容,但新聞刊載的內容似乎環繞著沈謙近來更上一層樓的演藝事業,如果沈謙是找到新的門路也就罷了,可是簡辭不這麼覺得,不管沈謙的變化是出於什麼理由,都不可能與蔣令聲無關。
「不要亂說話。」蔣令聲警告般地瞪了沈謙一眼,語氣沉冷。
「我說的是實話。」沈謙神色輕佻,「誰都看得出來他很在意我為什麼跟你一起出現。」說著又頓了頓,起身道:「我去一趟洗手間,你們可以趁我不在的時候聊一聊。」
聽到門被關上的聲響,簡辭張了張口,想說話卻不知如何開口。
他回想起自己之前對沈謙不留情面的奚落,愈發難堪。
他嘲諷過沈謙想與蔣令聲復合卻被拒絕,於是沈謙才回以顏色,否則他想不到任何理由能讓他們三人坐在同一張餐桌前用餐,蔣令聲對沈謙的言行似乎有所顧忌,但他不知道那種顧忌究竟是從何而來,除了舊情復燃彷彿沒有更好的解釋,但這兩人看起來又是真的不像是沉浸在戀愛的愉悅之中。
「你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沒什麼可說的。」蔣令聲神態平靜,「如果他找你的話絕對不要單獨赴約,有任何不對勁的事情發生的話也要通知我。」
「為什麼?」簡辭不假思索道,「你怕我說錯話讓他不高興?」
蔣令聲微微皺了下眉毛,似乎在考慮該如何措辭,「不是,但我希望你盡量避免與他接觸。」
事情跟他預期的有點不同,若是蔣令聲沒說謊的話,或許是為了某種原因才不得不與沈謙見面或維持聯絡,但蔣令聲又警告簡辭必須戒備沈謙,這種矛盾讓簡辭愈發迷茫。
簡辭垂下目光,過了一會才道:「你真的不打算說清楚?為什麼要我特地避開他?為什麼你最近總是跟他在一起?是因為工作嗎?還是有其他理由?」
蔣令聲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他也懂了,蔣令聲不會解釋,也不希望他涉入其中,不管他與沈謙為什麼有接觸,都與簡辭無關。
想到這裡,簡辭閉了閉眼,自嘲地笑了一下,「我還是不打擾了,你們慢慢用餐吧。」既然他們要瞞著他,那就讓他們得償所願,反正這與他無關,所以他根本無權過問。簡辭轉過身,正要離開時卻被身後的人拉住了手腕。簡辭心中隱隱生出一絲煩躁,卻無法形諸於言語,用盡所有力氣甩開蔣令聲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包廂外走去。
他走到建築物外頭,往最近的捷運站前進,不忘拿出手機搜尋與沈謙有關的新聞,期間蔣令聲連續傳了數則訊息過來,簡辭全都沒看,目光專注地盯著網頁上的文字。沈謙最近成了一檔選秀節目的導師,接了幾個檔次相當高的代言,可謂是身價水漲船高,簡辭換了關鍵字搜尋,果然看到自己預料中的公司名稱,蔣令聲確實投資了沈謙高調登場的選秀節目。
來自蔣令聲的未讀訊息數目不斷增加,簡辭上了捷運後才點開細看,不外乎是「你在哪裡」、「我等會去找你」、「不要多想」這類避重就輕的說詞。他心底湧出一絲酸意。他知道「我等會去找你」是什麼意思,蔣令聲還是要等到跟沈謙吃完晚餐送走沈謙再來找他,而不是在他離開餐廳時就直接追上來。
……這到底算是什麼。他忍不住想道。
要他戒備沈謙卻又不說明理由,私下卻頻頻與沈謙接觸,甚至還成了對方的投資人,但又不像是單純的商業合作;在簡辭看來,他們方才打啞謎般的對話更像是雙方藏著什麼只有兩人知道的祕密,而自己並不是蔣令聲可以放心交託祕密的人,這才是最讓簡辭難受的部份。
不過,簡辭自己也對蔣令聲隱瞞著許多事情,比如自己上輩子早已經歷過的一切,就算說出來蔣令聲未必會相信,他仍想保留屬於自己的祕密,蔣令聲也是如此,所以簡辭根本沒有資格責怪蔣令聲。
想到這裡,簡辭壓下心中的酸意,回了對方的訊息,說明自己在外頭吃完晚餐就直接回家。
因為沒有心情享受食物,他下捷運後隨便找了家速食店坐下用餐,吃完便步行回家,隔著一段距離就能看見停在家門前那輛熟悉的汽車,簡辭心中有些意外,走到車窗旁邊,對著裡頭的人道:「你怎麼在這裡?我以為你還有別的事情要辦。」
「沒有。」蔣令聲開門下車,站在他面前,「你剛才走得太急了,我有話要……」蔣令聲朝簡辭伸出手。
過去幾週內,兩人關係一直在拉近,簡辭也不是沒有被對方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撫平翹起的頭髮過,但此刻他卻鬼使神差地往後退了一步,不自覺地避開那隻手,眼睜睜看著蔣令聲的手僵在半空中,那一瞬間長得彷彿永恆。
「你不必說什麼。」簡辭匆匆打破了這讓人窘迫的寂靜,「我都明白。」
「你都明白?」蔣令聲的聲音十分緊繃。
簡辭抿住嘴唇,一瞬間也不知道如何回應,索性點了點頭。
對想要保留祕密的人傳達疑問卻沒有得到正面回答,除了表達自己的理解,他又能說什麼。
兩人之間的關係終於在這時來到了瓶頸,簡辭與蔣令聲雖然還是會見面,但有時氣氛會變得微妙,雙方都有所顧慮,相處時也很難像之前一樣自然,眼看著養父母被起訴後終於走到開庭審理這一步,雖說將以被害人的身分出席,但簡辭對審理過程一無所知,本以為蔣令聲至少會在這一刻放下沈謙,不過在抵達公司且發覺只有方秘書與律師一起接待他時,簡辭不能否認自己的失望。
或許不是因為沈謙,而是蔣令聲原先就想躲著他也說不定。重視跟相處是兩回事,簡辭知道蔣令聲十分忙碌,但是訴訟本身事關重大,這是他最需要蔣令聲的時刻,蔣令聲卻不在場。
「蔣先生臨時有事,很快就會趕來。」方秘書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煩躁,用安慰的口吻說道。
簡辭抿著嘴唇,「他不在這裡,顯然是在陪更重要的人,做更重要的事。」在他說完這段話時,方秘書的表情明顯起了變化,彷彿是證實了簡辭的想法。看來沈謙與蔣令聲過從甚密的事情連秘書也知道,沒有承認也沒有否定,只是用「有事」含糊帶過,方秘書的態度愈是委婉,他就愈是在意。
「沈謙常常過來嗎?」
「也不是。」方秘書斟酌著言語,「有需要的時候才會過來。」
「工作的需要?」簡辭不禁道,「還是約會的需要?」
方秘書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於是簡辭懂了,方秘書大概是聽從了蔣令聲的要求,所以才以這種含糊其詞的態度面對他。事到如今,簡辭不能再裝作若無其事了,蔣令聲與沈謙那模糊曖昧的關係讓他不舒服,蔣令聲優先考慮沈謙卻不先考慮他更讓他焦躁不堪,他也說不清楚是什麼感情在心底作祟,只知道自己厭惡現在的處境。
他聽著律師與方秘書說話,心不在焉地盯著白紙上的文字,愈發氣悶,隨便找了個藉口往外走去,呼吸辦公室外頭的新鮮空氣。
簡辭離開時,方秘書正好接起一通電話,似乎是與工作相關的事情,律師出來後轉身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當簡辭買咖啡回來時,方秘書的那通電話還未結束,簡辭本想直接推開虛掩的門進去辦公室,卻在聽見方秘書嗓音的瞬間,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
「……沒有找到可以追溯的痕跡。」方秘書沒有注意到簡辭的到來,語氣平順地道:「沈先生手上的影片確實是當初監視器錄下的畫面,當初銷毀檔案,這次再確認時飯店內部系統中也沒有留存的檔案複本,對方可能是利用非法手段還原那段影片,或者有其他知情人認為這段影片有利可圖所以提前保留了備份……」
方秘書說的話讓簡辭頓住了。
他靜靜聽著門內傳來的聲音,不禁皺起了眉。
如果他沒有弄錯,方秘書顯然是在與蔣令聲透過手機交談,簡辭也沒有遲鈍到聽不出對話的內容意味著什麼,「沈先生」、「監視器」、「影片」、「飯店」,加上蔣令聲不願意讓他接觸沈謙的態度,真相已然攤在檯面上了。
簡辭曾在飯店打工,沈謙知道這件事並不奇怪,但說到飯店的監視器與影片,他直覺地回想起那一晚。簡辭作為內部人員,自然知道走廊上為防萬一有安裝監控設備,供客人入住的房間基於隱私考量未曾裝設任何錄影或錄音的裝置,走廊上的影片,沈謙直接找上蔣令聲的行為,還有蔣令聲對一切諱莫如深的態度,都讓人起疑。
他還記得那晚發生的事情,也知道如果有錄影會是什麼樣的內容,蔣令聲酒醉後誤以為他提供特殊服務,所以將他帶入了房間,在那樣的情境下會發生什麼不言而喻;從影片時間可以推測當時的他還未正式回歸蔣家,在外人看來他們就是血脈相連的堂兄弟,一旦兩人摟抱著走入房間的影片被公開,不管是真是假都會引起軒然大波,而他們也會被貼上亂倫的標籤,這樣的醜聞或許對公司本身不是大問題,但必定會傷及他們兩人與家族的名譽。
更尷尬的是,他們確實做過不該做的事情,幸運的是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沒有事實根據的謠言形同誹謗,可以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問題。在遙遠的記憶中,上輩子似乎也發生過這件事,只是這段影片沒有引起任何水花,簡辭與蔣令聲之間劍拔弩張的關係讓那段影片顯得極不可信,況且影片中可以明確辨識的對象只有簡辭,蔣令聲僅僅被拍到模糊的側臉,甚至有更多人覺得那段影片裡跟簡辭在一起的是其他人,而不是蔣令聲;但這輩子不一樣了,蔣令聲對他的維護與重視可以說是人盡皆知,利用那段影片,把堂兄弟間的親近扭曲成禁忌的感情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明白所有事實的那一刻,簡辭真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蔣令聲確實對他有所保留,但不管對方做了什麼,一切都是以不讓他受傷為出發點,或許是怕簡辭受到影響,即使是雙方關係疏遠也沒有告訴他事實;畢竟蔣令聲過去曾因為那方面的誤會被簡辭打了一拳,知道簡辭厭惡被那樣看待,自然不希望這段影片外流造就的醜聞與謠言讓簡辭難堪到失去立足之地,所以寧可什麼都不說也要把事情壓下來,不惜應允來自他人的勒索,只為了讓他高枕無憂。
當方秘書放下手機時,簡辭走了過去,在對方身後停下。
「我都聽到了。」
方秘書轉過頭,臉上明顯有驚訝之色,短暫的慌亂後很快就鎮定下來了。門關上後,簡辭再次開口。
「沈謙用我威脅他,對吧?」簡辭說得直接,在他目光逼視下,方秘書終究沒能開口否認,只是安靜地瞧著他。
「就算監視器畫面曝光了也不會怎麼樣,除非沈謙手上有房間內拍攝的影片,否則根本不成問題。」簡辭淡淡道,「那段影片就只是影片而已,看圖說故事誰不會?沈謙手上的影片如果是經由盜竊才拿到的,飯店那邊不追究嗎?」
「就算想追究,也被蔣先生叫停了。」方秘書終於開口了,態度有些猶豫,但並未選擇沉默,「一旦開始追查這件事,事發的源頭也會被查出來,蔣先生不希望事情演變成那樣。」
果然是這麼一回事,沈謙拿了本應屬於隱私的事情當作勒索的籌碼,讓簡辭二度成為人質,讓蔣令聲投鼠忌器,言聽計從,但蔣令聲不知道簡辭的想法,簡辭過去已經被綁票勒索過一次,他絕不容許自己陷入相同的處境第二次。
那晚發生的一切……另一位當事人多半只有模糊的記憶,只有他知道發生過什麼,只要他不承認,那就不存在,走廊監視器拍到的畫面不過是他被蔣令聲帶進房間裡而已,沒有人證明之後的事情,沈謙手上只有那段影片的話說服力還不夠,這些充其量是沈謙的一面之詞,從蔣令聲的角度來說,完全是不同的事情……或者說,可以被解讀為更具說服力的、半真半假的「故事」。
當初沈謙跟蔣令聲曾是交往關係,後來因為沈謙不贊同蔣令聲繼續尋找失蹤的堂弟而分手,出國之後發展不順只得倉促回國,本想讓蔣令聲同意復合,順便在事業上尋求蔣令聲的幫助,這時終於回到蔣家的簡辭卻極力阻撓他們復合,沈謙一氣之下便去尋找簡辭的把柄,試圖以此攻擊他。
沈謙沒調查多久就有了發現,簡辭曾經在某家飯店兼職當過服務生,而那間飯店在部份樓層提供特殊服務,這件事不到人盡皆知的地步,但也說不上是什麼祕密,沈謙對此進行調查,不知道通過什麼非法管道得到了飯店走廊的監視器錄影,拍到了蔣令聲難掩醉態帶著他進入房間的畫面,於是沈謙自以為找到了他們的把柄,豪門少爺被認回家族之前以賣淫維生,蔣令聲則是簡辭的客人,以捏造堂兄弟亂倫的醜聞要脅蔣令聲聽話,就算不是事實,只要影片跟謠言一起散播出去,自然會引起紛爭物議,即使最後澄清真相也無濟於事,謠言會直接毀了他們兩人的名聲,而沈謙做了這麼多就是為了得到鉅額資金,順帶報復前男友。
但對蔣令聲來說,這可以被敘述成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比如,當時蔣令聲已經幾乎可以認定簡辭就是他失蹤的表弟,不過就像沈謙一樣,蔣令聲也知道那間飯店提供的服務,對此有了最壞的打算,到了房間內蔣令聲套了他的話才弄清楚真相,簡辭沒有賣淫,平常在其他樓層當服務生,當時是臨時有事才會出現在那個地方,所以蔣令聲裝醉問明事實後就放鬆了,事後飯店主管也證實了簡辭的說法,一切都只是蔣令聲的誤會。
儘管早上兩人一前一後離開房間是事實,但那是因為蔣令聲假裝酒醉不適,故意留他下來跟他聊天,而簡辭也不想回家面對養父母催討金錢的處境,況且蔣令聲對他的執著所有人都看在眼裡,不希望任何負面消息加諸於簡辭身上,為了保護簡辭而被早已分手的前男友勒索,所以沈謙才能達成目的。
然而簡辭不願意讓沈謙繼續威脅蔣令聲,所以無懼於公開自己的過往,況且蔣令聲是關心則亂,用這種一絲消息都不肯洩漏的方式守密,反倒像是心虛,倒不如拒絕勒索,如果沈謙真的公開影片,他們也能坦蕩地將這套說詞攤開在眾人面前,讓其他人各自消化與解讀。
簡辭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次,又問方秘書:「你覺得如何?」
對他來說,這是最能讓人信服的解釋,反正沈謙手上也沒有其他證據。
這套說詞並不完美,但虛偽中也有真實,沈謙跟蔣令聲曾是交往關係是事實,沈謙利用非法獲取的監視器錄影從蔣令聲那裡獲取不當得利也是事實,簡辭從未賣淫更是不可否定的真相,雖然蔣令聲當時誤會了,不過沒有任何人知道,況且他們重逢與正式相認的日子間隔不遠,說是蔣令聲提前得知消息沒有公佈而是祕密地探訪堂弟現況,也還算是合理。
「如果這還不夠的話,可以把我車禍的那件事也用上,畢竟確實是沈謙開車撞了我,斷送了我的體育生涯。」
「蔣先生恐怕不會答應。」方秘書終於放棄沉默,面有難色,「他希望這一切都瞞著你,沈先生開的條件是為期一年的資助與幫助,換取一個承諾,一年後所有往事一筆勾銷,不該留存的東西也會全數銷毀。」
「用我勒索蔣令聲,踩著蔣令聲替他鋪的路,然後沈謙可以繼續當大明星,去什麼選秀節目擔任練習生導師,最後大紅大紫?」簡辭冷笑,「他作夢。蔣令聲不答應也無所謂,我可以為我自己發言,他不願意跟我討論真相也沒關係,到時候你記得通知他看新聞,公眾或許對沈謙背後的金主是誰很有興趣。」
方秘書愕然地瞧著他,簡辭明白對方在想什麼,蔣令聲要做的事情很少有做不成的,可是這次偏偏碰上了簡辭,即便蔣令聲不肯讓步,簡辭也不會退讓,雙方意見矛盾又都不肯妥協的話,毫無疑問會陷入僵局。
「但是蔣先生……」
「你看過那段影片嗎?」簡辭主動問道,「我跟他的臉都很清晰嗎?」
方秘書搖了搖頭,「蔣先生的側臉有些模糊,但你是正面對著鏡頭,根本無法否認。」
「當然可以否認。」簡辭露出微笑,「那晚的事情我還記得,如果監視器只清楚拍到了我的臉,不能確認另一個人的身分,就算影片被公開,我也可以說那不是他,是我跟別的男人在飯店過夜,沈謙因為被甩想要報復才會造謠蔣令聲就是那晚跟我一起過夜的男人,捏造亂倫的醜聞,以此敲詐蔣令聲從而獲取錢財。」
方秘書的神情愈發無奈了。
「蔣先生其實替你做了安排……」
簡辭微怔,接過方秘書遞來的資料夾,翻開看了幾眼,登時笑了。原來蔣令聲並不是真的覺得他不可能發現真相,也顧慮沈謙反悔直接公開影片會帶來不可影響的後果,所以構思了備用方案,包括提前準備護照,萬一醜聞爆發就讓簡辭暫時離開這個國家,最大限度地減少簡辭與沈謙的接觸,迴避公眾審視與媒體追逐。
「他以為安排我出國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嗎?」簡辭快被氣笑了。
「蔣先生大概是希望你能過得輕鬆一些,不管是渡假還是遊學都好,想到國外大學當交換學生也沒關係,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被這些事打擾。」
「明知道真相,卻只能在旁邊看著蔣令聲被勒索,這怎麼可能讓我輕鬆一些?姑且不說一年期限,就算僅僅是一週我也不接受,他不能在我發現真相後還安排我上飛機,讓我獨自逃跑,自己承擔一切。」簡辭說到這裡,忽然想到了什麼,腦海中靈光一閃,「你剛才是故意讓我聽到通話的?」
他說的正是方才他偷偷聽見的談話。不過與其說是偷偷聽見,更像是方秘書有意讓他聽見,要不然以方秘書的謹慎,不可能在他隨時會回來的地方談及必須隱瞞他的敏感話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方秘書避重就輕道。
對方沒有承認,簡辭也沒有繼續追究下去,根據他上輩子對方秘書的了解,對方一直是可以信任的對象,很少干涉雇主的行動與意願,完全忠實於蔣令聲,但也不是完全沒有例外,方秘書或許是不贊同蔣令聲的決定,或許是認為簡辭身為當事人應該知道真相,所以才會發生這種「無意間」向他洩漏真相的「失誤」。
想到這裡,簡辭的態度愈發堅定,「我想知道你們到底還隱瞞了什麼事情,如果沒有人告訴我,我絕對不會離開這裡。」
方秘書沒有嘗試說服他,過了一會才道:「我現在打電話請蔣先生立刻過來,你們面對面溝通如何?」
「麻煩你了,謝謝。」
總算達成目的,簡辭終於鬆了口氣。
這畢竟是與他息息相關的事情,即便蔣令聲確實是為他著想,不希望他承受任何創傷,但簡辭很清楚,蔣令聲想到的是之前誤會簡辭賣身而被打了一拳這件事,簡辭的反應那麼強烈,萬一沈謙真的把這件事鬧出去,背負賣淫名聲的人會是簡辭,為謠言感到難堪的也是簡辭,所以蔣令聲或許根本沒考慮過放任謠言不管,而是選擇妥協,接受沈謙的勒索。
蔣令聲所不知道的是,簡辭不喜歡別人為他犧牲,哪怕是出於別無辦法的妥協,他也不能容忍沈謙利用他從蔣令聲那裡獲取利益;蔣令聲願意為了他選擇屈服,但簡辭不願意。
不知道方秘書通知時是怎麼說的,大約十五分鐘後,蔣令聲便快步來到他所在的辦公室,顯然也知道事情敗露了,看見簡辭時,目光中閃過一絲不容錯認的慌亂。
「……你都知道了?」
「嗯。」簡辭微微低頭,「為什麼與我有關的事情非得要瞞著我?」
「因為這是我的錯。」
簡辭一臉茫然,「你說什麼?」
「如果沒有沈謙,這一切都不會發生,而沈謙是我的前男友,為了要脅我拿你的名聲當籌碼,這是我的失誤,當然必須由我獨自解決。」蔣令聲垂下目光,微微揚起的唇角多出一絲自嘲的笑意。
「就因為一段毫無意義的影片,不管沈謙要什麼,你都願意給他?因為不希望我涉入這件事,還提前安排好了我的去處?」簡辭努力讓自己的嗓音維持平穩,「你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了?『我不希望你去我看不到的地方』……那只是隨口說說的嗎?」
「我以為這是你想要的自由。」蔣令聲乾澀道。
「這不是我想要的自由,這是你替我安排的自由。」簡辭沒有退縮,幾乎是瞪著對方,冷冷說道。
蔣令聲終於無話可說了。
簡辭很清楚,蔣令聲是怕他受到影響才不敢擺出強硬態度面對勒索,這點無可指摘。更不要說蔣令聲為了讓他遠離沈謙造就的禍患不惜送他出國,沒有人比他清楚,蔣令聲對他的安危與蹤跡如何在乎,就連他去學校的露營活動都會讓蔣令聲感到戒備,更別說出國了。
對蔣令聲而言,簡辭絕對不能受傷,不管是肉體還是心靈都不能受創,這個念頭強烈到讓蔣令聲做出違背本意的決定。
簡辭沒有仔細琢磨下去,直接將自己想到的說詞又說了一次,最終道:「這件事與我有關,我希望可以這樣解決,我不想繼續當人質,也不希望你繼續妥協。要是沈謙嚐到甜頭,以後只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勒索你,你覺得他真的會遵守約定一年後銷毀所有影片嗎?」
蔣令聲定定地瞧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就算誹謗讓謠言演變成亂倫加上賣身的醜聞……你也不在乎嗎?」
「要是他真的敢這麼做,那我們就提告。」簡辭立刻道,「就算沈謙公開影片,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們做過什麼。我不在乎他會怎麼說,反正都是假的。」
「但那時候你……」蔣令聲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我那時是很生氣,但那是因為我自己的問題,與你無關,如果那時候產生誤解的人不是你,我或許也不會那麼生氣……」
簡辭只希望自己在乎的人相信自己,一開始被蔣令聲誤會時自尊心受創帶來的怒氣在宣洩過後就慢慢消失了,蔣令聲擔心他為了生計不得不出賣身體確實讓他感到被冒犯,但同時也表明了蔣令聲確實在乎他,否則之前在宴會上被不認識的人嘲諷過往時,蔣令聲不會那樣堅定地站在他面前,替他擋住外人的惡意。
「你知道對吧?」簡辭低聲道,「我的名聲不太好,雖然起訴綁架犯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還是會有人認為我毫無人性,絲毫沒有孝心,居然能將養大自己的親人送入監獄,他們不知道我經歷過什麼……但反過來說,即使沈謙故意釋出影片,讓外人對我產生更多誤解,我也無所謂。」他頓了頓,說了實話,「我不想看見你為了我向他低頭。」
蔣令聲怔怔地瞧著他,似乎完全沒料到他會這麼說。
一絲說不清的窘迫讓他感覺臉上有點發熱,他想了想,往前走了兩步,帶著些許猶豫遲疑,伸手抱住了蔣令聲。這實在太尷尬了,但簡辭直覺地認為自己必須這麼做,蔣令聲當然不需要他的安撫,可是他對蔣令聲的所作所為不能不抱持感謝,相較於口頭致謝,蔣令聲大概更喜歡這種明確的親近行為。
「不管你答應過沈謙什麼,現在都必須停下,把話說清楚然後斷絕往來,如果他再次用一樣的理由威脅你,你就立刻提告,不用考慮他釋出的影片會對我的名聲造成什麼影響,我不在乎,況且沈謙也不是沒有不能公諸於世的祕密,如果還想保有目前的地位,他絕對不會貿然行動。」
他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遲遲沒有得到回應,才發現蔣令聲愣住了。
簡辭知道自己突如其來的擁抱讓蔣令聲異常震驚,但這對他而言也並不容易,他從來就不喜歡與人靠得這麼近,蔣令聲則是例外,雖然不太適應過短的距離,然而肢體接觸時一併感受到的體溫並不讓人討厭,甚至隱隱讓他感到安心。
「你聽見我的話了嗎?快點回答!」簡辭不禁催促道,甚至用力扯了扯對方的衣角。
儘管蔣令聲沒說話,不過環住他的手臂慢慢收緊了,蔣令聲也用力地擁抱著他,於是簡辭明白了,對方選擇聽從他的決定。明明不是應該笑的時候,事情也還未獲得根本性的解決,但簡辭的嘴角仍忍不住微微上揚。
第六章
那是簡辭第一次意識到原來火焰是這樣危險的東西。
手腳無力地倒在地上,意識卻仍維持清醒,就那樣瞧著自己被火焰包圍,被灼傷的皮膚在劇烈的疼痛後逐漸失去知覺,他知道自己該拚命逃生,為了活下去而努力,但他卻覺得這樣或許也不壞。遠離了狹窄的公寓,搬入了豪宅,得到一輩子都花不完的財產,這些饋贈沒有讓他忘記自己腳上的舊傷,也沒有讓在虐待中成長的他成為更樂觀更積極甚至更幸福的人。
不遠處,熱度逐漸逼近,還沒有燒到他身上,但是應該用不了多久時間,火焰就會吞沒他了,除非真的有奇蹟存在,要不然自己是逃不出去了。
這段人生其實不長,但他真正感受到快樂的時候卻少之又少,他有時甚至懷疑自己的存在是否附帶任何價值。
「……辭!簡辭!」
呼喚著他的聲音持續了好一陣子,他不禁感到茫然。到底是誰在叫他?又或者這是生命即將結束而產生的幻覺?那一刻,他被迫放棄了一切,這並不是他為自己決定的結局,但在逃生無望的狀況下,除了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他別無選擇。
「……簡辭!」
他睜開眼,望著眼前光景,一時之間尚未回過神來。
蔣令聲就在他的面前,正一臉擔心地瞧著他。
「做惡夢了?」
簡辭點了點頭,一身冷汗,仍有幾分恍惚。
蔣令聲的手伸了過來,在他額頭上抹了一下,拭去即將滴落的汗水,簡辭這才清醒過來,「等等,你在做什麼?」
「你流了很多汗,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嗎?還是去醫院一趟吧。」蔣令聲收回了手,沒有其他動作,對於手上沾到的汗水不以為意。
簡辭的心情有點微妙,伸手抽了面紙,將對方的手來回擦拭了幾次,彆扭之餘忍不住嘟嚷道:「明明都是汗水,為什麼要摸啊……」
「我又不嫌棄你。」蔣令聲理所當然道。
「但是我嫌棄。」簡辭沒好氣道。聯想到蔣令聲可是會躬身親自幫自己繫鞋帶的人,這並不讓人吃驚,他也不是真的對蔣令聲的行為感到討厭,可是親手擦汗對他來說有種逾越界線的感覺,更別提自己身上大概有汗臭味,想到這裡,簡辭連忙起身下床,一邊說「你先出去我要沖澡換衣服」一邊硬是把蔣令聲推出去,接著關上了門。
他這時想起剛才的場景,雖說是他給了蔣令聲自由進出住所的權限,但蔣令聲很少這樣直接進入他的臥室叫醒他,如果在簡辭睡覺時擅自進入他的私人空間,必然有正當的理由,這次多半是他做惡夢時發出的叫喊聲被蔣令聲聽到了也說不定,雖說有點丟臉,不過蔣令聲沒有追究的意思,他也樂得裝作不知情。
淋浴過後,身體感覺清爽多了,簡辭穿好了衣服,這才離開臥室。
不出所料,餐桌上已經擺滿了食物,蔣令聲來到他住處的早晨,總是會像這樣準備好食物供他享用,畢竟不是一起生活,蔣令聲也不能時時刻刻看顧他,因此只能把握不算太多的見面機會為他下廚,有時還特地煮好料理,叮囑他晚餐可以直接微波加熱食用,生怕他因為飲食不正常導致營養不良,簡辭與方秘書閒聊時還得知蔣令聲曾私下諮詢營養師,確認哪些食物與烹調方式能讓簡辭健康一些,儘管簡辭都二十歲了,在蔣令聲眼中卻還像是個需要照顧的孩子。
……你是我媽嗎?
這句話他含在口中沒說出來。
不過仔細想想,簡辭根本沒有與親生父母相處的記憶,養父母也不曾這樣妥貼地照顧他,他小時候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但進入義務教育的階段後,與同學交談相處時才慢慢理解,一般母親對孩子通常是溫柔與包容的,而簡辭成長的家庭才是異端,他沒有那樣的好運,從未體驗過被細心照顧的感覺。
想到這裡,簡辭的心情愈發複雜。
蔣令聲似乎致力於填滿簡辭那幾乎空白的家庭關係,從來不曾只以兄長的視角看待他,反倒會像其他家人一樣,像母親一樣憂慮他的飲食與健康,像父親一樣教導他為人處事的方法,像兄長一樣陪他看電影吃垃圾食品,他所知道關於家人的一切都是蔣令聲教給他的。
他不必因為害怕被養母責備而主動做完全部家事,不用因為養父的暴力與威嚇交出自己半工半讀得來的微薄薪資,也不需要因為害怕被所有的家人拋棄而努力討好他們。
這是他過去從未想像過的生活,如果有人告訴上輩子的他,自己可以跟蔣令聲這樣和平相處甚至漸漸成為相依為命的關係,上輩子的自己肯定會嗤之以鼻。
「為什麼你這麼會煮飯?」簡辭是真的感到困惑,「你不是有錢人嗎?」儘管不想這麼說,但相較於他這個過去幾乎日日下廚的人而言,蔣令聲的手藝確實更好。
「獨居的時候,有時會自己下廚。」蔣令聲輕描淡寫地道。
對方沒有明說,但簡辭隱約明白,蔣令聲指的是他的雙親過世後的事情。蔣令聲擁有很多東西,一生都揮霍不盡的財富,一般人窮盡一生都無法踏足的地位,甚至連外表與智商都沒有可以供人指摘的地方,但這些並不是蔣令聲最想要的東西,這是他上輩子早該知道的事情,卻等到這輩子才終於能夠理解。
簡辭從未想過,自己或許就是最後那根讓蔣令聲免於溺水而亡的稻草。
這種想法在他看來很自戀,但是從各方面觀察而言,事實似乎與他的猜想相當接近,比如之前那次突如其來的和解擁抱過後,蔣令聲彷彿意識到某些簡辭說不出口的東西,他覺得蔣令聲應該是明白了,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所以蔣令聲終於放心了。
「沈謙也吃過你煮的東西嗎?」簡辭冷不防問道。
蔣令聲微怔,接著就笑了,「當然沒有。」
「即使你們交往過?」
「即使我們交往過。」
簡辭若有所思,「一般而言不是應該把男友排在第一順位嗎?」
「他……不算。」蔣令聲有些遲疑,卻仍這麼說道。
「那是什麼意思?」簡辭不曾談過戀愛,但也不是對這種話題不感興趣,尤其對象是蔣令聲,好奇心反倒更加強烈了。
「我並不是沒有喜歡過他,交往的時間也不算短,但我從那時就知道我不會跟他結婚。」蔣令聲答得坦然,「不是玩弄感情,只是明白彼此不可能走到那一步。」
簡辭想了片刻,仍感到難以理解。
「從長遠來看,這是對的決定,我的感覺沒有出錯。」
「那倒是。」他同意道。
光看沈謙拿影片威脅蔣令聲的事情就知道了,兩年前的車禍可以說是意外,要求蔣令聲協助可以說是為了工作必須保全名譽,可是挖人隱私意圖捏造醜聞就完全是惡意構陷了,幸虧蔣令聲明白沈謙的真面目,而他也不像上輩子一樣愚蠢盲目地信任沈謙,要不然或許會再次走向分道揚鑣的結局也說不定。
一說到沈謙,簡辭便想起了最近那些出現在娛樂新聞上的消息。
不得不說,蔣令聲的動作比他想像得還要快。
前幾天沈謙才在採訪時暗示或許接下來會在一個特別的場所舉辦個人演唱會,但沈謙的經紀人昨天否認了這個消息,部份代言工作才剛開始接洽,還未正式簽約,隨時可以取消,只有那檔選秀節目因為早已投入資金開始錄製,無法中途喊停臨時換人,所以蔣令聲提出的要求是削減沈謙在節目中的存在感,播出時沈謙單獨出現的畫面趨近於零。
簡辭在知道這些事情後鬆了口氣,至少他不用再擔心蔣令聲與沈謙舊情復燃,最終沈謙成為他的家人之一,那是最可怕也最讓人難以忍受的結局。
況且蔣令聲也不再像之前一樣,因為時間被沈謙佔用而減少與他見面的頻率,現在的他們打破了某種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的隔閡,雙方比之前更親近了。
這天是假日,蔣令聲無所事事,半躺在沙發上使用平板電腦,身上穿著設計簡單的居家衣物,跟平常西裝革履的模樣不可同日而語。
相較之下,簡辭就沒那麼放鬆了,因為還是一年級,除了系上必修課程之外,還有其他選修課與通識課,每天的課表都是滿的,要交的作業不難,但是數量卻不少,連難得的假日也必須趕報告。
大概是看他正在忙碌,蔣令聲沒有積極與他搭話,而是安靜做自己的事情,簡辭一邊讀著從圖書館借來的書籍,一邊理清思路醞釀文章,等他完成其中一份報告,伸了個懶腰,起身去廚房拿飲料時,才發現蔣令聲在他忙碌時也做了不少事情,有些雜亂的客廳被整理得井井有條,裝滿待洗衣物的洗衣機正順利運轉中,連電量即將告罄的手機都被連上了充電器,蔣令聲本人在廚房裡準備午餐。
或許蔣令聲其實很適合當家庭主婦……不,主夫?
他走神地想道。
蔣令聲知道他有不少作業要做,但卻沒有轉身離開,反倒是幫他將家務與雜務都做完了,在他吃完熱騰騰的午餐後,再次回到客廳,打開另一份要寫摘要的文章時,蔣令聲也開始整理剛才使用過的廚房,他只要轉頭就能確認蔣令聲還留在這裡,不需要提前找好任何理由或藉口才能相見,而是自然而然地待在身邊。
……這就是一般人的家庭生活嗎?
因為沒有體驗過,簡辭不知道那會是這樣的感覺。
傍晚到來,簡辭的作業完成了大半,總算是告一段落,因為花了不少時間寫作業,晚上他不準備繼續把剩下的部份寫完,而是詢問蔣令聲要不要跟他一起看電影。蔣令聲從來不會拒絕這種要求,一如以往地答應,還為他準備了爆米花與可樂。
等到簡辭精心挑選的電影三部曲播映結束,時間也相當晚了,簡辭猶豫了一會,主動提議道:「今晚要留下來嗎?雖然只能讓你睡沙發。」
「真的?」蔣令聲有點猶豫,不過看起來並不像是不情願。
「時間這麼晚了,只是讓你睡沙發而已,又不算什麼。」簡辭不以為意。
「那就……打擾了。」蔣令聲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措辭有點微妙,朝他笑了一下,「既然都留宿了,總得做點什麼當作回報。」
簡辭對此倒是沒有意見,反正蔣令聲所謂的回報很明確,整理兩人一起窩在客廳沙發上看電影時留下的零食外包裝與飲料空瓶,替他將洗衣機裡烘乾的衣物整齊地折好放到衣櫃裡,整理廚房與冰箱,為他煮咖啡,準備宵夜給他吃,不知道為什麼,蔣令聲似乎很喜歡為他做諸如此類的瑣事。
他可以理解蔣令聲的遲疑,畢竟是初次留宿,又是簡辭主動開口留客,究其根本,如果不是簡辭邀請對方一起觀賞電影三部曲馬拉松,蔣令聲也不至於在他的住處待到午夜,都這個時間了,蔣令聲誠然可以開車回家,但回去後就是三更半夜了,況且簡辭也只是提案而已,要不要接受睡沙發的選項由對方決定,同意與不同意他都沒有意見。
正當他瞧著蔣令聲收拾東西時,卻聽見蔣令聲的手機響了。
手機螢幕閃爍了一下,寫著沈謙兩個字。
簡辭登時提起了精神。
蔣令聲走了過來,注意到簡辭沒有離開的意思,索性開了擴音,於是沈謙帶著明確不滿的聲音在室內響起。
「為什麼突然撤資?還有那些代言……這跟原先說好的不同,你違反我們的約定了。」
「你們約定了什麼?」簡辭忍不住插嘴。
沈謙安靜了半晌,「原來如此,你知道了。」
簡辭聽出對方有意壓抑卻仍有些咬牙切齒的嗓音,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管你們有過什麼約定,現在都不算數了,就算你手上有什麼影片,想公開就公開,我無所謂。」
「你以為我不敢這麼做嗎?」
「那你公開啊。」簡辭失笑,「我也想看看你手上有什麼。」
這話一出,沈謙登時沉默下來。
這種反應並不讓人意外,他們都清楚,但凡沈謙真的這麼做,那就是公開與蔣令聲為敵,無論監視器錄影能否順利催化醜聞,進一步損害蔣令聲與簡辭的名譽,在那之後,沈謙必然會遭受蔣令聲的報復,到了那時,就不只是單純撤資或取消合作的問題了,蔣令聲不可能善良到對罪有應得的人手下留情。
幾秒後,沈謙直接掛了電話。
簡辭抬頭望去,見到蔣令聲臉上的神情,雖然很微弱,但那雙眼睛裡確實閃過一絲憂慮,只是很快又消失無蹤。他知道蔣令聲仍在擔心這件事,不過他自己卻不覺得後悔,比起之前那樣被蒙在鼓裡不明真相,現在的發展才是他想要的。
「你擔心什麼?」簡辭走到對方身前,放緩了語氣,「如果沈謙還有其他東西能夠威脅你,剛才就不會直接掛電話了。」
「我不是擔心那個。」蔣令聲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決定實話實說,「如果沈謙能挖出那段影片,或許其他人也能做到。」
「但是那只是我們在走廊上而已,我扶著喝醉的你。」簡辭沒有退縮,「他拿到的又不是房間內的監控錄影,沒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麼,連你都不記得了,不是嗎?」
蔣令聲微怔,臉上難得地流露出一絲窘迫,大概沒想到他會說得這麼直接,又思考了片刻,才點了點頭。
簡辭適可而止,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轉身回房間拿了備用的毛毯與枕頭過來,一起放在沙發上,雖說是冬天了,不過室內開著暖氣,就算睡在客廳也不至於著涼。正當他準備去拿備用的洗漱用品給蔣令聲時,對方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下個月是不是就該放寒假了?」
「嗯。」他轉過身,望向蔣令聲。
蔣令聲難得地有幾分侷促,「寒假……你願意搬回來住嗎?」說完又看了他一眼,見他沒有立刻答應,又補充道:「也不是整個寒假都非得待在那裡,至少過年那幾天……」
「我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簡辭打斷了對方,心中有些不可思議。到了這時,蔣令聲居然還以為自己不想與他來往;如果真的不想,那麼蔣令聲連這棟屋子都進不了,更別說留宿了。他想到這裡,不禁強調道:「就算你沒有提出這個問題,我也會回去的。」
「我明白了。」蔣令聲別開了目光,彷彿在掩飾著什麼,「那就好。」
「你該不會是哭了吧?」簡辭微怔,隨即頗感新奇地湊了過去,試圖看清對方的神情。
「不是。」蔣令聲閃躲著他的目光,過了半晌才肯出聲,「我一直沒想過能跟你一起過年。」
對方臉上沒有淚水,但嗓音有些沙啞,簡辭這才想起來,自從自己的親生父母過世,蔣令聲一直是獨自生活,過年的時候多半也是一個人度過,如今終於找回失蹤十餘年的堂弟,甚至能一起過年,這對蔣令聲而言確實是意義非凡。
一想起這件事,他的心中不免感到酸澀。
儘管蔣令聲不知道,但對簡辭而言,這也同樣特別。
過去十餘年來,春節對他來說一點都不值得慶祝,假期意味著他要做更多的家事,年前採購打掃都由他包辦,除此之外還要負責準備年夜飯,一般小孩子或許會為即將收到為數不少的紅包而滿懷期待,而他從來沒有過這種奢侈的想法,畢竟養父母連與他一起吃年夜飯都沒有興趣,他們用餐時,簡辭還得先做好其他家事,比如將養父母換下的衣物洗乾淨而後烘乾,甚至整理剛用過的廚房,等到他終於有時間吃飯時,年夜飯早就涼了,那些殘羹冷炙就是他的晚餐。
當然也有例外的狀況,有時他會被指派去打工,畢竟假期工讀生不好找,薪水也比一般行情高,之後領到的薪水全數都得交給養父母,自己能留下的部份勉強只夠支付幾天的飯錢。
「我也……」簡辭吸了口氣,「我也沒想過能跟真正的家人一起過年。」
不知為何,他有些緊張,也不敢看蔣令聲的反應,直到被碰到的當下,他才意識到蔣令聲摸了摸他的頭,又替他順了順頭髮。
「我很期待。」對方低聲道。
這句話明明沒有什麼特殊意思,卻讓簡辭臉上微熱,匆匆留下一句「我去拿毛巾跟牙刷過來」,便離開了客廳。因為長年習慣,簡辭的睡眠時間向來不長,不過這次因為整天都在寫作業,晚上又與蔣令聲連看了三部電影,如今也是真的累了,用最快速度淋浴洗漱後,將剛從衣櫃裡拿出的嶄新的替換衣物交給蔣令聲,便回房間睡覺了。
因為蔣令聲留宿,簡辭本以為自己未必能睡好,但這一晚卻睡得分外安寧。
隔天從熟睡中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了。
室內十分安靜,簡辭本以為蔣令聲走了,走到客廳時,才注意到蔣令聲原來也還沒醒,就睡在他的沙發上,明顯仍處於熟睡狀態。他沒有吵醒對方,在廚房裡隨便找了些微波食品加熱食用,等到吃完之後,蔣令聲還是沒醒,他不禁走向沙發,推了推對方的肩膀。
「蔣令聲?」簡辭見對方沒有回應,索性提高了音量,「你要睡到什麼時候,快起來。」
蔣令聲依然沒有睜眼,簡辭存著一絲惡作劇的心態,伸手去捏對方的臉,但卻被手上觸及的溫度嚇了一跳,隨即找出了耳溫槍,為對方測量溫度,不出所料,蔣令聲發燒了,或許是因為昨晚睡在沙發上,客廳的暖氣不知何時停了,因此才會著涼。
在他一連串動作之間,蔣令聲終於醒了,拿起手機看了一眼,這才連忙起身,「抱歉,我睡過頭了。」
「不是睡過頭,是你發燒了。」簡辭的聲音有些僵硬,將耳溫槍顯示的溫度展示給對方看,「現在就去看醫生。」
「只是低燒,沒事。」蔣令聲不以為意道。
「抱歉,暖氣好像壞了,我居然沒有發現。」簡辭有些內疚。如果不是這樣,根本無法解釋暖氣為什麼會停下,早知道暖氣有問題的話,簡辭絕對不會邀請蔣令聲留宿。
「不是,我睡前感覺有點熱,所以關掉了。」
……原來是自作自受。
簡辭只得道:「我打電話叫司機或方秘書開車過來載你去醫院。」
「不用。」
簡辭根本沒有徵詢對方的意願,直接打了電話,沒過多久方秘書就開車過來了,儘管蔣令聲沒有要求他陪同,但是當簡辭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跟蔣令聲一起坐在車子後座前往醫院了。
醫生證實蔣令聲確實感冒了,有些低燒,不過症狀並不嚴重,只要按時吃藥多喝水多休息就沒問題了,當方秘書拿著單據與證件去替蔣令聲取藥時,簡辭與蔣令聲先一步回到車上,蔣令聲明顯對他陪同就醫這件事很意外,不過並沒有問出口,這點讓簡辭隱隱鬆了口氣,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硬是要跟過來,但他知道自己是想為蔣令聲做點什麼才出現在這裡的。
幾經猶豫,他忍不住提議道:「我陪你一起回去吧,也方便照顧你。」
蔣令聲愣住了。
正當他覺得自己的提案是不是造成了對方的困擾時,卻聽見蔣令聲道:「你不是還要寫作業嗎?」
「只要有電腦跟網路,作業在哪裡都可以寫,寫完直接上傳教學平台就可以了。」
蔣令聲沒有多話,點了點頭,簡辭就把這件事當成對方同意的信號了。
蔣家其實有僱用傭人,可是工作的範疇側重於打掃與清潔之類的家務,與蔣令聲完全稱不上親近,照顧雇主也不在工作條款當中,至少在簡辭從上輩子留存的印象中,蔣令聲不會讓外人踏入他的私有領域,遑論在生病脆弱時被外人照顧了;比起蔣令聲為他做過多少事,他為蔣令聲做過的事完全不能相提並論,所以簡辭才自告奮勇主動提議,要是對方拒絕了,他多少會感到難堪,幸好蔣令聲接受了。
或許是因為生病容易感到疲倦,回去郊區住處的路上,蔣令聲吃了藥之後就睡著了,身軀傾斜,半張臉壓在簡辭肩上。簡辭沒注意到蔣令聲睡著了,直到肩膀被重物壓住才發覺,先是嚇了一跳,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後,錯愕之餘也有點好笑。
對方睡得太熟了,連抵達家門時都沒能清醒,簡辭與方秘書小聲溝通,最後他說服方秘書開蔣令聲的另一台車離開,另外又將自己的外套蓋在蔣令聲身上,習慣了這樣的姿勢後,他索性拿起手機,建立新的文件檔案,一邊讀課堂上發的參考資料,一邊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在車上略微艱難地寫作業。
「……這是哪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旁的人醒了。簡辭放下手機,轉頭道:「車上,你剛才睡著了。」
蔣令聲瞧著車窗外頭的夕陽,難以置信,「我一直枕著你的肩膀,就這樣睡了幾個小時?」
「只有兩三個小時而已。」簡辭伸展了一下雙臂,被蔣令聲枕了一下午的肩膀傳來明確的痠痛,不過沒有到讓人無法忍耐的程度,「走吧,你今天都還沒吃過東西,難道一點都不餓嗎?」
「當然餓了。」蔣令聲的手伸了過來,揉了一下他的肩膀,「會痛嗎?我幫你按摩?」
「不用,你還是好好養病吧。」簡辭理所當然地回絕了。
蔣令聲只好收回手,似乎仍有幾分耿耿於懷,卻沒有駁回他的拒絕。
兩人進屋後,簡辭找到廚師,拜託對方準備一些適合病人的食物,接著去了蔣令聲的臥室。對方在他的命令之下直接回房間休息,但簡辭進來時,蔣令聲正盯著筆電看,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在休息。
他瞥了一眼,「這是什麼?」
「只是幾份需要我過目的文件。」蔣令聲看向他,過了一會才注意到簡辭的意思,識趣地合上筆電,補充道:「明天再看也沒關係。」
簡辭滿意地從對方手中收走筆電,注意到蔣令聲換了材質柔軟的家居衣物,靠在床頭,似乎還有幾分疲乏,他伸手替蔣令聲拉了一下被子,等到傭人通知晚餐準備好了,蔣令聲才跟著簡辭一起下樓。
用餐期間,簡辭心不在焉地將食物往嘴裡塞,總是忍不住去看蔣令聲;廚師準備了一桌清粥小菜,不知道是因為怕燙還是沒有胃口,蔣令聲吃得極慢,簡辭看了一會,忍不住問道:「要我餵你吃嗎?」
他一問出口,蔣令聲登時就嗆到了,咳得面色泛紅,簡辭慌忙去拍對方的背脊,過了好一陣子咳嗽聲才消失,簡辭也放下心,本以為蔣令聲會直接拒絕,但對方卻微微垂著頭,抬手將盛粥的碗與湯匙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簡辭明白了,剛剛嗆到的反應不是出於抗拒。
「你怕燙嗎?還是不喜歡粥?」他一邊將粥吹涼,一邊生疏地舉起湯匙,略顯笨拙地送到對方嘴邊。基於自身從小到大的經歷與生活環境,簡辭自然具備打理家務的能力,但餵人吃飯明顯不在他的技能列表之中。
「不是。」蔣令聲低聲解釋,難得地流露出一絲煩悶,「嚐不出味道,也沒什麼胃口……」
「那還是不……」
一句「不勉強了」還沒說完,蔣令聲的手已經搭在他拿著湯匙的那隻手,幾乎沒有用力,但也帶來明確的重量,像是在對他剛才說到一半的話隱晦地表達否定,顯然不是真心拒絕被他照顧。雖說自己對照顧人這件事還很生澀,不過蔣令聲沒有挑剔的意思。
最終他慢慢地將那碗粥餵完了,而後自己也盡快吃完了晚餐,基於照顧病人的心態陪著對方上樓回房間,將蔣令聲安置在柔軟的床上,這才開始有些好奇地環顧四周。
要說這整棟房子裡面他唯一沒有去過的地方,那就是蔣令聲的臥室了。
蔣令聲的臥室跟他想像的一樣,簡潔、空曠、清冷,幾乎沒有任何彰顯個人品味的裝飾品,除了看起來相當柔軟舒適的床舖之外,其他傢俱的輪廓都帶著硬而直的線條。他忍不住往旁邊走了幾步,打量著周遭,隨即回過頭發問:「我可以參觀嗎?」
如他所料,蔣令聲沒有拒絕,簡辭依次參觀了浴室與衣帽間,繞過房間另一側的沙發與茶几,看了一下落地窗外的夜景,再次回到床邊時,簡辭才注意到這間臥室並不是真的完全沒有裝飾品,距離床舖不遠處的牆上掛著一幅不大的油畫,他好奇地走了過去,注意到那幅畫風格抽象,似乎沒有明顯的繪畫主題。
儘管如此,簡辭又多看了幾眼,愈看愈是眼熟,總覺得在什麼地方看過,半晌後才恍然大悟,那是一張合照,除了他們之外,他與蔣令聲的父母也在其中,構圖與客廳裡掛著的照片一模一樣,只是用油彩模糊了原本的輪廓與細節,從寫實轉為抽象,如果不是看過那張照片,大概猜不出來這幅畫是在畫那張照片。
蔣令聲很孤獨。
照片上的人一一離去,蔣令聲沒有放棄尋找簡辭,始終等待著他的出現。簡辭無法深想蔣令聲為什麼非得要把這幅畫掛在床邊,只是想到這件事時,不禁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即使張口也說不出話。這間臥室確實沒有任何裝飾品,這幅油畫也不例外,那不是符合個人審美的裝飾品,而是蔣令聲情感投射的載體。
「想要嗎?」
簡辭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轉頭去看蔣令聲,對方正靠在床頭看他。
「你剛才說什麼?」
「如果想要那幅畫,你可以直接帶走。」
「但是……」簡辭能看懂這幅畫存在的意義,因而對蔣令聲的大方感到十分吃驚。
「那是我自己畫的,不是什麼高價的藝術品,帶走也沒關係。」
「你自己畫的?」簡辭有點吃驚,沒有立刻給出回應,想了一會才道:「這幅畫留在這裡比較合適,如果要送我的話,不如畫一幅新的給我。」他意識到自己的口氣過於理所當然,與命令無異,又補充道:「這是客廳那張合照對吧?」
蔣令聲顯然沒想到他能猜到這件事,怔愣之後笑了一下,「你看得出來?」
「很明顯。」簡辭下意識道,想到蔣令聲方才贈畫的決定,鬼使神差拿出手機,走到蔣令聲旁邊,直接在床沿坐下,舉起手機滑了幾下,將鏡頭對著自己與靠在床頭的蔣令聲,拍下了他與蔣令聲重逢後的第一張合照。
儘管簡辭沒有事前提醒,不過蔣令聲似乎在最短的時間內察覺他的意圖,近乎配合地看著鏡頭,即使照片拍得不夠理想,光線不夠強,構圖也不夠完美,可是對簡辭來說這樣就足夠了。
「如果要畫的話,不如畫我們的合照。」簡辭沒有看對方,低頭檢視照片,手指在螢幕上按了幾下,將照片傳給了蔣令聲,若無其事地道:「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把這幅畫掛在牆上那幅畫旁邊。」
「把送給你的畫掛在我的房間?」蔣令聲茫然道。
「就算掛這裡也還是我的畫,所以我想看的時候隨時都能過來看。」簡辭強調道。
蔣令聲明顯還不能完全理解他要表達的意思,簡辭盯著對方的臉看,試圖從神態中捕捉情緒的流轉。他也確實看到了,蔣令聲的目光起了一絲變化,垂眼看著手機螢幕上簡辭剛傳過去的合照,沉默半晌,才點了點頭,而後道:「當然沒問題。」
兩人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談下去,蔣令聲踏入浴室簡單淋浴洗漱後便出來了,臉上多出一絲倦意,吃了感冒藥後便已是昏昏欲睡,只是怕剛服藥就睡著會對消化系統造成傷害或負擔,於是勉強打起精神,遵循醫囑,半靠著床頭等待藥效作用再躺下入睡。
蔣令聲明顯累了,簡辭也沒有說話,只是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在床邊坐下,時不時抬眼瞥一下床上的人,他第一次看到蔣令聲處於這麼毫無防備的狀況,有些新奇,但也有幾分複雜的情緒跟著浮現,他很清楚,如果是上輩子的蔣令聲,絕對不會在他面前擺出這種近乎示弱的姿態。
半小時後,簡辭看著蔣令聲躺下,替對方拉好了被子,又將裝了熱水的保溫杯放在床頭,方便對方取用,正準備道別時,就被蔣令聲拉住了手腕。
蔣令聲的嗓音有些沙啞,「謝謝你今天照顧我。」
「沒什麼。」簡辭回道。
他總覺得自己今天沒做什麼值得特地道謝的事,或許在蔣令聲眼中看來,與最初滿懷抗拒的態度相比,現在的他確實是變了不少,因為他們之間距離拉近了,否則簡辭也不至於主動提議陪蔣令聲回家,甚至還主動照顧對方。
過了一會,蔣令聲仍舊沒有鬆手,簡辭有點猶豫地伸手去碰對方的手背,先是握了握對方的手,這才讓對方鬆手,接著道:「你該休息了。」他有點不放心,主動道:「有什麼事情可以打我手機,我今晚也在這裡過夜。」
蔣令聲瞧著他,微一頷首,「我知道了。」
雙方互道晚安後,簡辭便往外走去,關上了對方臥室的門,回到自己房間。
儘管他不住在這裡,這裡總是一塵不染,彷彿一直有人在等他回來。簡辭踏入浴室,將全身上下洗乾淨,在寬大的浴缸裡泡澡時,都還在想這件事。蔣令聲不會求他回來,但他知道,剛才自己提出留宿時,蔣令聲的神色變化是那麼明顯,他甚至都不能假裝自己沒發現。
簡辭的人生似乎就此翻到了新的篇章,名為蔣令聲的角色終於在這個故事中佔據了一定比例的份量,上輩子的恩怨到了這輩子不再重要,畢竟他得到重新開始的機會,現在看來,這輩子或許會比上輩子更好一些,儘管所有曾影響他整個人生的負面事件都發生了,毫無挽回餘地,至少他能夠與自己唯一的血親化干戈為玉帛,沒什麼比這更像是奇蹟了。
學期即將結束,簡辭愈發忙碌。
雖說期盼寒假到來,但在那之前他還得努力讀書寫報告,通過期末考並順利拿到學分,這對他來說並不是容易的事情,上輩子簡辭確實也得到了入學的機會,不過他當時根本沒有認真對待課業,對那時的他來說,學習與教育原先是讓他改變自己人生的機會,但是回到蔣家後,家財萬貫都不足以形容他繼承的遺產,也不再需要憂慮來自養父母的勒索,沒有人生目標,自然也沒有前進的動力。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簡辭並不是絕頂聰明,但他知道蔣令聲以優秀成績畢業於名校,如果他仍擁有體育上的天賦,或許還不會被拉開那麼遠的差距,他並不是覺得自己不如蔣令聲這件事很丟臉,而是不希望別人提到蔣令聲時,還會順便議論蔣令聲那個好不容易認祖歸宗卻不學無術的堂弟,所以他對自己沒有太多期望,畢竟簡辭如今就讀的學校也不是什麼花錢買門票就能安然入場的地方,他的目標是學期成績每科及格並順利拿到學分,這樣就足夠了。
因此他忙於完成各個課程的報告與作業,同時還得準備期末考,那一週都沒有與蔣令聲見面,也是怕自己分心,幸好期末成績沒有讓他的努力白費,順利度過了第一學期,接著迎來寒假。
「以前一直是在這裡過年。」晚餐過後,兩人坐在客廳吃水果,蔣令聲坐在他對面,頗感懷念地笑了笑,「那時我父母會帶我過來,我們一家六人聚在一起,春節過後幾天再一起去渡假,有一年你吵著要去看企鵝,被拒絕之後還哭了。」
跟以往不同,現在的簡辭已經不會再因為蔣令聲提及自己不記得的過去而耿耿於懷了,甚至還有餘裕反駁,「你騙人的吧?我怎麼可能說那種話?」
「你那時候很喜歡企鵝。」
「我不相信。」
「你去翻以前的照片就知道了。」
「……」
簡辭忽然想起自己整理房間時似乎看過一張自己童年時期抱著企鵝玩偶的舊照片,登時不說話了。見他沒出聲,蔣令聲也沒有奚落他,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樣,簡辭正回想著自己看過的所有舊照片,正想找些類似的案例回敬蔣令聲,注意力就被螢幕上播映著的新聞吸引過去。
沈謙之前參與的那檔選秀節目終於臨近尾聲,趕在農曆春節到來前播出了最後一集,以現場直播網路投票的方式決出了最終的優勝者,最後七名練習生組成了新一代的男團,順利拿到經紀公司的一紙合約,出道在即,接受採訪時每個人都是緊張之餘又意氣風發的模樣,節目裡的幾位導師在出演這檔節目後也收穫了不少人氣,所有人都在往上走,除了沈謙。
記者會上,大多數的問題聚焦於新的男團,少部份時間才留給導師,這本該是被好好把握的機會,但當被記者問及是否已經決定舉辦個人演唱會時,畫面裡的沈謙否認之餘,也笑得有些勉強。
「同情他?」
冷不防聽見這句話,簡辭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什麼?」
「看他發展不好,所以同情他?」
蔣令聲語氣自然,於是簡辭也知道對方沒有其他意思,便誠實道:「我同情他,誰同情我?我只是覺得,他不值得這樣的待遇……」
「不值得?」蔣令聲的嗓音低沉了些許。
「為什麼他還能出現在電視上?不是說好要封殺他嗎!」簡辭故意憤憤道。
蔣令聲被噎了一下,錯愕過後才明白他的意思,一陣好笑。
「我只是中止了之前替他牽線的所有合作與代言,投注的資金也收回來了,不過沒有特地要電視台封殺他。」
「就這樣?」
「就這樣。」蔣令聲若有所思,「你覺得還需要做什麼?」
簡辭思考了半晌,搖了搖頭,「不用。」
他現在已經可以理智思考過往的一切了,沈謙絕對是沒有利益就不會有任何行動的人,上輩子那樣積極接近他,大概也是有什麼他不知道的理由,不過這些現在都不重要了,沈謙因為自己的不當行為受到教訓,往後多半不會再來招惹他們,這個結局也還算合理。
「別動。」
簡辭一陣茫然,但仍聽話地靜止不動,蔣令聲往他的方向傾身,手指在他臉上撫了一下,簡辭看到對方手上有一根掉落的睫毛,下意識想開口道謝,卻意識到彼此的距離比他想像得還近,他能清楚地看見對方臉上的每個細節,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沐浴過後殘餘的一絲香味,那句謝謝頓時卡在喉嚨裡,沒能及時說出口。
「你的臉為什麼這麼冷?」蔣令聲顯得很意外,微微低頭,湊得更近了。
「難道現在不是冬天?」簡辭下意識道。
室內有暖氣,他也不覺得冷,只是體表溫度不能經由意識控制罷了。簡辭本想解釋這沒什麼,讓對方放下多餘的擔心,但蔣令聲的雙手卻在這時捧著他的臉,對他偏低的體溫憂心忡忡,似乎還說了什麼要讓廚師準備滋補藥膳的事情,不過簡辭的注意力完全放在自己被碰觸的地方,與他微冷的皮膚相較,蔣令聲雙手帶來的熱度簡直無法忽視。
這個人的雙手原來這麼溫暖……簡辭忽然想起什麼,慌忙往後退開一段距離,直到自己的背脊撞到沙發角落才停下,臉頰與耳朵都生出了一絲無來由的熱意。
「怎麼了?」蔣令聲難掩困惑。
「不,沒什麼。」簡辭敷衍道。
就算蔣令聲問了,他也說不出口。
他怎麼能跟自己好不容易找回的堂哥說明,自己還記得那一晚的一切,彼此有血緣關係,當初不知情也就罷了,如今只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對蔣令聲而言這不算什麼,畢竟對方根本沒有任何記憶,對於重視的堂弟有肢體接觸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對簡辭來說卻不是那樣,直到現在,他都還記得那晚發生的所有事情。
如果有任何方式可以直接捨棄那晚的記憶,簡辭絕對會做的,問題在於科技還沒有進展到這個地步,愈是想要忘記,就愈容易在潛意識中回想起更多難以啟齒的細節,最後讓自己陷入強烈的罪惡感之中。
「我……」簡辭嗓音乾澀,「我先回房間休息了。」
不等蔣令聲回應,簡辭倏地起身,匆匆離開,轉身上樓。
第七章
或許是為了跟上大學同學的步調,蔣令聲發現簡辭也開始使用社群網站,第一張照片貼的就是與幾名同學的自拍,看背景大概是前一陣子野外露營時留下的紀念照,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容。
看著那張照片時,蔣令聲心中泛起一絲酸意,腦海裡浮現一段令他記憶猶新的談話。
「你果然是變態,居然那麼喜歡自己的堂弟,甚至還……」沈謙略去了關鍵字沒說,笑容卻很是嘲諷,「我一開始真沒想到你會為了一個失散多年的親戚拒絕我,現在看來一切都可以理解了,該不會是亂倫吧?」
「不要胡說八道。」蔣令聲冷冷道。
「他不是在做那種打工嗎?你看見他跟別人在一起的話是不是很嫉妒?」沈謙對於激怒他這件事顯得樂此不疲。
「你如果還要繼續造謠,這筆交易就別做了。」
沈謙看出他的怒意,終於安分下來,而蔣令聲用盡所有意志力才控制住激昂的情緒,一語不發地轉過頭。
如沈謙所說,他確實會對簡辭與其他人過於親近感到不快,但絕不是沈謙所謂的嫉妒,況且簡辭也沒有出賣自己的身體賺取金錢,蔣令聲對簡辭只存有珍惜與守護,絕非什麼亂倫,若不是沈謙有意打探,拿到了監視器錄下的本該已經被刪除的畫面,他根本不會接受對方的威脅。
只要那段影片在沈謙手上,就存有一定程度的風險,蔣令聲不相信沈謙,早已下定決心必須設法根除這個隱患,否則永遠都無法安心。
不過在簡辭說服他拒絕勒索過後,這一切似乎又不那麼重要了,如簡辭所說,沈謙手上的證據就只是一段影片而已,沈謙總不能辯稱所有扶著客人回房間的服務生都在賣身,即使沈謙想要繼續威脅他,也拿不出更有價值的誘餌。
現在想來,蔣令聲也覺得自己當時太傻了,居然會輕易上當,甚至為此忍受沈謙的勒索與要脅。
沈謙是聰明人,知道不可能靠著那種影片在簡辭手上換取任何利益,在他收回所有「贖金」後,沈謙沒過多久就親自來找他了,蔣令聲原本並不想見對方,可是沈謙每日都到公司一樓大廳等他,讓私事影響公事,蔣令聲直接與沈謙另外約了地方見面,決定把話說清楚後便不再往來。
「你還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我已經說過了,什麼都不會給你,你最好珍惜現在手上還能留住的東西。」
「你真的不怕我公開影片?」沈謙不死心地道。
蔣令聲瞧著對方,沈謙摘下口罩後,比平常的模樣憔悴不少,氣色不佳,神態又顯得焦慮憤怒,跟那個平常光鮮亮麗出現在所有人面前的大明星判若兩人,看來對方確實在失去那些資源與機會後嚐到了苦頭。
「我也可以公開你那一次事故車禍的真相。」蔣令聲不為所動地道,「那一次可沒有任何誤會,釀成車禍的人就是你,那些保密條款約束的是你與受害者,不包括我在內。」
「你真的這麼有自信?我聽說他那時窮到什麼工作都願意接,誰能證明他沒賺過那種髒錢?」沈謙冷笑,目光卻沒看他。
「如果你只是要造謠的話不用特地到我面前說,我不在乎。」蔣令聲察覺沈謙的色厲內荏,不禁笑了一下,「不管你想做什麼都隨便你。」
這番輕描淡寫的說詞讓沈謙失去了冷靜,臉色鐵青地瞪著他,蔣令聲轉身離開,甚至沒多看沈謙一眼。他只想快點回家,確認簡辭是不是睡了,如果對方尚未入睡,他們還可以一起看電影或打遊戲,吃宵夜也是個不錯的選項。
年節將至,蔣令聲早已準備好了計畫。
他們堂兄弟之間少有長時間共處的機會,他也還在了解簡辭的過程中,不過跟簡辭聊天時,他意識到簡辭可能沒有真正感受過年節的氛圍,在確認簡辭身分時拿到的調查資料中也曾經說明過每逢節假日簡辭都會出門打工,賺取的金錢全部交給那對綁架犯,除夕與春節都沒有例外。
蔣令聲想起這件事時仍感到憤怒,儘管簡辭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但他考慮過了,傭人全都放假了,他們可以像一般人一樣過年,渡假或出國遊玩之類的事情可以往後再說。
兩人一起去了會員制的超市採購年節要用到的食材,簡辭看起來跟往常不太一樣,很感興趣地四處張望,但也沒有耽誤多久時間,好像隨時都注意著雙方之間的距離,避免離開他視線所及之處,偶爾也會轉過頭,拿著沒見過的食材問他有沒有興趣嘗試烹飪,不知不覺,推車裡塞滿了各種食材與調味料,簡辭跟在他身後等待結帳結束,兩人一起提著購物袋往停車場走去。
「你還額外買了不少食材。」仔細一看,有不少東西不在他原本的購買清單上,蔣令聲自然有些困惑。
「年夜飯交給你了。」簡辭走在前面,語氣輕快,「畢竟是過節,也不方便讓你一個人忙碌,我可以負責準備其中幾餐。」
蔣令聲微怔,而後笑了一下,「我很期待。」
「也不用那麼期待。」簡辭彷彿想到什麼,立刻強調道:「不是什麼大餐,只是幾道家常菜而已。」
儘管簡辭沒有直說,不過蔣令聲明白對方的意思,簡辭不需要他單方面準備與付出,簡辭也想參與其中,而不是袖手旁觀,這對蔣令聲來說,無疑是最好的抉擇,兩人的距離逐漸拉近,蔣令聲覺得自己彷彿活在夢中。
畢竟簡辭是在苛刻的環境中成長,或許早就習慣獨立,未必需要親情上的滿足,簡辭大可以不理會蔣令聲,雙方維持聯絡但各自獨立生活,但簡辭沒有這麼做,而蔣令聲明白,如果非得要以需索往來定義彼此的關係,他才是真正需要簡辭的那個人。
蔣令聲看著簡辭挺直的後背,忍不住加快腳步,與對方並肩同行。
簡辭比他矮了一點,一旦簡辭低下頭,他就看不到簡辭的表情了,但就算是這樣,他也想走在簡辭的身邊,而不是隔著一段距離遙遙望著對方的背影。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拿出手機傳訊息,要秘書為他補充畫室裡缺少的顏料與其他工具,從大學畢業正式工作以來,他幾乎不曾再踏入畫室,這原本是為了消遣與放鬆而準備的場所,卻少有機會用上,直到現在,簡辭要求他為他們作畫。
蔣令聲自然不會拒絕這樣的要求,甚至可以說是求之不得。
要是能趕在簡辭生日之前畫好就好了。他這樣想道。
悠閒的午後,兩人都在客廳裡,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沒過多久,簡辭出聲打破了寂靜。
「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簡辭漲紅了臉,似乎對他的視線深感困擾與不解。
蔣令聲朝他亮了亮手上的紙筆,毫不猶豫地答道:「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碰過畫筆了,要畫人像的話,想要用素描找回手感。」
這是事實沒錯,但也有一部份私心,他只是想正大光明地看著簡辭而已,畢竟是失而復得的唯一親人,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簡辭拒絕的話,他也不會強求。不過一切如他所料,簡辭看起來有點緊繃,卻沒有拒絕他。
「我是不是要擺什麼姿勢……」對方看來有些苦惱。
蔣令聲搖了搖頭,「你繼續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不用管我。」
「那……好吧。」簡辭的目光回到筆電螢幕上,重新恢復為原本的姿勢。
這是年假第一天,兩人都無所事事,蔣令聲不必上班,簡辭不用上課,兩人都是睡到中午才起床,一起吃了遲來的午餐,簡辭正在研究食譜,考慮要不要變更過年期間準備的菜單,而蔣令聲就在他身邊,正大光明地瞧著對方。
蔣令聲從未想過自己能與簡辭這樣接近,他知道簡辭不習慣被人一直注視,但簡辭沒有拒絕他,在適應他的目光後慢慢放鬆下來,看起來就像是終於解除了防備,蔣令聲沒有說出口,但心中卻為此而感到由衷喜悅。
閒散的生活過了兩天,某日清晨,蔣令聲醒來時想起要提前處理年夜飯要使用的食材,乾脆將平常慢跑或進行鍛鍊的行程推後,一邊打呵欠一邊踏入廚房,卻聽到不遠處傳來的聲響,不禁一怔。
傭人們都放假了,照理來說這棟屋子裡理當只有他與簡辭在,他皺了皺眉,往聲響的來源前進,沿著走廊走了一會就頓住了腳步。
……明明還是凌晨,天色才剛泛白,簡辭卻在這裡洗衣服?
他一瞬間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不知道為什麼,看見簡辭一臉慌亂的表情,蔣令聲瞬間從朦朧睡意中清醒過來,注意到一旁的烘衣機正在自動運轉,從外面可以看到裡面只有一件輕薄短小的衣物,但這不合理,平常衣服都是由傭人替他們清洗烘乾,簡辭完全沒有必要在這個時間特地自己洗衣服,除非有什麼非同尋常的理由導致他必須這麼做。
他想到這裡,看著烘衣機,忽然懂了。
簡辭臉上寫滿了無措,目光中帶著一絲不太明顯的羞恥與難堪。
「這……這是很自然的事情。」蔣令聲盡量放緩語氣,「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時候,你不用那麼緊張。」
簡辭更尷尬了,卻不服輸道:「你也會嗎?」
那一瞬間,蔣令聲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你說什麼?」
「既然每個人都有這種時候,你也……也會這樣嗎?」儘管簡辭臉上泛起紅潮,但卻沒有退縮,反倒像是在尋求認同,試圖以其他例子證明不是只有自己會這樣,從而放下害羞與尷尬的情緒。
「當然會。」蔣令聲直率道,心中暗暗想著,簡辭如今才滿二十歲,雖然不至於不知人事,不過被他撞見這種場面也確實窘迫,年輕人的臉皮比較薄,若是彼此像成年人一樣大方坦然地談話,應當能緩解對方的尷尬。
簡辭的反應如他所想,似乎稍微冷靜下來了,微微頷首,蔣令聲見狀,也沒繼續交談下去,轉身離開,好讓這整件事顯得一點都不重要,他甚至沒有興趣多問,以此體現自己不在意的態度。
之後簡辭與他一起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時果然恢復正常了,不過蔣令聲瞧著對方,卻不禁一陣走神。從他知道簡辭的事情以來,簡辭這段被錯置的人生中留下的大多數資料他都看過了,自然也知道簡辭在感情方面完全是一張白紙,不曾與任何人產生曖昧的關係,也沒有正式交往的對象,此前在養父母的苛待下努力生活,沒有考慮過這方面的事情也是正常的,不過現在環境已經不同了,或許簡辭也會想嘗試愛情的滋味也說不定。
他思考到這裡,想像簡辭將來帶著戀人來到他面前,為他們介紹彼此的畫面,心底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絲奇異的抗拒。
簡辭用盡全部毅力壓抑情緒才能在蔣令聲面前維持平靜。
沒錯,這一切都很正常,他只是個血氣方剛的大學生,偶爾做了一些詭異的夢或者睡夢中發生了什麼不可控制的反應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這對任何人來說都絕不是羞恥不堪乃至於抬不起頭的事情,讓他窘迫的只有一點:蔣令聲撞見了形跡可疑的他,甚至在相當短的時間內明白發生了什麼。
蔣令聲不是別人,是唯一與他有過肉體接觸的對象,可是蔣令聲並不記得那天晚上發生過的事情,對待他的態度也很自然,反倒是他自己,即使想控制自己不去想這件事都很難,只有他記得而蔣令聲卻不記得,這點多少讓他感到煩躁。
不過簡辭很清楚,多想這些根本無濟於事,還不如將自己的精力投入過年的準備。
他事前問過蔣令聲了,家中並不是完全遵守傳統的習俗,沒有各種祭祀儀式,也不會有上門拜年的親戚,就只有他們兩人,蔣令聲問過他想不想去什麼地方渡假,簡辭給出的回應都是搖頭,他沒說出口的是,他不在乎去什麼地方過年,只在乎自己跟什麼人一起過年。
蔣令聲眼看他沒有任何意見,或許是認為簡辭對旅遊觀光沒什麼興趣,討論過後就不再談起這些事,只是提議春節過後找一天去掃墓,這點簡辭直接答應了,理由也不容辯駁:畢竟是過年,總要與至死都牽掛著他的家人團圓。
簡辭想著這些事,走入廚房繫上了新買的圍裙,一邊用手機確認食譜,一邊打開冰箱拿出需要的食材。
雖說過去被養父母撫養時都是由他準備三餐,不過那時的他還得仔細計算手頭微薄的預算,盡量以最低的成本採購,要是在月底之前就把買菜的資金用完,養父母也不會再貼補他任何金錢,所以他只能精打細算,有必要的時候還得隨時注意超市生鮮特賣的時間,盡量在打折時段購物。
不過現在卻不同了,他可以買最新鮮的食材最昂貴的調味料,可以隨便買自己有興趣卻沒吃過的異國蔬果,蔣令聲從來不會阻止他做這種事,總是笑著看他揀選食材,彷彿對他的心情相當了解,簡辭看著冰箱裡自己與蔣令聲一起買的肉品與蔬菜,打從心底感到安心,同時又不禁自嘲地想,自己原來是這麼容易滿足的人。
當他把蔥薑洗淨放在砧板上,拿起菜刀準備切成細絲時,才注意到不知何時站在廚房出入口的蔣令聲。
簡辭壓下那一瞬間受到的驚嚇,愣了兩秒才鎮定道:「你在那裡做什麼?」
「我想幫忙。」
「不用。」簡辭搖了搖頭,「我自己做就行了,你可以上樓休息,吃晚餐時我再叫你。」
儘管這麼說了,但蔣令聲並沒有離開的意思,簡辭也不方便趕人,只得繼續做自己的事情,將食材剁成幾段,隨即開始切絲。
「你談過戀愛嗎?」
簡辭心頭一震,菜刀登時歪了一下,他感到手上一絲微痛,低頭一看,菜刀在自己手上留下一道痕跡,鮮紅的血液隨即滲出滴落到砧板上。
蔣令聲立刻快步走到他身側,如臨大敵,「很痛嗎?先過來沖水,然後盡快消毒!」
簡辭沒有說話,並不是真的很痛,事實上,這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心底甚至覺得蔣令聲有些小題大作,可是這小題大作是為了他,他心中五味雜陳,又不由得感到尷尬,都已經是老手了居然會切到自己的手指,犯下初學者的錯誤確實該好好反省。
不過平心而論,蔣令聲至少要負一半責任,突如其來地提起戀愛話題,簡辭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於是分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蔣令聲……對他的感情生活感興趣?
任何一個兄長都會對自己的弟弟談戀愛這件事感興趣?
簡辭不曾與兄弟姊妹一起成長,自然也不清楚這方面是什麼情況,如果是無所不談的家人,這種事情被充作談資或許也不稀奇,不過是簡辭自己想太多,所以才對蔣令聲提起的話題反應過度,還不小心切到自己的手指。
他抬頭看著眼前的人,對方正在幫他小心地處理傷口,分明是一道微小的傷痕,割得不深,也不再滲出血液,蔣令聲卻萬分緊張。
「我沒事。」簡辭不自覺用上了安撫般的口吻,「只是小傷,很快就會癒合,不用包扎。」
「小傷不等於沒事,不包扎要是感染了怎麼辦?」蔣令聲沒有退讓。
傷口做好基礎消毒清理的話,不可能那麼容易就被感染。他本想這麼說,但看著蔣令聲焦慮擔憂的神態,改口道:「我知道了。」他不再出聲,默許了蔣令聲的動作。
對方小心仔細地替他處理傷口,取下他身上的圍裙穿上,接著問道:「你要做什麼菜?食譜直接告訴我,我來做,你養傷。」
簡辭有些無語,這種小傷實在不值得被這樣關注,可是蔣令聲卻連這種程度的輕傷都無法容忍,顯然是對他的安危與健康真的很在意,他不能不領情。況且,他也不討厭這種被當成易碎物般珍視的感覺。
蔣令聲沒有再提先前的話題,簡辭看著對方接手他的工作,把蔬菜切完後開始切肉,心中卻浮現了那一晚的記憶。
簡辭沒有談過戀愛,不曾有過關係曖昧的對象,與其他人發生肉體關係也只有一次,儘管他沒有主動告訴過任何人,不過簡辭知道自己喜歡的是男人,對異性沒有產生過任何悸動,他有點意外蔣令聲會提起這個話題,卻又忍不住想,蔣令聲究竟是同性戀還是雙性戀?從上輩子到這輩子,關於蔣令聲的前任戀人,簡辭知道的只有沈謙,或許蔣令聲也會跟女性談戀愛,不過在他的記憶中,直到自己的生命因為一場大火而走到盡頭時,蔣令聲明面上始終維持單身,沒有任何正式締結婚約的對象。
正是因為這樣,蔣令聲突然提起戀愛話題時才讓他感到震驚。
不過,蔣令聲至少對男人不排斥,這點簡辭可以作證。儘管記憶早已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模糊,但是那一晚蔣令聲吻他碰他時的需索與渴求都相當明確,如果那晚出現在走廊上的男性不是簡辭而是別人,大概也會發生一樣的事情,蔣令聲不談戀愛,但並不介意付錢聘僱陌生人幫助洩欲。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態或環境產生了改變,那晚發生的一切似乎不如他記憶中的不堪,此刻回想那些畫面時,也不再讓他發自內心感到憤怒與恥辱。
想到這裡,簡辭的情緒頓時變得有些複雜。
因為自己的手指受傷,結果接下來幾天的三餐都還是由蔣令聲一手包辦,即使想抗辯自己的手沒事,但蔣令聲連幫忙清洗食材之類的雜務都不讓他做,不准他進廚房,不准他做任何家事,簡辭不免感到匪夷所思。
「傷口都已經結痂了,不會有事的。」他試圖說服對方。
「不行。」蔣令聲毫不退讓,「你手上的傷口不能碰水,有什麼事讓我做就好。」
簡辭不假思索地反擊對方,「既然如此,你要不要順便幫我洗澡?」
看到蔣令聲微怔的模樣時,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登時一陣慌亂,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擺出開玩笑般的神態,唇角揚起,等待對方的反應。
「也不是不行。」
……這個回答不對吧?是他聽錯了嗎?
不等陷入茫然的他發問,蔣令聲露出帶著一絲懷念的笑容,「小時候我也幫你洗過澡,不只一次。」
簡辭現在明白這是自找苦吃了,但蔣令聲的反應讓他稍微放鬆了一些,幸虧對方沒有往奇怪的方向解讀他不經思考的發言,要不然後果難以想像。不過仔細想想,蔣令聲的回應也很微妙,一般人聽到他的話不可能會給出這樣的答案。
他不斷回溯著這段時間與對方相處的回憶,忽然想通了。
蔣令聲到現在都還是把他當成那個走失的幼童來對待,儘管他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但撇開這十餘年的分離不說,烙印在蔣令聲腦海中的他,永遠是需要被照顧的他,永遠是飽受磨難的他,蔣令聲過度的保護欲與照顧欲全部肇因於此。
簡辭無法解釋為什麼,但他清晰地感覺到,當自己明白真相時,心中卻生出一絲無以明狀的失落。
「以後別說這種話。」簡辭下意識道,「萬一被聽到怎麼辦?別人會覺得我們不正常。」
「我只是說了實話。」蔣令聲坦然無畏地道。
簡辭拿對方沒辦法,索性別開目光,打算用沉默結束這個話題,沒想到蔣令聲繼續道:「什麼時候過去比較好?」
「什麼?」
「你洗澡的時間。」
簡辭終於惱羞成怒,「不要當真!那只是開玩笑!」
蔣令聲明顯是在逗弄他,見他這樣便笑了,不再提起這個話題,簡辭儘管還有些不滿,但在對方無微不至的照顧下,終究還是壓下了心中那一絲鬱悶,轉而投入過年的喜慶氛圍。
「你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簡辭一邊吃著蔣令聲洗好去蒂的草莓,一邊忍不住問道。
「想去的地方?」
簡辭解釋道:「你總不會是真的整個年假只想待在家裡吧?」他知道蔣令聲平日工作繁忙,還要抽時間探訪他,行程繁忙,不過現在既然是假期,自然也有放鬆的機會,儘管是出於直覺的猜測,但他認為蔣令聲並不是真的喜歡一直待在室內從事靜態活動,況且他也想知道蔣令聲私下的消遣或興趣是什麼。
蔣令聲若有所思,半晌後道:「我們去露營吧。」
……為什麼是露營?
這個答案讓簡辭有點困惑,但還是點了點頭。儘管他覺得這或許跟他之前參加過的系學會舉辦的露營有關係,不過並沒有深思。
一切事宜都由蔣令聲安排,當他乘車跟蔣令聲一起來到選定的露營地點時,還是有幾分哭笑不得。這就是當初他跟大學同學一起參與露營時的地點,蔣令聲大概是把這個地方包下來了,整片營區就只有他們兩人。
冬天的夜晚相當寒冷,即便穿了保暖衣物,簡辭下車後仍不禁縮了縮身體。
在夜色中步行了一段時間,簡辭看到了完整搭好的巨大帳篷、早已燒起炭火的烤肉爐與提前處理過的食材與調味料,許是怕視野不佳,帳篷不遠處還追加了照明設備,此外一旁還有兩張看起來舒適柔軟的躺椅,一看就是為他們二人準備的,一切都跟上次露營時截然不同。
「我還以為你會請廚師過來烤肉給我們吃。」他不禁道。
「你怎麼知道?」
簡辭微怔,不由得看了過去,注意到對方臉上的笑容才意識到那是玩笑,忍不住抬手打了對方的手臂一下,權充反擊,隨後快步往前走去。
他現在明白,蔣令聲並不是不懂怎麼享受生活,光是看到蔣令聲的露營裝備就知道了,材質厚實的帳篷裡那些厚重柔軟的寢具,額外配備懸空的旋轉烤架甚至能直接用來烤乳豬的寬大烤肉爐、一看就知道不便宜的食材與調味料,或許不是蔣令聲表現得不明顯,而是簡辭對失而復得的家人瞭解得還不夠多。
簡辭環視周遭,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裡只有一個帳篷?」
「嗯,就算我們一起用,這個尺寸也足夠了。」
蔣令聲沒有注意到他的情緒,正饒有興致地查看烤架,烤乳豬需要較多時間,所以在他們抵達之前已經有人代勞了;簡辭又回頭看了一下那個帳篷,雖說是相當寬大沒錯,不過也就比一般的雙人床大一些,如果是他們二人睡在裡面的話,不至於手腳伸展不開,但也很難維持距離。
簡辭打從心底明白,蔣令聲沒有其他意思,單純想要跟他一起露營而已,因為奇妙的氛圍感到緊張的人必定只有他。
「是不是很冷?」
寒冷的晚風中,蔣令聲摸了摸他的臉,大概是在感受溫度,隨後拉著他往爐火方向前進,似乎是想要讓他取暖,但在靠近烤肉爐的那一瞬間,許是炭爐燒得太熱,又或者是烤肉滴下的油脂造成了影響,火焰往上竄的高度非同尋常,席捲過來的灼熱與刺眼的光亮讓他一連退了好幾步,整個人僵硬地站在那裡,迎向蔣令聲詫異的目光。
簡辭費盡力氣才勉強擠出一句話,「不用管我,我沒事。」
「你怕火?」
儘管覺得丟臉,他仍點了點頭。
蔣令聲沉默半晌,朝他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就將頸上的圍巾解了下來替他圍上,接著伸出雙臂抱住他,簡辭的臉被迫埋到對方懷裡,但這還不是結束,蔣令聲其中一隻手按著他的後腦杓,讓他維持緊密相貼的姿勢,簡辭這才從錯愕中明白過來,蔣令聲是在用懷抱替代爐火,包覆著他暴露在外冰冷乾燥的皮膚,為他取暖。
「稍微等一下。」蔣令聲的嗓音從上方傳來,他甚至能感受到對方說話時胸腔的振動,「要是凍傷就糟了。」
「我沒事。」簡辭小聲道。
蔣令聲卻沒有鬆手,靜靜地抱著他,過了半晌才輕聲道:「那時是不是很痛?」
簡辭想起自己失去生命的那一刻,瞬間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眼眶不自覺泛紅,隔了幾秒才意識到問題在哪裡,蔣令聲不知道真相,誤以為他的害怕肇因於養父母的虐待,認定他曾被燙傷才有這種反應,只有他自己知道,害怕火焰的根源是自己上輩子的死亡,被火焰吞噬的痛苦仍深深刻在他的腦海中。
「已經沒事了,不用怕。」蔣令聲收緊雙臂,低聲安撫他。
簡辭整個人都僵著,蔣令聲卻像是一點都沒有注意到他的緊繃,過了半晌便放開他,確認他的臉頰耳朵都不再冰冷才滿意地收回手。
簡辭感覺自己的耳根變熱了,是因為被蔣令聲的懷抱溫暖、又或者是因為其他的什麼原因才變成這樣,他自己也說不出來,一種難解的情緒令他選擇安靜下來,暫且將這些說不清道不明又令人心悸的感受拋到腦後。
與簡辭相較,蔣令聲顯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在這期間已經開始烤肉了,當他回過神來,蔣令聲甚至都快烤好第一盤肉了。
「接下來換我做吧。」他立刻道。
「那就交給你了。」蔣令聲笑了笑,「你喜歡海鮮嗎?全部都拿去烤吧,要是吃完了也不用擔心,再請人送一些過來就好。」
簡辭胡亂應了幾聲,用烤肉的忙碌驅散繁雜的思緒,盡量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工作,避免讓腦海裡充斥著那些不知所謂的胡思亂想。等到兩人吃飽喝足之後,待在溫暖的火爐旁,身軀被柔軟舒適的躺椅托著,簡辭昏昏欲睡。
或許是因為換了環境,今晚的蔣令聲看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許多,不管是蔣令聲替他整理被風吹亂的頭髮,或者拿著竹籤親自餵他吃烤過的棉花糖時,簡辭都沒有產生任何抗拒的念頭,近乎溫順地接受了一切。
他不能對自己說謊,他一點都不討厭蔣令聲的親近,也不抗拒來自對方的照料,況且這裡只有他們兩人,也不必有多餘的顧忌。簡辭想到這裡,張口接受蔣令聲的餵食,甜軟的棉花糖在口中融化,目光漫不經心地往周遭望去,卻隱約看到一個黑影在不遠中的樹林閃過,簡辭倏地坐直身軀,難掩慌張。
「剛、剛才……是不是有人從那邊樹林經過?」
蔣令聲對他的緊張似乎有些好笑,語氣如常,「那是保鏢。」
簡辭這才鬆了口氣,又不禁生出一絲疑慮,「他們不論是什麼情況都會跟著你嗎?」
「所有人出門都要帶保鏢,定期聯絡行蹤,這是伯父要求遵守的規矩。」蔣令聲將碳酸飲料倒入紙杯中遞給他,泰然自若地道。
簡辭過了幾秒才明白蔣令聲是什麼意思。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蔣令聲派人跟著他或保護他,從來都不是為了掌控他的行蹤而刻意監視,也不是怕他惹麻煩,確實是為了他的安全著想,但他不知道這是因為他父親在無預警的狀況下失去了一母同胞的弟弟與關係親近的弟媳,獨生子在事件發生時走失,才有了嚴密的戒備心理。
怪不得上輩子蔣令聲那樣固執,即使與他起了爭端也沒有立刻收回讓人跟著他的決定;當然,上輩子雙方交惡,蔣令聲也不會放低身段向他解釋內情,簡辭極其厭惡被監視的感覺,每次總是鬧得不歡而散。
……為什麼上輩子的自己愚蠢到無法看清事實?如果能冷靜下來聽蔣令聲說話,或許彼此的誤會也不會一再增加,最終積重難返。
簡辭很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愧疚,這一次卻是真的生出了反省的心思。
「你怎麼了?」蔣令聲來到他身邊,低頭凝視著他的臉孔,「臉色又變白了,是不是很冷?要不要去帳篷裡休息?」
簡辭胡亂點了點頭,起身離開躺椅,往帳篷走去。
如他所想,帳篷裡頭大概是鋪了軟墊,雖然觸感不及床舖,但再鋪上柔軟的羊毛毯子後已經是相當溫暖舒適了,簡辭躺下沒多久,蔣令聲也進入了帳篷,卻沒有躺下,而是半跪在他身旁,拿著熱毛巾替他擦拭臉孔頸項,像父母照顧幼童一般小心仔細,他靜靜地瞧著蔣令聲,有些慶幸外頭的光線到了帳篷內減弱許多,他只能看清對方的輪廓,其他細節都模糊不清,蔣令聲看他多半也是如此。
如果他們之間一直是這樣相處,或許也不錯。
他們是兄弟,誰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簡辭待在帳篷內,看著蔣令聲離開,外頭傳來了蔣令聲與人交談的聲音,或許是保鏢,沒過多久,蔣令聲再次回到帳篷裡,原先的光源減弱了不少,或許關掉了部份照明設備,但保鏢們沒有走遠,就在距離帳篷不遠的暗處值夜。
蔣令聲在他身旁躺下,伸手替他拉了拉毯子。
儘管兩人之間的距離很短,不過至少沒有到手腳無法伸展的程度,簡辭稍稍放心,閉眼休息,沒多久就進入了夢鄉。
再次醒來,是因為一種奇怪的壓迫感。
簡辭睜開雙眼時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勉強掙扎了幾下,終於好受一些,接著才是冷靜下來面對現況。蔣令聲平常多半是睡慣了大床,翻身後便半壓在他的身上,這才讓他難以呼吸,偏偏本人還處於熟睡狀態,簡辭聽著對方規律的鼻息,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其實可以直接叫醒蔣令聲,讓對方挪開軀體,然而對方熟睡的狀態又讓他難以開口,過了半晌,簡辭也習慣了被壓著的感覺了,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蔣令聲也不是全身都壓在他身上,儘管他還在蔣令聲懷裡,但對方只是一隻手臂搭在他身上,說不上難受。
這麼近的距離足夠他聞到對方身上的氣味了,雖然衣物用的是一樣的洗滌劑,不過穿在對方身上,彷彿多了一絲變化,他不禁開始思考蔣令聲是不是用了香水,要不然怎麼會是這麼好聞的味道,有些讓人……著迷。
簡辭倏地回過神來,發覺自己想得太遠了,正要閉上雙眼繼續睡覺時,蔣令聲卻動了動,簡辭配合地挪了一下,為側躺的對方空出位置,沒料到蔣令聲僅僅是雙腿微曲,接著又往他的方向靠過來,雙眼緊閉,仍依循本能尋找熱源取暖,兩人擠在一張毛毯下,蔣令聲的大腿不偏不倚地抵住了簡辭雙腿之間的部位,偏偏背後就是帳篷邊緣,蔣令聲朝他的方向靠過來,他根本無處可躲。
意識到現況後,簡辭僵住了。
他嘗試著像先前一樣掙扎,但這顯然不是最佳的解決方式,但凡簡辭稍微動一下,雙腿之間的部位就會摩擦到蔣令聲的大腿,況且蔣令聲現在還抱著他,不用力又無法掙脫,敏感部位被抵住的感覺讓他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在幾分鐘後成了現實。
簡辭蜷縮著身軀,像被野獸盯上的獵物,一動也不敢動。
即使極力壓抑,生理反應卻凌駕於理智之上,性器脹痛的感覺難以忽略,他本該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鼻間聞到蔣令聲懷裡的氣味時,那一絲不受控制的情慾又愈發強烈。事到如今也無法再否認了,蔣令聲之於他,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兄長,上輩子的他始終不願面對這一點,這輩子也一直在逃避真相,但他不可能這樣繼續自欺欺人,事實終究會水落石出。
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與他有過肉體關係的人始終只有蔣令聲,說是雛鳥效應也不為過,但這是他的問題,蔣令聲對此一無所知。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蔣令聲,或許這是荷爾蒙作祟帶來的性吸引力,肉慾跟感情分開看待也不是什麼少見的事情,但對象是蔣令聲的話,簡辭無法分辨出自己的反應是出於什麼理由。
簡辭嘗試清空繁雜的思緒,開始思考要怎麼在不弄醒蔣令聲的前提下脫離現狀,可惜他才剛伸出手,試圖拉開蔣令聲的手臂時,就被不遠處傳來的夢囈一般的嗓音嚇了一跳。
「……簡辭?」
驚慌失措之餘,簡辭不假思索地閉上眼裝睡,盡量讓自己顯得自然一些,因為光照微弱視野不佳,只能透過帳篷裡細微的聲響判斷對方在做什麼。蔣令聲鬆開了抱著他的手臂,似乎是察覺了什麼異樣,單手往毛毯內伸去,那隻手碰到了他的胸膛與腹部,最後來到那個被蔣令聲大腿抵著、飽受刺激而膨脹起來的部位。
蔣令聲明顯還處於不太清醒的狀況,摸到他的身體後過了幾秒才像是突然被驚醒過來,猛地收回手,簡辭深感羞恥,不敢睜眼也不敢翻身,可是蔣令聲退開的動作有些急促,大腿也順帶著蹭了那裡一下,簡辭猝不及防,在被快感突襲時發出了呻吟。
他慌亂地睜開雙眼,看見了跟他一樣慌亂的蔣令聲。
兩人對視了十幾秒,蔣令聲率先冷靜下來,主動提議。
「我去帳篷外面。」
「不用!」
簡辭不傻,知道蔣令聲是打算把帳篷留給他,等他解決後再回來,或者乾脆去不遠處的車上休息,不過簡辭完全沒有在這種地方滿足生理需求的打算,雖說是在帳篷裡,但畢竟是野外,蔣令聲與其他保鏢都在附近,光是想像自己按照蔣令聲的安排解決生理需要都讓他感到無地自容。
「但是……」
蔣令聲明顯還想說什麼,但簡辭選擇打斷對方,「不用管我,你繼續睡吧。」
對方沒有說什麼,彷彿接納了他的提案,但過了十分鐘,簡辭仍未睡著,蔣令聲也維持著清醒,更糟糕的是,簡辭長久不曾宣洩,欲望遲遲不願退去,即便盡力忽略仍無濟於事。
「你……還好嗎?」蔣令聲有些遲疑。
這個問題無異於公開處刑,簡辭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面紅耳赤地維持著尷尬的沉默。
「我幫你吧。」
……這個人在說什麼?睡昏頭了嗎?
簡辭察覺對方的意思,瞠目結舌,但蔣令聲已經靠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聲道:「放鬆一點,不用多想,很快就沒事了。」
他本來應該拒絕的,不該讓彼此的關係變得更複雜,但卻無法抗拒蔣令聲的手;那隻手解開了他的褲頭,隔著柔軟的布料揉捏裡面的器官,簡辭被強烈的快感牽著走,不知不覺發出了喘息聲。
蔣令聲單手抱住了他,讓他的臉埋在溫暖的胸膛上,同時另一隻手將最後一層衣料往下褪,直接握住了他的性器,簡辭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下身滲出一些體液,不只是流到對方手上,更變相地讓蔣令聲的撫摸愈發順暢。
到了這種時候,理智早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簡辭在喘息與呻吟之間閉上了雙眼,壓抑隨著對方的手挺動滿足欲望的渴求,然而蔣令聲的手卻十分靈活,不時撫弄敏感的前端與下方的囊袋,那隻手比他的手大了不少,總能輕易碰到所有敏感處,簡辭被揉得面紅耳赤,幾次都差點射出來,又因為對方鬆手而被迫停下,這樣反覆無數次,快感不斷積累,長久壓抑積累的欲求即將被滿足,簡辭本想催促蔣令聲快些,但當他抬眼瞧見對方的神態時,不由得一怔。
如果不是他產生奇怪的誤會,那就是蔣令聲也在壓抑著什麼,否則不會那樣一臉緊繃地盯著他看。
「等一下……我忍不住了,會弄髒……」偏偏是在這時候,快感如潮湧來,簡辭壓不住呻吟,唯能在喘息之間勉強擠出這句話。
「沒關係。」蔣令聲嗓音沙啞,用寬而熱的掌心裹住他的前端揉捏,同時在他耳邊低聲道:「射在我手上。」
簡辭顫抖著高潮了,明知道自己的體液分成幾股細流玷污了對方的掌心,卻完全停不下來,身軀痙攣,短暫窒息般的感覺過後迎來急促的喘息,蔣令聲還沒有放開他的性器,溫柔地摩挲那裡,試圖將殘餘的最後一點體液也擠壓出來。
過了一會,簡辭的喘息逐漸變得平緩,這時蔣令聲才用另一隻手去取了面紙,甚至不是先擦拭自己的掌心,而是先替他清理下身殘留的一片狼藉。
眼看蔣令聲忽然起身,簡辭忍不住道:「你要去哪裡?」
「我去洗手。」蔣令聲輕聲道。
他發覺自己問了蠢話,這分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等蔣令聲洗完手回來,兩人便可以繼續入睡,把這件事揭過不提,但簡辭一想到對方的手上還殘留著自己的體液,羞愧之餘,又感到十分不甘心。
「這不公平。」
「什麼不公平?」
「只有我這麼丟臉。」簡辭忍不住道,「剛才明明是你用大腿蹭我,所以才……」
「你那時醒著?」
簡辭僵住了,硬著頭皮道:「我是被你弄醒的!」不等對方回應,他不假思索繼續道:「我也幫你一次,這樣就算扯平了。」
「扯平?」蔣令聲彷彿感到有些好笑。
「你剛才不是也硬了嗎?」
蔣令聲終於沉默下來了,於是簡辭明白自己並沒有猜錯。
在他伸手去碰蔣令聲之前,對方先一步後退起身,拿起一旁的外套,似乎是要離開帳篷,對他道:「時間不早了,你先休息吧。」
簡辭微怔,「你要去哪裡?」
「你該睡了。」蔣令聲淡淡道。
直到離開帳篷,蔣令聲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剛才失序的行為對他們來說都是衝擊,或許對蔣令聲的刺激更強烈也說不定,簡辭忍不住思考對方會去哪裡,會不會返回帳篷,畢竟蔣令聲剛才還特地抓起外套離開,車鑰匙與手機都在外套口袋裡。
往好的方向想,蔣令聲或許只是去洗手,或者不想在這種狀況下與他獨處;往壞的方向想,蔣令聲可能去找其他人解決需求,一時糊塗但清醒過來後不想與自己的堂弟有超過正常限度的接觸很正常,但並不表示蔣令聲會因此而委屈自己,只要蔣令聲想要,總有千萬種方式能完美地解決困境。
簡辭蜷縮著身軀,殘餘的快感散去後,四肢微微發冷,彷彿先前感受到的熱度從未存在,連毛毯都不能讓他感到溫暖。
遠處傳來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響,簡辭沒有打開帳篷查看外面的真實狀況,只是半閉著眼。
……到底為什麼要來這一趟?寒冬的夜晚,待在這種荒郊野外,更讓人焦躁的是提議來露營的人居然先走了!或許這就是讓保鏢隨時跟著的好處,蔣令聲想走就走,不用顧忌這是三更半夜,也不用考慮如何離開營地,只要走出去說一聲,自然有人接送,也不用擔心把簡辭一個人留在這裡會發生什麼事,若是蔣令聲離開,必定會讓部份保鏢留下來保護他,以免發生任何猝不及防的意外事故。
正當簡辭瞪著帳篷外頭的微弱光芒,回想著蔣令聲頭也不回的背影,發自內心燃起怒火時,帳篷的入口突然被打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鑽了進來,簡辭不由得一愣。
不等他開口,蔣令聲已經將手上的東西遞了過來,「剛剛衣服可能弄髒了,你換一下。」
簡辭愣住了,茫然地接過蔣令聲給他的東西:一套材質柔軟的睡衣、一件厚實防寒的外套、還有一件嶄新的內褲。因為尺寸差異,他一眼就看出這些都是蔣令聲的東西,終於遲鈍地明白過來,蔣令聲剛才出去不是準備開車離開,而是去車上拿備用的衣物讓他替換。
蔣令聲多半是不知道怎麼面對他,所以下意識地先離開了帳篷,迴避對話與溝通,在外頭花了幾分鐘冷靜下來後,又發覺將他一個人留在帳篷裡的行為不太妥當,這才帶著衣物回來,冷靜下來之後,態度也恢復了自然。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蔣令聲完全可以叫其他人拿過來,不必特地回來帳篷,就為了讓他更換幾乎沒怎麼弄髒的衣物。
簡辭意識到蔣令聲不想提之前的事情,便也沒有追究,而是拒絕道:「不用,現在太晚了,而且衣服也沒弄髒。」這是實話,之前蔣令聲的動作始終謹慎,簡辭唯一玷污的只有對方的掌心,只是這話不能直說。
「真的不用?」
簡辭不得不把那件厚實的外套留下,連同毛毯一起蓋在自己身上,才打消了蔣令聲想讓他換掉全部衣物的念頭。
其實蔣令聲表現得很清楚了,這種出格的事情原本不該發生,也不能被討論,為了避免雙方尷尬並維護彼此的體面,沉默才是最合適的結果……不,不是合適,是合理。剛才肯定是有什麼他不知道的理由導致蔣令聲那樣做,況且那時蔣令聲也未必完全清醒,之後發生的一切,無措、逃避、離開……那才是最真實的反應。
簡辭不想承認自己因為這件事而有些受傷,但也並不是沒有鬆了口氣的感覺,如果他剛才堅持拒絕,蔣令聲也不會強迫他的,而簡辭清楚記得,自己沒有說出任何類似拒絕的句子,即使最初有些驚慌也沒有推開蔣令聲,反倒迅速地沉淪到蔣令聲給予的快感之中。
有問題的人從來就不是蔣令聲,而是他。
就算蔣令聲有反應,那也不算什麼,蔣令聲本來就喜歡男人,所有的克制,不過是因為對象是他罷了,至少就簡辭所知,上輩子蔣令聲出入社交場合攜帶的大多是男伴,看到的人只要能夠思考自然會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剛才也是近似的狀況,讓蔣令聲產生反應的是作為男性的簡辭,讓蔣令聲拒絕繼續下去的則是作為堂弟的簡辭,這兩者放在一起,才讓他們一時間都忘了要怎麼辦,因此蔣令聲考慮過後決定冷處理,簡辭只要配合就好,不過是裝傻罷了,一點都不困難。
確認帳篷裡沒有其他被體液玷污的地方後,蔣令聲再次在他身邊躺下,維持著規矩的姿勢與恰到好處的距離;簡辭看著蔣令聲的側臉,不知不覺睡意漸濃,慢慢墜入了夢鄉。
第八章
簡辭本以為那場意外會讓彼此之間的關係變質,但與他預料的不同,蔣令聲待他一如以往,萬分關心照顧,簡辭內心感到有點佩服,如果互換立場,他大概無法做到這個程度,然而蔣令聲的態度太自然了,他只要跟隨著對方的話題走就可以了,不必多思多想,反正那一晚的事情就當作沒發生過,這是最好的結果。
簡辭原本是這麼想的,直到他發現蔣令聲待在家裡的時間愈來愈短,眼看著自己開學的日期逐漸逼近,再過不久就要回去學校附近的住處,蔣令聲卻忽然變得繁忙,好幾次都沒有回家吃晚餐,簡辭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飯廳裡吃飯,桌上擺滿了各式美食佳餚,他卻食不知味。
他在意的不是蔣令聲沒有回來,而是蔣令聲沒有說明清楚,照以往的經驗來看,對方在要加班或臨時需要應酬時,都會如實相告,只有最近這幾次,用含糊的「晚上臨時有事」帶過,也沒有解釋清楚的意思,這反倒讓他更加在意。
……蔣令聲到底去了什麼地方?
又或者,去了什麼地方不是重點,為什麼才是重點。
簡辭並不是不知道自己在鑽牛角尖,但卻難以控制自己的思想,在他看來,自己與蔣令聲的親情還沒有穩固到可以跨越一切問題的程度,所以他才會因為蔣令聲近來的異樣而備受煎熬。
那天晚上的事情蔣令聲不願意再提起,簡辭可以理解,畢竟那確實是一件沒有人想過會發生的事情,不知如何應對也是常事,或許蔣令聲萬分尷尬卻偽裝得很好,但那時雙方都已經達成默契不再提起那件事,蔣令聲忽然開始減少與他接觸,這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他放心。
蔣令聲或許還是很介意,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畢竟那天簡辭沒有拒絕,但是先朝他伸出手的人是蔣令聲,這一切出人意表,或許蔣令聲需要更多時間消化也說不定。
明明離開學還有幾天,簡辭仍提早收拾了行李,回去學校的住處。如果蔣令聲需要獨處的空間,他也不會強人所難,以自己的意見為意見,他離開之後,蔣令聲也不必再用那種含糊的藉口應付他了,因此他的離開也可以說是皆大歡喜。
如果那天他拒絕了蔣令聲,現在也不必壓抑自己的不安與焦慮。
簡辭提著行李袋離開別墅,不由得在心中苦笑。
開學之後,一切又回到了正軌。
簡辭有時會以為那一晚什麼都沒發生過,蔣令聲的態度很正常,就像之前一樣,固定幾天到他的住處,不再找任何藉口迴避他,兩人獨處時也沒有奇怪的氣氛,簡辭自然是鬆了一口氣。如果可以,他不希望有任何變數影響現在的生活,他對目前的一切都很滿意,而蔣令聲是其中相當重要的一部份,缺了蔣令聲的話他未必能像現在一樣生活。
「要是你喜歡,我們可以去巴黎渡假。」
「我不會說法語。」簡辭總是以現實層面為第一考量,對於自己不熟悉的語言多了幾分謹慎。
「以前伯父在那裡買了酒莊,前幾年釀造的新酒還得了大獎。」蔣令聲露出了微笑,看似與有榮焉。
「酒莊?」簡辭瞠目結舌。
「你不是知道嗎?」蔣令聲一臉困惑,「我記得當初繼承遺產時相關文件都在你手中了。」
「不,我沒有細看。」事實是,簡辭光是看清單第一頁就已經看得麻木了,那樣的天文數字是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靠勞力工作賺取的,收到相應文件也都是由律師代為處理,他本人並沒有仔細看過清單內容。
蔣令聲似乎對他的反應感到很有趣,又道:「我記得伯父還買過一座位於南半球的小島,也在你繼承的遺產之中。」
連私人島嶼都有,誇張到讓人無從反應。對簡辭來說,這一切還是沒什麼真實感,不管是自己成了有錢人,還是忽然意識到自己與蔣令聲看待事物時的差距,這些都讓他感到茫然,對蔣令聲來說理所當然的日常,對他而言卻是需要花時間消化的事實。
他們之間的差距就是這麼顯而易見。
「說到這個,你想出席嗎?」
蔣令聲似乎記起什麼,從公事包裡找出一張卡片遞給他,簡辭打開看了幾眼才明白那是邀請函,一場慈善拍賣會即將舉行,簡而言之是廣邀有錢人參與買賣,拍賣物品本身都有一定程度的價值,最後會在交易金額中抽取一定比例捐贈慈善機構,可以說是有錢人的固定社交活動,對簡辭來說是距離他十分遙遠的事情,更別說看到自己的名字跟蔣令聲的名字一起印在邀請函上了。
跟平常不一樣,蔣令聲早就明白他不喜歡出席社交圈內籠絡關係的聚會,也很少勉強他出席那種場合,這一次卻連邀請函都帶來了,可見蔣令聲必然會出席,現在是確認他願不願意同行。
「我沒去過這種地方。」他頓了頓,有點猶豫,「你要去的話,我們就一起去吧?」
簡辭說完之後,就看見蔣令聲帶著一絲驚詫的笑意,當對方說起拍賣會的事情時,簡辭不禁回想起前一陣子減少見面的時期,心頭跟著一鬆。蔣令聲似乎真的不介意那件事了,這對彼此來說都好。
因為才剛開學,課業還稱不上繁重,所以他確實還有時間出席這種自己完全不感興趣的活動,然而蔣令聲明顯對此很興奮,還請人為他訂製了新的西裝,就為了屆時穿到慈善拍賣會上,畢竟在一干權貴中,簡辭還是相當受媒體青睞的,戲劇化的身世為他帶來了不少關注,不過簡辭已經習慣被當成奇人奇景觀賞了,倒也不是十分抗拒。
拍賣會當晚,簡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感到十分陌生。
穿著正式的服裝,頭髮用髮蠟一絲不苟地整理過,臉上也被抹了一些不知道是保養品還是化妝品的東西,整個人看起來光鮮亮麗,跟他認知中的自己相去甚遠,不過蔣令聲彷彿對他的外表感到相當滿意,目光時常停駐於他身上,所以簡辭也沒有將自己的內心話說出口。
跟在蔣令聲身邊,用以往工作時的禮貌笑臉與不認識的人打招呼,這對他來說毋庸置疑是負擔,幸虧拍賣會即將開始,讓他打從心底感到解脫,簡辭的嘴角因為長時間被迫上揚而痠痛,轉頭卻看到蔣令聲的目光正直直盯著台上。
即使不主動詢問,簡辭也能從蔣令聲的行為看出對方今天確實是為了想要買的拍賣品而應邀前來。上輩子他與蔣令聲從未變得熟悉,就算知道對方出席慈善拍賣會,也不會覺得蔣令聲是真心欣賞拍賣得來的藝術品,更像是以購買昂貴物品的方式投資,不過現在的他隱約明白,蔣令聲是真的對藝術有興趣,只是這件事罕有人知罷了。
想起蔣令聲房間裡掛的那幅畫,簡辭的心情變得有些複雜。
在他與蔣令聲相認之前,蔣令聲一直孤獨地活著,可是他對此一直沒有實感,畢竟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後來他才理解,蔣令聲的孤獨不是源於作為個人的孤獨,而是擁有一切又失去一切的孤獨。
「怎麼了?不舒服嗎?」蔣令聲輕聲問道。
簡辭搖了搖頭,「我沒事。」
他不希望自己被無來由的情緒影響,然而這終究不受他控制,幸好蔣令聲並沒有追究,也省了他解釋一切的麻煩;況且,他也不覺得蔣令聲需要他的可憐或同情,要是說出口反倒像是在說假話,誠然蔣令聲孤獨的活著,但簡辭卻是從小被虐待打罵,以兩人之間境遇相比,恐怕還是他被憐憫居多,他們的生活終究不同。
「你要買的是畫嗎?」
話一出口,簡辭就看見蔣令聲的目光亮起來了,不由得一怔。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對方露出這種神態,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甚至還看呆了,直到蔣令聲輕輕碰了碰他,他才從先前的詫異中清醒,本能地笑了一下,開口道:「你剛剛還沒說你看上了什麼。」
蔣令聲的注意力登時被這個話題轉移過去了,臉上從頭到尾都帶著微笑,雖然認真地聽著蔣令聲對藝術品的介紹與推崇,但簡辭還是能時不時注意到周遭投射而來的目光,很多人在看蔣令聲,尤其異性居多,意識到這點時,簡辭心中生出一絲說不出的煩躁。
拍賣會正式開始前,蔣令聲巧遇幾名工作上的合作夥伴,雙方正在寒暄,簡辭打了招呼後便藉口去洗手間,避開了繼續交談的機會,蔣令聲也知道他不想參與談話,用瞭然的目光瞥了他一眼,這才回到對話之中。
簡辭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不過四周總會有人注意到他,這也並不讓人意外,蔣家的幼子在遭遇綁架多年後成功認祖歸宗,繼承了父母留下的鉅額遺產,偏偏又不參與這個圈子裡的社交活動,對他感到好奇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簡辭剛找到一條無人的地方可以稍微讓他休息片刻,就聽見走廊轉角不遠處傳來了清晰的對話聲。
「……看見了嗎?他變了好多。」女人的嗓音用驚豔的口吻說道,「以前一直冷冰冰的,原來笑起來是那個樣子。」
不耐煩的男聲打斷了她,「蔣令聲就只是多笑了一會,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不是,他笑的樣子很……很特別,我從來沒看過他露出那種表情,而且你也看到了,蔣元辭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得到蔣令聲的照顧,殷勤到只差沒有親手餵他喝水了。」
簡辭慢了半拍才意識到他們說的蔣元辭是自己,又想起對話內容,臉上不禁一熱。
這兩人其實沒說錯,剛剛入場時蔣令聲為他拿了飲料,但是他喝了一口就發現不是自己能接受的味道,蔣令聲也沒招服務生過來,而是主動接過他的杯子,走向服務生,為簡辭取了其他飲料回來,而他要做的只有站在原地等蔣令聲,更別說蔣令聲還會時不時替他整理領結或撫平衣物上的皺摺了,用無微不至形容都不誇張,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今晚穿著皮鞋,得以倖免於鞋帶鬆脫使蔣令聲直接單膝跪下替他繫好鞋帶的場景。
「你該不會是想跟蔣令聲聯姻?」男聲冷笑。
「我沒有那麼說。」女聲先是否認,接著又放輕音量,「如果可以的話,似乎也沒有什麼壞處,他真的很體貼……」
「他只對男人有興趣。」
「即使他對男人有興趣,也還是需要繼承人,而且我記得他學生時代也有過女友。」
簡辭聽得呆住了。
他一直以為蔣令聲是同性戀,也從來不知道蔣令聲其實有過女友,現在知道之後自然是異常震驚。轉角後那兩人的聲音愈來愈接近,簡辭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匆匆起身,倉促地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避免被發現自己在偷聽,心中卻仍處於強烈的訝異與困惑之中。
簡辭此前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不管蔣令聲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對方終究會找到伴侶,可是蔣令聲明顯對感情這方面沒有太多興趣,與異性聯姻可能性其實不高,但他不能否認,蔣令聲或許會想要孩子……一個與自身血脈相連的後代,可以承擔偌大家業的繼承人,如果真的能生下孩子,孩子母親必定也會因此踏入蔣令聲的生活……那對蔣令聲來說,便是新的家人。
他低著頭快步往前走,一不小心撞到別人,慌忙道歉,確認沒有造成任何傷害或損失便急忙轉身離開,過了幾分鐘注意到異樣才愣住了;因為剛才的莽撞,對方手上的半杯香檳灑到那件貴到他不願意數後面有幾個零的西服上,然而拍賣會即將開始了,他總不能穿著被香檳毀了的西裝入席。
正當他想找服務生傳話,讓蔣令聲先入座時,對方卻逕自找來了。
「抱歉,剛才不小心撞到別人,弄髒衣服了。」簡辭十分尷尬,「你先去拍賣會吧,我去找個地方換衣服,或者直接回家……」
「別說傻話了。」蔣令聲不由分說地攬住他,「跟我來。」
簡辭被帶到一個像是休息室的地方,蔣令聲按著他,讓他在沙發上坐下,請服務生替他採購一套更換的衣物,簡辭身上那件外套被脫下來,蔣令聲毫不留情地扔到一旁,幸虧穿在裡頭的襯衫只沾到些許痕跡,穿著還不算無法忍受。
正當他想勸蔣令聲回去拍賣會時,蔣令聲卻碰了碰他的手與腳,「我剛才看到了,你有沒有被撞傷?有什麼地方痛嗎?」
簡辭一時無言以對。
但凡是個視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剛才是不小心擦撞,簡辭連一根頭髮都沒掉,真正稱得上受損的只有昂貴的服裝而已,但蔣令聲看起來十分在意這個問題,他只得道:「我真的沒事,不必擔心。」
蔣令聲堅持等到他整理好衣物再與他一起入席,這時拍賣會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簡辭本以為對方要買喜歡的畫作,但蔣令聲神色如常,只是目光中已經沒有先前近乎期待的光彩,簡辭這才意識到,在蔣令聲等著他換衣服時,那件藏品的拍賣已經結束了,蔣令聲沒有表露出更多情緒,拍賣結束後還有心思問他要不要吃宵夜。
簡辭本想問蔣令聲是否要考慮直接向得標者求購,但在離開會場時又聽到蔣令聲與人閒聊,買下那幅畫的收藏家在藝術方面的審美觀跟蔣令聲品味一致,要從對方那裡把畫買回來並不是容易的事情,一般人都會選擇放棄,這點在他們的社交圈內眾所皆知。
他沒有開口道歉,蔣令聲大概也不認為那是需要道歉的事情,然而簡辭依舊感到介意,若是因為他而讓蔣令聲錯失藏品的話那就太可惜了;在跟蔣令聲一起吃完宵夜,回到自己的房間後,簡辭終於下定決心,拿起手機撥通電話。
「……對,就是那一幅……如果對方願意轉賣的話,價格不是問題,還有可以商議的空間,這件事要對其他人保密,特別是他……沒錯,那就拜託你了,謝謝。」
結束通話,簡辭放下手機,總算鬆了口氣。
這並不是他平常會做的事情,藏品拍賣的價格他也打聽清楚了,雖說這種程度的花費遠遠超出他的消費觀,但他並不覺得後悔。比起這種小事,他更不想看到蔣令聲露出遺憾的神態,儘管蔣令聲沒有直說,也不代表簡辭應該當作這件事沒發生過。
除了收藏品的問題之外,簡辭在意的還有一件事:蔣令聲的將來。
如果對象是別人也就罷了,但在蔣令聲面前,簡辭很難表現得過於關切這件事,思來想去,還是必須找個不會讓蔣令聲產生疑問看起來也合情合理的藉口帶出這個話題。
「之前拍賣會的時候……」簡辭嚥下口中食物,謹慎地開口。
「怎麼了?」蔣令聲看了他一眼。
「我聽到別人閒聊,說你以後可能會跟別人聯姻。」簡辭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然一些,故作好奇道:「豪門聯姻這種事真的存在嗎?」
「你是聽誰說的?」
「不認識的人,只是不小心聽到。」
蔣令聲遲遲沒有說話,簡辭心中一沉,注意到蔣令聲皺起的眉頭。這是不該說出口的問題?他踩到蔣令聲的地雷了?不等他說什麼,蔣令聲已經嘆了口氣,簡辭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愈發茫然。
「你覺得所謂的豪門聯姻目的是什麼?」
「目的?」簡辭想了一下,不太確定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確,「為了更多利益?」
「與其說是利益,倒不如說是為了錢。」蔣令聲語氣平靜,「這個家族只剩我們兩人,不管賺取多少金錢,如果沒有接受或繼承的對象那就毫無意義了,雖說我繼承了伯父在董事會的地位,但現在的家族企業沒有正式的繼承人,往後終究會交由外人經營,而我也沒有必要犧牲自己的私生活去做畫蛇添足的事情。」
「你不想要繼承人嗎?」簡辭下意識地反問。
蔣令聲先是微怔,隨即笑了一下,「我的繼承人有你就夠了。」
「我不是說我自己。」簡辭壓著心底那一絲焦慮,語氣如常,「我是說,你不會想要孩子嗎?就算對異性沒有興趣,不打算結婚生子,在那之外也還有不少選項,比如說試管嬰兒或領養………」
蔣令聲放下了餐具,靜靜地凝視著他。
說不出為什麼,簡辭有些心虛,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你一直是這樣想的?」蔣令聲盯著他看,目光銳利,「又或者,這是你自己想要的?你想要結婚生子?」
「不是!」簡辭被那目光刺了一下,急於否認,卻沒想到手臂挪動時碰倒了桌上的水杯。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同時伸手去扶翻倒的水杯,簡辭先一步碰到杯子,半杯水已經灑出來了,而蔣令聲的手碰到了他的手,卻在一秒內像是害怕被他的溫度燙傷一般,以最快的速度收回手,抗拒與避免接觸的態度十分明確。
簡辭愣了一下,看著蔣令聲那異常慌亂的神態,心中有千頭萬緒,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這一天果然來了。
他原本還心存僥倖,以為那僅僅是一次意外,但仔細想想,蔣令聲的表現未必是真的,或許對方也有一些沒說出口的想法,只是一直隱瞞著,直到這一刻才在情急之下表現出來;簡辭終於懂了,沒有什麼是可以永恆不變的,他與蔣令聲也不能倖免。
簡辭放好水杯,慢慢地伸手握住蔣令聲剛剛抽回的那隻手,視線聚焦在對方臉上,即使不說清楚一些,他也看得出來,蔣令聲看似若無其事,其實都是假裝的,他可以從肢體接觸感受到蔣令聲的緊繃與無措,簡辭內心隱隱生出一絲自嘲,收回了手。
不能再繼續掩耳盜鈴了,簡辭無法只將蔣令聲當成自己的堂兄,而蔣令聲也未必能像過去一樣對待他,剛才的閃躲就是最好的證明。
在對方帶著一絲緊張的注視中,簡辭終於下定了決心。
「期中考要到了,週末還要去討論小組報告,時間根本不夠用。」簡辭頓了頓,「即使你過來,我也沒辦法招待你。」
電話那頭的人顯然覺得頗為遺憾,但也明白他的忙碌事出有因,並沒有多說什麼,而是叮囑他三餐要記得吃睡眠時間至少要有八小時,基本上就是家長對孩子說的那些台詞,在那之後,蔣令聲才掛了電話。
簡辭看著手機,不由得垂下目光。
不知道蔣令聲有沒有發現他是在說謊,不過簡辭知道自己別無選擇,方才到訪的客人留下了他要求的兩件東西,接著便離開了,簡辭看著屋裡多出的那幅佔了小半面牆壁的油畫,對自己居然花了那麼多錢買一幅藝術品依然難以置信,不過以目的與出發點而言,這是最合適的禮物。
過了一會,簡辭才拿起桌上的資料夾,開始翻閱裡頭的文件內容,將自己該填寫的空格填上資料,最後收好文件,靠在沙發上,低低地嘆了口氣。
蔣令聲事前已經說過想替他慶祝生日,所以期末考後兩人一定會碰面,那就是攤牌的時候了。
如他所料,蔣令聲對他的生日萬分重視,特地要求他空出那一天,簡辭也答應了,不過心情仍有些複雜,生日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反正也沒有任何需要慶祝的理由,他過去認為自己的出生並沒有帶來任何希望或喜悅,反倒是帶來了負擔,養父母連他的生日都不記得,也就只有蔣令聲願意將他放在心上,甚至為他慶祝生日了。
從這方面而言,簡辭確實該感謝蔣令聲,對方給了許多他一生中從未獲得的東西,他應該回報蔣令聲,而不是讓蔣令聲因為他的存在而感到困擾。
抵達別墅舊宅時,蔣令聲明顯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整棟屋子裡只有他們兩人,像平常一樣,蔣令聲準備了不少需要精心烹調的料理,連生日蛋糕都親手做了,簡辭覺得這樣就足夠了,他對盛大的派對或他人的祝福毫不在乎,也不想要聽任何人唱生日快樂歌,蔣令聲明顯也知道這些事,所以並未刻意安排,簡辭對此很滿足。
吃過晚餐與蛋糕,蔣令聲拿出了生日禮物。
在對方拿出禮物前,簡辭一度以為對方會大手筆地給他一棟豪宅或跑車,不過在看在禮物盒子的大小後隱隱鬆了口氣,在對方示意下解下緞帶打開盒子時,簡辭望著裡頭的東西,不由得一怔。
那是他們兩人的合照。
蔣令聲居然真的畫出來了,跟對方臥室內那幅抽象的家庭畫像不同,風格相當寫實,他跟蔣令聲躍然於紙上,簡辭有點不敢置信,萬萬沒想到對方居然送了畫給他當禮物。他看那幅畫看了很久,最終道:「我現在有點捨不得把這幅畫掛在你的臥室了。」
「那就留著,反正本來就是送你的禮物。」蔣令聲微微一笑。
在突如其來的驚喜過後,簡辭的心情開始變得沉重,想起自己帶來的東西,醞釀了一會才開口道:「我也為你準備了一份禮物。」
「禮物?」蔣令聲茫然地瞧著他,「為什麼?」
「就放在客房,趁你不在的時候提早請人送過來了。」簡辭答非所問,起身往走廊走去,蔣令聲很快就反應過來,跟在他身後,似乎對他的言行感到訝異,卻沒有立即追問,而是跟著他走,耐心地等待他的解答。簡辭推開了客房的門,拍賣會那一日蔣令聲錯失的藏品就掛在正對著門口的那面牆上。
蔣令聲停下了腳步。
從簡辭的角度看過去,對方彷彿正在欣賞畫作,表情也有明確的變化,簡辭能明白那必然是驚訝與喜悅,或許還有幾分感動;在他們雙方建構的關係中,簡辭永遠是被動的那一方,或許蔣令聲從未想過他會特地做這種事。簡辭心中不無自嘲地想道。
「我記得這件被別人從拍賣會買走了,你是從那個人手上買來的?」蔣令聲輕聲道,「花了多少錢?」
……差不多是當初拍賣價的兩倍。簡辭沒打算說出來,反而道:「你喜歡嗎?」
「當然喜歡!」蔣令聲沒有壓抑激動與喜悅,但很快又多出了些許困惑,「明明不是我生日,為什麼要送我禮物?」
「非得要說的話……這是臨別的禮物。」
「臨別?」蔣令聲臉上寫滿疑問。
「之前你處理沈謙那件事時,不也曾經想過讓我出國遊學嗎?我已經準備好了,等這學期結束就會申請休學,接著出國。」
蔣令聲顯然是被他的發言震驚了,愣了一會才語無倫次道:「你要離開?為什麼?是不是我做了什麼讓你不高興的事情?如果是的話,那……」
「不是。」簡辭搖了搖頭,鼓起勇氣直視對方。
蔣令聲臉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目光也逐漸變得冰冷,「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因為這不是玩笑。」
「你突然想要出國遊學,總得有個具體的理由。」
現在的蔣令聲看起來跟上輩子幾乎是一模一樣,神態冰冷,在那漠然的外表之下壓抑著灼熱的怒意,如果不是尚存一絲理智,或許蔣令聲連溝通對話的意願都不會有,最終他們會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簡辭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想要離開……或者說,暫時離開……必然要找到一個蔣令聲可以接受的理由,而他能找到的最具說服力的理由,也只有一個。
他抬腳往前走,來到了蔣令聲面前,微微抬起頭,因為身高差異的關係,他抬頭時正好能瞧見對方的臉色,他繼續靠近,直到雙方都能感覺到彼此的氣息時才停下,蔣令聲抿著嘴唇,神態緊繃。
只差幾公分,他就會吻到蔣令聲的嘴唇了。
「那天在帳篷……你不該那麼做。」簡辭小聲道,儘管是正經嚴肅的話題,一旦想起那晚的事情,他的臉還是不受控制的泛起熱潮,「還有我回蔣家之前的那件事情,你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我全部都記得。」
蔣令聲愕然地瞧著他。
簡辭不無自嘲地別開目光,「因為我忘不了,所以也無法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也看得出來,你明白這些。」
時間推移至今,現在簡辭想起那一晚,記住的不是蔣令聲事後將他當作男妓於是留下金錢的羞辱,而是對方曾給予他的那些灼熱的吻與擁抱,那樣仔細又溫柔地愛撫他,這件事改變了他的人生,他曾因為這個理由而厭惡蔣令聲,現在卻因為一樣的理由而意識到自己與蔣令聲之間絕不是普通的兄弟情誼,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天在帳篷裡,他應該毫不猶豫地拒絕蔣令聲,但他沒有。
蔣令聲靜靜凝視著他。
簡辭知道蔣令聲還在消化他所說的這件事,卻不打算給對方太多考慮的時間,再次抬頭靠近,直到雙方距離只剩幾公分才停下,語氣乾澀,「你現在該推開我了吧?這就是我想離開的理由。犯錯的人不是你,是我。」他忽然察覺這個說法太過含糊,又解釋道:「現在的你對我來說不是單純的堂兄,我對你大概也不是單純的堂弟,如果是的話,就無法解釋你碰到我的時候為什麼那麼緊張……只要能暫時拉開距離,各自沉澱情緒,或許以後就會恢復正常了。」
至於以後是多久的以後,恢復正常是什麼程度的正常,簡辭自己也不知道。他本能地覺得,不能繼續像這樣待在蔣令聲身旁,要不然彼此或許會走向失控的結局。
蔣令聲沉默良久,「你早就計畫要離開我?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露營過後嗎?」不等簡辭回答,蔣令聲冷冷道:「我不接受這個理由,也不同意你的決定。」
「我不是在徵求你的同意。」簡辭立即道。
「我也不是。」
雙方意見無法統一,顯然是要起爭執了,正當簡辭為了即將到來的吵架而深呼吸時,蔣令聲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簡辭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不知不覺被蔣令聲帶著上樓,踏入蔣令聲的臥室,在他試圖理解現況時,對方鬆手並回到走廊上,隨後關上門,房門上鎖發出的那聲輕響掠過耳際的瞬間,簡辭才遲鈍地意識到不對勁。
儘管簡辭急忙伸手去開門,但不知道蔣令聲在外頭鎖門時設定了什麼,電子鎖無法從裡側開門,他轉過身往四周望去,唯一通往室外的是臥室另一側的陽台,但通往陽台的落地窗不僅關著,還像一般防盜窗一樣有鎖住窗戶的設計,沒有鑰匙根本不可能打開。
他被困在這裡了。
第九章
不管從哪個角度思考,這種行為都太可笑了。
蔣令聲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根本無法解決任何事情,而且荒謬到他不知道該作何感想。簡辭努力忍耐,只差一點就要失去理智用力砸門了。
……對方是瘋了吧。
簡辭看著那扇被關上的門,過了半晌,怒氣與焦躁慢慢褪去,剩下的反倒是哭笑不得。他確認了一下這間臥房的出入口,確實只有陽台通往外界,沒有鑰匙就沒有出入的辦法,況且他的手機沒有帶在身上,沒辦法靠手機向任何人求助,除非蔣令聲願意開鎖,或者他嘗試用其他方式暴力解鎖,要不然永遠都出不去。
……這不就是綁架嗎?
儘管對這件事的本質毫無疑慮,在考慮到蔣令聲剛才的反應後,儘管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他還是感到憂慮。蔣令聲或許很難過,也或許很生氣,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不會像這樣剝奪他的自由,如果現在對著門外大叫「你是綁架犯嗎」,蔣令聲絕對會立刻開門,但那也肯定會傷到對方的心。
他在臥室裡轉了幾圈,最後目光落在距離門邊不遠的對講機。
這對講機平時是與傭人溝通使用的,簡辭的房間裡也有一樣的設計,大多數時候只是請傭人來整理房間、收走換下待洗的衣服,或者補充任何需要的日用品,此外極少派上用場,直到這一刻,對講機成了他唯一對外溝通的管道。
簡辭深深吸了口氣,壓下了通話的按鈕。
「你要軟禁我嗎?」
「你說你需要沉澱情緒的空間。」蔣令聲果然等著他,回應的語氣卻毫無起伏,「就在這裡沉澱。」
簡辭明白對方的意思,儘管想要冷笑,臉部肌肉卻僵硬得無法動彈,一時之間真的無話可說了。蔣令聲沒有解釋,但從強行讓他留下的行為仍可以看出端倪,他所說的問題蔣令聲都知道,甚至沒有否認,不過與他的離開相比的話,這段慢慢變質的關係根本不算什麼,蔣令聲會用盡所有方法讓他留下,即使自己走了,蔣令聲也會緊追不捨。
他們之間似乎有過類似的對話,只要他逃跑,不管去往什麼地方,蔣令聲都會再一次找到他,更不要說出國遊學的事情了,蔣令聲不同意,這便是他無法離開的唯一理由。
簡辭無聲地嘆了口氣,走到一旁的床沿坐下,感到有些頭痛。對講機上的燈號還亮著,這表示他們仍擁有能夠溝通的管道,但在這種狀況下說什麼都沒用,他也開始感到疲倦了。
如果可以,他當然不想離開,蔣令聲不僅是他唯一的親人,更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對象,可是他無法不在意蔣令聲的閃躲,也不想讓對方感到困擾,這樣一來,選擇就相當有限了。
簡辭洩氣地揉了揉自己的臉,情緒愈發低落。
蔣令聲出於私心剝奪了他的自由,不允許他離開,一開始的錯愕與怒氣過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怒意根本不可能累積到足以厭惡蔣令聲的程度。蔣令聲是自作主張軟禁他的人,但同時也是為了留下他而不擇手段的人。蔣令聲想要他,而他從未被這樣需要過,不必付出任何代價,不必做任何被要求做的事情,不必忍受被毆打責罵的痛苦與難堪,蔣令聲不會要他交出賺取的金錢,不會用他宣洩負面情緒,蔣令聲不在乎他是否還有其他附加價值,蔣令聲想要的就只是他。
明明早就下定決心離開,此刻自己被關押著,被迫待在這間臥室,但他還是會因為蔣令聲阻止他離開的行為而竊喜,不管從任何層面來說自己都顯然無可救藥了。簡辭不知道這是不是一般人口中的喜歡或者愛情,也許這份感情什麼都不是,甚至可能是他單方面的誤解,但這是個無解的問題,他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獲取答案。
不過,一直坐在這裡等待也不是他的風格。
簡辭起身,挑釁地朝對講機道:「既然你都把我關在這裡了,我把這裡弄得亂七八糟也沒關係吧?這裡有什麼不能碰的地方嗎?如果拿你的打火機燒東西的話警報器會響嗎?」
蔣令聲似乎沒料到他的反應,沉默了一會才道:「隨你高興。」說著頓了頓,「不過不要玩打火機。」
「為什麼?」
「你不是怕火嗎?」
簡辭啞口無言。
每當他想做些什麼的時候,蔣令聲總是會像這樣不經意地讓他打消抵抗的念頭,自己吃軟不吃硬的性格已經完全被掌握了;況且談到怕火這件事,又順帶著牽扯到露營那一晚的回憶,無論怎麼回答都不恰當。
「要是房子燒起來,總會有辦法離開的。」簡辭色厲內荏道。
「這裡是你父母留給你的房子。」
簡辭一陣洩氣。
蔣令聲說得沒錯,他不可能毀損來自親人的禮物。
他懊惱地看著周遭,想起這裡是蔣令聲的臥室,自己被關在這裡也不是沒有任何好處,不能破壞屋子,那麼翻一翻蔣令聲的私人物品,以侵犯對方的隱私作為報復也不錯。
「你有在這個房間裡放不該放的東西嗎?」他忍不住對著對講機道。
蔣令聲沒有說話,像是不情願回答這個問題。
簡辭也不介意,開始在房間裡隨意翻看所有的東西。上次踏進這間臥室時,還是蔣令聲生病的時候,他也只是稍微參觀過而已,並沒有仔細觀察過這個地方,現在卻生出了一絲好奇心。
蔣令聲把那幅最重視的畫作掛在臥室,顯然臥室應該也有其他性質相似的重要物品,只是沒有擺出來讓人觀看而已,他隨意走動,不時拉開櫃子或抽屜確認裡頭的物品,接著卻沒關上櫃子也不關好抽屜,裡頭的物品在翻看過後被弄得一團亂,他也沒有打理整齊。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簡辭對蔣令聲也不是一無所知,至少他知道蔣令聲似乎有輕微的強迫症,所到之處物品陳列永遠是整齊有序,連簡辭脫下順手扔在沙發上的外套都會主動掛好,簡辭喝完水後隨手放下的杯子會被重新放到杯墊上,可見蔣令聲確實在意秩序與整齊。
臥室裡沒有監視器,蔣令聲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麼,簡辭翻東西翻得心安理得,不過蔣令聲的私人物品確實不多,掛滿昂貴西裝的衣帽間除外,書架上的書籍不多,幾乎都是畫冊與美術相關書籍,此外並沒有任何像是公司文件的東西,與工作或資產相關的重要文件大概都放在書房了,怪不得蔣令聲會放心地把他關在這裡。
不過,簡辭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
他在書架底層的收納空間裡找到了一個跟這間臥室裝潢設計格格不入的鐵箱,打開之後,看見了一個約莫手掌大小的動物布偶、一塊仔細疊好的米白色毯子、一盒排列整齊的積木,以及一個資料夾。他翻開資料夾後,第一頁是一張男童抱著玩偶面對著鏡頭的照片,他記起這是蔣家當初懸賞尋找他時張貼在大街小巷、還上過新聞不少次的照片,再往後翻,全都是簡辭被綁架之前留下的單人照。
他愣愣地看著箱子,心中五味雜陳。
這些東西難掩陳舊,卻仍十分乾淨,如果長時間收藏在盒子裡不曾見光,即使一塵不染,顏色或質地多少會產生一些變化,但這些東西沒有,簡辭伸手碰了碰那盒積木,摸起來觸感光滑,彷彿曾有人像他這樣,時不時一個人待在臥室裡翻看這些舊物,摩挲著他留下的零星物品,而後珍而重之地收起來。
簡辭垂下了頭,說不出為什麼,有些鼻酸。
他不知道蔣令聲曾這樣思念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簡辭收好這些東西,起身往外走,卻在門口處發現了之前根本不存在的托盤。他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書架所在的地方正好是看不見門口的死角,蔣令聲必定是趁他不在時迅速地將東西放進來,又再次鎖上門,完全沒有與他正面接觸,托盤上有幾個瓷盤,裡頭放著的都是他喜歡吃的食物,特地用玻璃杯盛裝的可樂,甚至還有一塊被整齊切好的生日蛋糕。
簡辭忍不住按了對講機,「你還記得今天是我生日?」
「生日快樂。」對方彷彿是在忍笑。
這一點都不有趣,但簡辭卻無可奈何,即使被關起來了,他也很難再生蔣令聲的氣,誠然被軟禁的人是他,不過失去理智的人明顯是蔣令聲,否則也不會在他提出遊學當下就衝動地將他關到房間裡,這壓根不是蔣令聲平日的作風。
「別開玩笑了。」簡辭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在對講機前方坐下,一邊吃蛋糕一邊道:「你覺得你能關我多久?三個月?半年?」
「我還沒想好。」
「你不可能像這樣一直關著我。」
「為什麼不可能?」
簡辭故意笑了一聲,「假設我把你送進來的玻璃杯或瓷盤摔碎,隨便拿一塊往手臂上割,這樣你就會開門了吧?」
蔣令聲顯然沒料到這種狀況,情急道:「不要做傻事!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再遲鈍的人都能聽出這段話中包含的驚慌與迫切,簡辭感到有些安心,他還沒有失去全部的掌控權。
「你在外面的話,根本不可能阻止我。」他故意道,「話說回來,這樣軟禁我不會對我的精神狀況造成任何影響嗎?」
蔣令聲沒有立刻回應,簡辭便明白了,對方確實對此有所顧慮。
就算是一時慌亂把他關在這裡,也該思考過如何解決彼此之間的矛盾了,簡辭沒有再說什麼,慢慢咀嚼口中食物,將蔣令聲送進來的食物全數吃完,接著就無事可做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蔣令聲的嗓音從對講機那頭響起。
「你醒著嗎?」
「在這種狀況下沒有人能睡著吧?」
「說得也是。」
簡辭有點想笑。
半晌後,對講機那頭再次傳來了蔣令聲的嗓音:「只要你放棄離開,不管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答應你。」
「什麼都會答應?」簡辭不假思索道,「那天在帳篷發生的事情也可以?我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
他不知道蔣令聲會說可以或不可以,直到問出口的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比想像中更在意這件事;他對其他人的家庭不了解,不知道一般人是如何與兄長相處,但他明白,一般人不會像蔣令聲那樣碰觸他,一般人也不會像他這樣毫無反抗地接受。
「是。」蔣令聲的嗓音略微緊繃,卻沒有分毫猶豫。
只有對講機通話,簡辭看不到對方是用什麼表情說出這番話的,心中不免緊張。況且對方居然答應了這麼荒謬的提議,彷彿真的不在乎他們是堂兄弟,這件事讓簡辭心中生出一絲不安。
「我不信。」
「我現在就可以證明。」
「用什麼證明?」
「我現在就進去房間,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聽到這番匪夷所思的台詞,簡辭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這與他預期的對話截然不同,他本以為雙方拉開距離冷卻情緒就可以回到原來的關係,而蔣令聲卻選了一個他沒有考慮過的選項,他想離開,對方卻不顧一切求他留下,為此甚至願意答應簡辭的所有要求。
「你不怕我強姦你嗎?」簡辭忍不住道。
「因為我願意,所以不是強姦。」蔣令聲若無其事地回應。
用離開當作籌碼進一步對蔣令予取予求,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結果。無論如何他都無法理解,蔣令聲為什麼願意付出這麼多,甚至不惜做到這個程度……不,有什麼地方不對。簡辭瞬間冷靜下來,回想起過往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忽然明白了什麼。
這是來自蔣令聲的威脅。
雖然對方看起來是願意奉上一切,僅僅換取他留下,但蔣令聲不可能做賠本的生意,蔣令聲是個商人,毫無獲利的交易沒有任何存在意義;也就是說,對方實際上是在賭博,先是軟禁他,在握有主導權的局面下給予他離開房間的交換條件,同時表達奉獻所有的意願,變相地示弱,賭的是簡辭會因此心軟而選擇留下。
況且簡辭原本就是為了避免發生不該發生的事情而離開,又怎麼會在答應留下後提出類似的要求?蔣令聲足夠了解他,所以才敢提出這種條件,不是因為蔣令聲願意承受,而是蔣令聲確信簡辭什麼都不會做,因此一旦答應這個約定,反倒是落入了陷阱。
蔣令聲不在乎彼此的關係會不會變質,也不曾思考減少接觸的理由,只在乎簡辭是不是還在身邊,而簡辭想要讓對方答應他的要求,就只能讓對方知難而退了。
簡辭想起對方先前的話,來到對講機面前,平靜道:「既然你什麼都願意做,那就進來,證明給我看。」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但是如果你中途喊停,就表示交易作廢,你必須讓我離開。你同意這個條件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對講機那頭才傳來了對方沙啞的嗓音,「好。」
如他料想,蔣令聲進門之後並沒有立刻提出要做什麼,而是道:「我先去洗澡。」
簡辭點了點頭,沒有提出異議。蔣令聲的模樣看起來很平常,但他總覺得蔣令聲在拖延時間,洗澡時間長得不可思議,儘管簡辭可以立刻毀約離開,不過到了這種時候,他反倒很好奇,蔣令聲是否真的能履行承諾。
過了一段時間,蔣令聲終於從浴室裡出來了,身上裹著浴袍,頭髮已經吹乾了,唯獨髮尾仍殘留一絲溼意;對方朝坐在床沿的他走來,在距離床舖不遠的單人沙發上坐下。
「我可以先確認你想做什麼嗎?」
簡辭微怔,「你以為我想做什麼?」
「那天在帳篷裡做過的事情我還記得,但是在那之前的那一晚我不記得了。」蔣令聲的態度居然十分坦然,「我一直不知道原來你對我有這種想法。」
簡辭愣了一下,「不是我對你有這種想法,而是你……」他漲紅了臉,「那天明明是你先靠過來的!正常人會對自己的堂弟做那種事嗎!」
蔣令聲彷彿是笑了笑,「正常人會不推開自己的堂哥也不試圖逃走嗎?」
這句話一針見血,令簡辭啞口無言。
「如果你還不能確定自己想要什麼,那讓我來做吧。」
簡辭不願意露怯,索性點了點頭,暗暗做好心理準備,看著蔣令聲起身朝他走來,雙手環著他的身軀,將他往床上帶;簡辭的心跳愈來愈快,正當他以為蔣令聲要做什麼時,對方卻忽然抱緊了他,不再動彈。
「這、這是什麼……」簡辭少有地結巴了。
蔣令聲沒有回應,反倒抬起手,慢慢撫摸著他的頭髮,溫柔而小心地替他將頭髮理順,而後讓他的臉埋到懷裡。
簡辭的臉已經燙到快燒起來了,連放在身側的手指都微微顫抖。
對方的動作一點都不刺激,甚至可以說是緩和到毫無高低起伏,但簡辭仍為此感到無措,現在被蔣令聲這樣抱著,居然也會讓他反應過度;蔣令聲低下頭,在他的頭髮上吻了幾下,簡辭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要爆炸了。
「停下……你先停下!」他努力將這句話擠出喉嚨。
蔣令聲的動作停下了,卻沒有放開他。
「怎麼了?」
「什麼……」
「你想要的不是這些嗎?」蔣令聲問得直接。
簡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比起想要或不想要,他更不習慣眼下經歷的一切,他過了一會才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慌亂,兩人初次度過的那一晚,蔣令聲也是這樣對待他的,儘管醉了,對方仍溫柔地抱著他、吻他,在漫長的愛撫過後讓他從欲望帶來的快感與折磨中解脫。
「你……」
「嗯?」
「你對誰都這麼溫柔嗎?」
「當然不是。」
蔣令聲答得毫不猶豫,隨即鬆開手臂,稍稍退開,倚著枕頭凝視著他,身上的浴袍微微鬆開一些,簡辭的目光不自覺地投射過去,又立即意識到失態而收回視線,口乾舌燥地吞了吞口水,同時意識到這或許是蔣令聲拖延時間的計畫之一。
兩人只是擁抱,蔣令聲吻了他的頭髮,不過如此,簡辭卻感到難以平心靜氣面對蔣令聲。然而現在不是思考這些事的時候,簡辭想起對方先前的說詞,不由得道:「你什麼都不用做,我來就好。」
就像在帳篷那一晚,儘管宣洩欲望的人是他,但蔣令聲也一樣有反應,只是在簡辭提議後拒絕了他的幫助,簡辭無論如何都想弄清楚,那時蔣令聲是因為場所情境有所反應,又或者是因為對象是他,這兩者帶來的狀況相似,本質卻截然不同。
簡辭撐起身軀,在蔣令聲身旁坐下,鼓起勇氣伸手解開蔣令聲的浴袍。
「你先別動。」他匆匆道。
蔣令聲異常配合,簡辭順利解開浴袍後,發現對方只穿了內褲,他還沒做好主動替人脫下衣物的準備,於是隔著薄薄的布料,用手按著蔣令聲雙腿間的器官。相較於他面紅耳赤呼吸不順的模樣,蔣令聲可以說是異常冷靜,簡辭碰到的器官仍未有任何反應。
他咬了咬牙,開始揉捏那個地方。
不管他們之間的關係會走向什麼結局,在帳篷度過的那一夜永遠是不同的,那是蔣令聲欠他的,他必須回以相同待遇才算公平,即便沒有外人知情,他也依然為那晚的事情感到羞恥,如果蔣令聲也經歷過一樣的體驗,被堂兄弟愛撫卻產生反應並羞恥地洩欲,那會讓簡辭好受一些。
簡辭靠著蔣令聲的肩膀,笨拙地碰觸對方的性器,過了一會,那裡逐漸有了變化,膨脹後沉甸甸的性器被他握著,無論是大小或份量都遠超過想像,然而蔣令聲有反應終究是好事,他暗暗鬆了口氣,慢慢褪下對方的內褲,裡頭的性器早已挺立,他不禁嚥了口唾沫,開始以雙手反覆摩擦蔣令聲的性器。
然而事情不如預期順利,明明因為簡辭的碰觸而被挑起情慾,但無論怎麼愛撫蔣令聲的性器,那裡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儘管有明確的生理反應卻沒有宣洩的徵兆,蔣令聲本人呼吸平緩,神態也稱不上激動,顯然這毫無技巧的碰觸無法給予對方任何刺激與快感。
「不……不舒服嗎?你不喜歡這樣?」簡辭失去了自信心,在對方耳邊囁嚅道。
「不,我喜歡。」蔣令聲立即道,「你可以再用力一點,不用那麼小心。」
簡辭半信半疑地收回審視的目光,繼續碰觸對方的性器。他早就知道自己喜歡男人,只是過往的生活讓他沒有任何機會探索這些事情,不過這不表示他不感興趣,所以發現自己的拙劣技巧無法給予其他人快感後,自信心多少受到了打擊。
他有點猶豫地抬頭,就著枕在蔣令聲肩上的姿勢,在對方耳邊遲疑道:「如果用舔的……會舒服一點嗎?」
手中握著的東西似乎更硬了,他聽見蔣令聲帶著苦笑的聲音,「不用做到那種地步。」
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心,簡辭忍著窘迫發問:「那該怎麼做?你喜歡什麼方式?難不成要……插、進來?」
在他說完這句話後,蔣令聲的性器前端溢出了一絲體液,簡辭微怔,忽然明白蔣令聲需要的刺激是什麼了。他抬著頭,繼續在對方耳邊說道:「你還沒回答我,是那樣嗎?」
蔣令聲的喉結動了一下,呼吸開始變得有點急促,「不……這樣就好。」
「說得也是。」簡辭故意放輕聲音,「這裡又沒有保險套跟潤滑劑,如果直接進來一定很痛。」
從簡辭所在的角度無法看見對方的表情,蔣令聲似乎難耐地長長吁了口氣。
「那一晚我也插進去了嗎?」蔣令聲突如其來地問道。
簡辭猝不及防,面紅耳赤,語無倫次,「你都不記得了,為什麼還要問我……」他咬了咬牙,盡量說服自己這不是值得羞恥的話題,自暴自棄地道:「沒有!」
「沒有?」蔣令聲顯然對這個答案感到困惑,「那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其他都做了!」簡辭這時已經放下顧慮,破罐子破摔,「因為我是第一次,你沒、沒有直接進來……只用手指,弄了很久……」一旦想到那晚自己因為對方的手而高潮了數次的畫面,簡辭渾身充斥著熱潮,不自覺地繃緊身軀。
那一晚他留下的回憶近乎完美,蔣令聲並沒有堅持要對他做什麼,顧忌他的身體不適應,最後還是靠著摩擦簡辭雙腿根部的縫隙得以宣洩,從頭到尾也沒有傷到他。
「原來如此。」對方若有所思地道。
簡辭敏銳地察覺到蔣令聲似乎在想其他事情,不禁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讓蔣令聲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對方的喘息也跟著變得急促,他再努力了好一陣子,蔣令聲終於粗喘著在他手中射出了體液。
手掌上還殘留著黏膩白濁的痕跡,蔣令聲抽了紙巾替他擦手,動作格外仔細,當簡辭微微鬆了口氣,心想自己的技巧或許也不是那麼糟糕時,蔣令聲卻低聲問道:「就這樣?不做別的?」
簡辭花了幾秒才明白蔣令聲指的是什麼,「今天就先這樣。」
「我沒有讓你失望吧?」蔣令聲低聲問,「還想離開嗎?」
他這時才記起這件事,本以為蔣令聲會因為他的荒唐要求知難而退,但對方看起來卻如此鎮定,好像這件事根本沒有造成任何影響,那天碰到他的手又像是被燙傷般立刻縮回去的彷彿是別人,而不是蔣令聲,要是他們繼續這樣下去,先投降的人或許會是他。
簡辭對這種矛盾感到迷惑,不過面對蔣令聲的問題,也只能硬著頭皮道:「我可以暫時留下,反正這學期還沒結束,說不定到時候你會改變想法。」
蔣令聲的嗓音聽起來像是嘆息,「現在還能說出這種話,看來你對我存有很深的誤解。」
簡辭不置可否,本想冷靜地起身往外走去,卻在發現自己下身的反應時僵住了,慌亂之餘隨手拿了一個枕頭遮擋住腰腹與雙腿間的部位,難掩窘迫地垂下目光。幸虧蔣令聲沒有再說什麼,很快就起身往浴室走去,簡辭見狀,趁機起身離開,以最快速度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才算是終於安心。
至於其他問題……簡辭瞧著自己的下身,不太情願地往浴室走去。
事後反省時,蔣令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做。聽到簡辭想要離開的消息,想也不想就將對方關到自己的臥室裡,簡辭沒有對他破口大罵或拳腳相向已是萬幸,他明白自己不該那麼做,但簡辭總是能以一句話或一個動作輕易地讓他失去理智。
就像在帳篷裡的那晚一樣。
或許真如沈謙所說,自己是變態也說不定。當初向簡辭提供幫助時,他並沒有多想,儘管簡辭早已成年,但在他眼中還是個孩子,當時的他想都不想就提供了幫助,事後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
簡辭拒絕在帳篷裡解決,也不希望蔣令聲為了這種事離開,於是勉強忍耐,蔣令聲原本考慮過其他選項,但光是想到請職業工作者協助簡辭擺脫困境,他心中又不免生出一絲牴觸,這一晚是他與簡辭少有的出遊機會,況且簡辭恐怕也不會接受他的建議,所以蔣令聲才決定由自己幫助簡辭。
大概是因為很久沒發洩過了,當簡辭在他面前呻吟時,蔣令聲儘管還維持著關切幼弟的照顧心態,但有一部份的他卻感受到不該出現的心猿意馬與口乾舌燥,於是起了反應,接著後知後覺地想起他跟簡辭之間其實早就有過接觸,也不差這一次。
然而他無法用這個藉口說服別人,也無法說服自己。
因為處於矛盾的心態中,有一陣子,他甚至不敢去見簡辭,生怕自己衝動地做出什麼不該做的事情,幸虧簡辭彷彿理解了他的情緒,並沒有主動找他,蔣令聲一方面感到放心,另一方面又有幾分失落。
比起雙方尷尬地解釋與溝通,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似乎是最好的選擇,他原本以為簡辭也是這樣想的,事實證明不是,簡辭很在意他們之間一度脫軌的距離,甚至為此打算出國,聽到那段話的瞬間,蔣令聲的理智就如繃得過緊的絲線一樣斷了。
……不可以讓簡辭離開。
絕對不可以。
回過神來,他已經關住了簡辭……不,軟禁簡辭。
在那之後,蔣令聲對簡辭做出承諾時,是真的願意為對方做任何事,即使是發生肉體關係也無所謂,只要簡辭想要,只要簡辭願意留下。在簡辭指出他們之間關係變質之前,蔣令聲便隱隱意識到這件事了,卻一直自欺欺人,不願細思,為此還把閒暇的時間都用在準備簡辭的生日禮物之上,就是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是簡辭說出來之後,他再也不能假裝不知情。
「等、等一下……」
「小聲一點。」
簡辭低著頭,臉埋在他肩上,兩人站在房間角落,蔣令聲手中的性器膨脹了些許,前端很快又濕透了,簡辭的呻吟聲微弱又緊繃,偏偏完全沒有推開他的意思,甚至還向他靠了靠,利用他的身軀支撐自己,彷彿快要腿軟而站不住了。
兩人衣著整齊,簡辭臉頰潮紅,只有性器暴露在外,即使這時忽然有人推開門走進書房也不會看見簡辭,他們面對面站著,蔣令聲背對著門口,足以擋住所有外來的視線,不過這對簡辭來說似乎很刺激,至少蔣令聲可以肯定,相較於之前有過的六次,這是簡辭最亢奮的一次。
從那次軟禁、溝通與談和以來,同樣的事情他們做了好幾次,一開始是蔣令聲試探般地主動接近,後來簡辭就像是從他的行動中得到了暗示一般,至少有一兩次是由簡辭隱晦示意而開始的,只用雙手解決,不使用任何道具,最靠近的時刻永遠是隔著衣物的擁抱,沒有接吻也沒有愛撫,純粹洩欲。
既然簡辭想要,蔣令聲就會給予,即使是維持這種莫名其妙的關係,他也會遵守自己的承諾,況且他並非沒有私心,也不能否認自己從中獲得的愉悅與享受。
「……蔣令聲!」
他被這一聲呼喚從思考中驚醒,簡辭在他面前喘息,強忍著不願立即宣洩,目光朦朧,斷斷續續地從喉嚨裡擠出聲音,「你也……快點……」
參照之前的數次經驗,蔣令聲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於是解開了自己的褲頭與拉鍊,讓早已脹大挺立的性器暴露在外,簡辭的手隨即握住了他,不太熟練地套弄起來,與其說是取悅他,更像是在用手指與手掌確認那個部位的形狀,這種生疏的碰觸反倒讓蔣令聲的下身愈發脹痛。
……自己大概真的是變態吧。蔣令聲想道。
一想到此刻碰觸他性器的究竟是什麼人,不管是生理還是心理居然都變得更亢奮了。
簡辭的臉埋在他肩上,手上的動作依舊進行著,用掌心摩擦著前端,悶聲道:「這樣……比較舒服嗎?」
「嗯。」
蔣令聲必須用盡所有毅力才能壓抑住現在立刻用簡辭的手宣洩欲望的衝動,也沒有刻意壓制自己的呻吟,畢竟簡辭似乎能從這之中得到不小的成就感,考量到彼此現在做的事情,蔣令聲也沒有裝模作樣的必要。
正當他想伸手撫慰對方時,簡辭卻避開了他的手,接著盡量站直,蔣令聲還處於困惑中,靜靜看著一切,發覺簡辭想做什麼時才開始有配合的動作,壓低自己的身軀,讓身高較矮的簡辭可以同時握住雙方的性器,上下摩擦。
對方沉溺在情慾中,面紅耳赤中隱含一絲羞恥,對亟欲洩欲這件事卻很誠實。
蔣令聲索性抱緊了簡辭,不知道過了多久,簡辭的動作變了,似乎是手痠了,鬆手後將性器貼在一起摩擦,蔣令聲有些難耐,也跟著動作起來,直到簡辭開始推他,蔣令聲才從快感中找回理性,眼看來不及拿紙巾,便直接握住了簡辭的性器前端,讓稠白的體液全數落在手上。
簡辭半閉著眼,彷彿還在享受餘韻,蔣令聲索性用剛才碰觸簡辭的那隻手撫慰自己的性器,手心殘留的體液則當成潤滑劑使用,雖說不是不舒服,但總覺得有什麼不足之處。
對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那些、是……」
這句話沒說完,不過蔣令聲知道他在問什麼,「沒錯。」
簡辭的臉仍是一片潮紅,目光閃躲,卻又忍不住偷偷看他;直到這時,蔣令聲才意識到不夠的是什麼,他想要簡辭看著他,而不是忽略他、逃避他、遠離他,他想看到的是被自己吸引而情願留在自己身邊的簡辭,無論這種吸引是出於親情或者其他感情,即使伴隨違背倫常的行為,蔣令聲都不是十分在意,這對他來說不是勉強,而是甘願。
他想起那天簡辭問過他的問題,不由得一陣好笑。簡辭居然以為他會想與別人共組家庭,迎接新的家人,如果自己在親情上的需求能以這種形式被其他人滿足,或許他會在找到簡辭之前就選擇放棄簡辭,放過自己。
蔣令聲對簡辭不是只有疼愛與重視,也藏有些許思念、愧疚與罪惡感,沒有任何人要他贖罪,但他仍責怪自己當初沒看好簡辭讓對方走失,從那時到現在,簡辭就是他唯一的情感投射對象,即使是在與外人交往時,他也不曾產生過那種程度的感情,說得更極端一點,如果簡辭與自己的男友都溺水了,而蔣令聲只能從中救一個人的話,那只會是簡辭,不會有其他答案。
宣洩的那一刻,他長長地吁了口氣,自己的手上滿是微腥的體液,分不清哪些是簡辭的哪些是他的,融合在一起後便無從分開。
一切結束後,簡辭像是突然清醒過來,匆匆清理了下身,以最快速度整理好衣著,隨後目光四處逡巡,謹慎地確認周遭是否有不小心遺留的體液痕跡。
每次都是這樣,不論是在什麼地方,簡辭總是那樣小心,他們從未正面討論過這一切代表什麼,卻默契地對所有人保留祕密,畢竟他們之間有血緣關係,雙方又都有足夠的名氣,若是堂兄弟亂倫的消息外洩,只會讓他們下半輩子的生活乃至於成就都被醜聞掩蓋。
「為什麼非得要在這裡?」簡辭咕噥道。
「因為沒有試過。」
「什麼?」簡辭大概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誠實地表達出詫異。
蔣令聲笑了一下,「你應該也看過吧?比如電影裡的激情戲,因為太過急迫所以根本來不及去臥室,直接在玄關或客廳之類的地方,站著……」
「我知道了!別說了!」簡辭只差掩住自己的耳朵了,對他而言,實際操作與溝通討論是兩回事,後者讓人羞恥的程度遠勝前者。
蔣令聲沒有再說下去,思索片刻換了話題,「你還沒說你想要什麼。」
「什麼?」簡辭神色茫然。
「我要求你留下時的承諾,你還可以提出更多要求。」蔣令聲對此不免有些擔心,簡辭不是那種會試探地提出要求的人,如果蔣令聲不問,簡辭很少主動要求什麼,蔣令聲對此毫無怨言,不過偶爾也會擔心,這種程度或許還不足以留住簡辭,所以幾經考量,還是主動提出了問題。
簡辭愣了一下,「我不知道。」說著又有幾分惱羞成怒的模樣,「我的經驗又沒有你多,除了用手之外我也不知道怎麼做。」
蔣令聲頓了頓,決定說實話,「我指的不是上床,而是送你跑車或豪宅,或帶你環遊世界之類的約定。」
簡辭倏地漲紅了臉,短暫的羞惱消失後只剩下無地自容,閉緊了嘴,垂著目光不肯看他。
「只是玩笑,不要放在心上。」蔣令聲低聲道。
簡辭沒有任何回應,依舊不願意與他視線相對,蔣令聲低下頭,試圖引起簡辭的注意,「真的不肯看我,也不想跟我說話?」
簡辭依然沉默,像是在無言地表達抗拒。
蔣令聲鬼使神差地低下頭,嘴唇距離簡辭愈來愈近,動作異常緩慢,最終只差那麼一點就要碰到對方的嘴唇了。他不確定簡辭想不想要這個,唯一能做的就是嘗試,以所有的耐心等待簡辭的接納或拒絕。
簡辭始終沒有喊停,也不曾推拒,就那樣凝視著他。蔣令聲從那之中看見了許多複雜的情緒,唯獨沒有抗拒。
直到雙方相觸,簡辭閉上了雙眼。
蔣令聲的耐心終於用完了,先是含住對方的嘴唇吸吮啃咬,淺淺地吻了半晌,接著才伸出舌頭去碰觸簡辭的唇齒;簡辭依然沒有拒絕,蔣令聲明白這是默許,不再顧忌,回過神來,簡辭已經被他吻得難以呼吸,整個人靠在他懷裡,主動伸出雙臂環著他的頸項,抬頭迎接他的吻,這比先前相互洩欲帶來的刺激還強烈,蔣令聲腦海裡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也徹底消失了。
直到許多年以後,簡辭仍記得那個吻是什麼滋味。
蔣令聲沒有控制他,絕不是什麼獵人拿著獵槍盯著獵物而獵物畏懼到不敢動彈的狀況,他隨時都可以逃跑,但他沒有。他現在看到蔣令聲時,不會特別感到喜悅或生氣,反倒是困惑不已。
現在的蔣令聲跟簡辭上輩子認識的蔣令聲根本不像是同一個人,他甚至沒想過蔣令聲會想吻他,畢竟這已經超過相互發洩欲望的範疇了。
上輩子蔣令聲對於與他發生過關係這件事並沒有過多反應,因此簡辭一度認為對方道德感薄弱,不過當時雙方都處於不知情的狀態,這也不是蔣令聲一個人該背負的責任,現在想想,或許蔣令聲不是不在意,而是不願透露自己真正的想法。
有時候蔣令聲會用一種帶著愧疚與需索的目光看他,特別是雙方做了任何能被歸類為違背倫常的行為過後,但到了下次,蔣令聲還是會毫不遲疑地抱住他,用擁抱與吻表達愛意……如果那能稱作是愛意。
隨著時間推展,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愈發微妙,會相互用手洩欲,也會接吻,甚至可以一起赤身裸體地淋浴泡澡,可是在那之後的事情完全沒做過,蔣令聲看起來像是根本沒考慮過那些事。
簡辭也說不清楚自己希望雙方的關係去往什麼方向,非得要說的話,前路茫茫的感覺讓他更加無所適從。剛想到這裡,臉上忽然傳來一陣衝擊,溫熱的水從臉上滑落,再次打溼了剛洗過的頭髮,連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陡然被潑了一臉水,簡辭回過神來,「你做什麼!」
「跟我一起泡澡時不可以想別的事情。」
「什麼?」
「『只能想我』……之類的?」蔣令聲露出微笑,同時伸手捏住他的下巴。
簡辭直接打開對方伸來的那隻手,沒好氣道:「不要再說這種愛情電影的台詞了,一點都不適合你。」
儘管覺得蔣令聲方才的動作很幼稚,但簡辭也還是沒忍住,報復性地往對方臉上潑水,明明是幼稚到讓人發笑的行為,兩人卻樂此不疲,這或許是他在長大前本該與蔣令聲玩的遊戲,只是延遲到這一刻才真正達成。
兩人正處於寬大的浴缸中,簡辭也不再為自己或蔣令聲的裸體感到羞恥與侷促,其他部份不說,內心的距離多多少少也拉近了一些,如果不去考慮這段曖昧的關係會維持到什麼時候,現在的生活也不錯,至少他不必隱藏自己的想法,壓力減輕不少,非得要說困擾的話,也就只有蔣令聲給予他的那個承諾。
「你還沒想好要什麼嗎?」蔣令聲又問了一次。
簡辭深深嘆了口氣,「我真的不需要跑車跟豪宅,也不需要私人島嶼跟遊艇,我對那些東西毫無興趣。」他的價值觀已經漸漸隨著生活的變化而有所更改,但簡辭仍會因為能夠毫無顧忌地吃飽或睡到自然醒而滿足,有一部份的他,依舊是當年那個備受折磨的少年。
即使蔣令聲不送他這些東西也無所謂,簡辭從親生父母那裡繼承的遺產有不少類似的東西,據蔣令聲所說,自己的親生父母雖然沒有等到他的歸來,但內心始終認定他還活著,所以總會為他買東西,從年輕人都喜歡的限量版跑車到開派對用的遊艇應有盡有,因為類似的東西太多了,簡辭甚至沒辦法一一過目。
「你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或嗜好嗎?」
簡辭一怔。
被這樣一問,他才察覺到似乎是這樣,他的生活一直十分忙碌,高中時兼顧打工、學業與體育訓練,直到回到蔣家,順利適應了大學生活,他的時間也就空出來了,之前糾結於與蔣令聲的關係,所以盡量讓自己變得忙碌,不過現在不同了,所以當對方問出口時,簡辭居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高中時的他在體育方面奪過多次獎盃,家務與廚藝方面表現不俗,但這些是他做得好的事情,並不是他的興趣。
「我不知道。」簡辭誠實道,「以前沒有仔細考慮過這件事。」他說到這裡,頓了頓,「你為什麼這麼在意這件事?我想要什麼的話會直接告訴你。」
「想給你東西卻不知道該給你什麼。」蔣令聲倚著浴缸邊緣,漫不經心地對他說道,「也怕你想要但是不敢說出口。」
他隱約懂了,別開目光,「我想要的時候……會告訴你。」
簡辭暗暗慶幸,幸好這是在浴缸裡,泡熱水澡時臉頰泛紅一點也不奇怪。蔣令聲知道他對彼此間的親密很享受,想知道他是否有其他更進一步的想法,但簡辭對現狀很滿足,甚至覺得這樣就足夠了。
他現在還是會想起跟蔣令聲度過的那一晚,對方光是用手指就讓他體驗到無法言說的快感,但那種強到令人難以承受的刺激反倒讓簡辭卻步,下意識地迴避這種行為,反正現在決定權在他手上,他要怎麼做都可以。
他不知道彼此之間的關係算什麼,然而他可以肯定,蔣令聲之於他存有一種特別的性吸引力,他從一開始就對蔣令聲有不同的感覺,甚至在被搭訕後跟著對方回房間。簡辭的人生就是從這裡開始改變,遇見符合理想的一夜情對象而有些動心,以為自己或許有追求親情之外其他感情的可能,之後發現對方僅把他當成男妓自然是深受打擊,好不容易得以跟分離許久的血親重聚,結果對方卻是曾與他有過肉體關係的男人。
事實證明,沒有人能比他更倒楣。
若是當初蔣令聲沒有產生誤會,而他們也不曾兄弟相認的話,或許他會在考慮後決定調查蔣令聲究竟是誰,主動嘗試更進一步也說不定。不過現在說這些都來不及了,一旦越過那條警戒線,只要他們之間沒有人喊停,就不會有人踩煞車。
「你想過你們之間算什麼嗎?」
「……」
「只不過是堂兄弟而已?」
「……」
「對了,你們還會協助彼此洩欲。」
「……」
「你覺得這樣下去真的可以嗎?」
簡辭醒來的瞬間發現自己渾身都是冷汗。
夢境裡,在情事過後,他獨自進入浴室洗漱時,鏡子裡自己的倒影忽然開始說話了,質問這些他無法直面的話題,咄咄逼人地要他思考並得出答案。從他感受到的焦慮、慌亂,與畏懼而言,這毋庸置疑是個惡夢,或許是他潛藏於內心深處的憂慮也說不定。
「怎麼了?」身旁響起了含糊又帶著沉沉睡意的嗓音。
簡辭看向對方,「沒事,我只是有點渴了。」
蔣令聲伸手撫了他的手臂一下,很快又閉上雙眼,對他的說詞沒有任何質疑。
他忍不住想,對蔣令聲而言這一切究竟是什麼。他知道蔣令聲不會委屈自己,即使兩人睡在同一張床上也是出於蔣令聲的提議,不過他還是想要探究對方的內心,畢竟從他準備離開那一次開始,蔣令聲開始對一切妥協,他自然想知道這種妥協是否有限度。
「……晚上有空嗎?」
簡辭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又忍不住回想昨晚的夢境,乃至於忽略了現在坐在他對面吃早餐的人,「抱歉,我剛才沒聽清楚。」
蔣令聲懲罰般地擰了下他的臉,「我問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
「有。」簡辭不明所以,但仍誠實回答。
「晚上陪我出去吃飯,是有點正式的場合,要穿西裝出席。」
簡辭點了點頭,並沒有回絕。他現在明白了,蔣令聲的要求大多數時候都是萬不得已才開口的,有些時候則是基於分享興趣的前提發出邀請,所以拒絕反倒顯得不近人情。儘管他心中是這樣想的,但跟蔣令聲一起抵達餐廳包廂後,簡辭還是愣住了。
包廂裡的客人全是女性,是幾名上了年紀的貴婦與一名年紀與蔣令聲相當的年輕女子,對方臉上都是羞澀,衣著優雅得體,想來多半是某家千金,眾星拱月般坐在正中間,簡辭不傻,自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分明是相親,蔣令聲居然沒有提前告訴他。
簡辭想到這裡,帶著假笑打了招呼,坐下之後藉著餐桌與桌巾遮掩用力踩了蔣令聲的腳一下;對方一臉自然,唯有眉頭因為疼痛不受控制地皺了一下。
包廂中的其他人對於蔣令聲帶著簡辭來到相親場合似乎也不甚吃驚,畢竟蔣令聲確實很重視簡辭,血脈相連的親人也只有簡辭,如果要談婚論嫁,自然不能忽略簡辭的存在,況且蔣令聲的伴侶將來總要與簡辭打交道,所以蔣令聲特地帶了他一起過來,在外人眼裡反而顯得很重視這次相親。
不過,在服務生請他們點菜時,蔣令聲像平常一樣,或者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地仔細詢問每道菜餚的食材、調味與烹調方式,似乎是想讓簡辭吃到最合心意的一餐,等簡辭在這漫長的過程後點完餐點時,已經過去至少十五分鐘了。
如果不是顧及場合,簡辭真的會多踢蔣令聲的腳幾次。
接下來的時間,簡辭一直低頭用餐,以最慢速度咀嚼食物並吞嚥,聽著蔣令聲與相親對象的對話。
「休假時都在做什麼?我常常陪堂弟看電影,有時候也會一起打遊戲。」
「上次跟我堂弟一起去露營,感覺還不錯。」
「之前我堂弟把那幅畫買下來送我了,價錢我沒有問,他偷偷跟之前的買家聯絡,還一直瞞著我,就為了特地給我一個驚喜。」
眼看相親對象的神色愈來愈僵硬,簡辭在心中長長嘆了口氣。
如果可以,他想假借去洗手間的理由離開餐廳,把蔣令聲留在這裡,偏偏蔣令聲像是猜到了這一點,每當他要開口說話時,便拿食物塞住他的嘴,一向被外人評價為冷淡的蔣令聲甚至為他剝好蝦蟹等帶殼的海鮮料理,只差親自餵他,簡辭也不好回絕。
兩小時過後,蔣令聲一臉輕鬆地攬著他走出餐廳,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剛剛那是什麼。」儘管已經猜到答案,簡辭仍忍不住問道。
「相親,推不掉的那種。」蔣令聲瞥了他一眼,壓低聲音,「你生氣了?」
聽到這句話,簡辭心中五味雜陳。
被當成擋箭牌使用,沒有人會覺得高興,偏偏簡辭的感覺有些不同。不得不現身的相親場合,不得不見面的相親對象,這些問題都靠簡辭的存在解決了,特別是在聊到資產話題時,蔣令聲那句「我立好遺囑了等我死後所有財產都歸我堂弟」過後,其他人的臉色實在不怎麼好看,連笑容都忘了維持,作為旁觀者的簡辭都為她們感到尷尬。
從另一個角度思考,若非蔣令聲對待他的行徑過於誇張,相親不可能能順利在兩小時內結束,這或許是什麼策略也說不定。
「為什麼相親要叫我一起去?」簡辭不禁問道。
蔣令聲沉默了片刻,「如果……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希望我身邊站的是你也認可的人。」
簡辭心頭一緊,「你已經想過這件事了?」
「只是考慮。」
「如果我禁止呢?」不知不覺,這些話就像是自有意志從他的喉嚨裡跑出來,「你之前承諾過任何事情都會滿足我的要求,只要我不出國,不是嗎?」
在一段長得幾乎讓人窒息的沉默後,蔣令聲開口道:「我不會做任何你禁止我做的事情。」
「就只是為了那個承諾?」
「你還沒發現我是個信守約定的人嗎?」
簡辭低著頭,並不是不感動,但也不是不失落,從當初蔣令聲提出承諾開始,有多少時候是他利用蔣令聲不願與家人分開的心理達成目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現在到了談婚論嫁的關頭,蔣令聲卻沒有迴避的意思。
「如果我跟別人結婚了,卻要求你不結婚呢?」
簡辭說完就覺得這句話不如不說,正想收回時,便看到蔣令聲臉上流露的表情,愕然中又有一絲慌亂,彷彿是沒想過簡辭的口中居然能說出這種話。
他心頭一跳,立即澄清,「只是開玩笑的,我不會對你做這種事!」
「真的?」
「真的。」
得到他的保證後,蔣令聲也並不像是放鬆的模樣,回家路上,簡辭提心吊膽,有種不知道事情會往什麼方向發展的緊張感,他們之間的關係無法用言語形容,曖昧又模糊,彼此都心知肚明,但誰都沒準備好理智地面對一切。
不過簡辭的本能還是嗅到一絲不對勁,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簡辭看了身旁的蔣令聲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自己曾經問過蔣令聲關於豪門聯姻的事情,試探對方對婚姻的看法,或許這才是蔣令聲帶著他去相親的目的,好讓簡辭知道自己對結婚確實毫無興趣。
……我希望我身邊站的是你也認可的人。他忽然想起蔣令聲方才說的這句話,心跳不由得開始加快,從字面上看來,蔣令聲希望得到簡辭的承認,但蔣令聲並沒有說他會選擇什麼樣的人,也沒有說過那個人不能是簡辭。
他不禁舔了舔嘴唇,口乾舌燥,忍不住道:「如果……我要你跟我結婚呢?這種事你也做得到嗎?」
這是簡辭人生中最緊張的一刻,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誤會,也不明白蔣令聲是否別有打算,或許主動提及這個話題根本是個無法挽救的錯誤,但他就是忍不住,此前他早有預感,他們之間總有一天會涉及這個話題,只是他自己也沒料到就是這一刻。
「為什麼做不到?」
「這是亂倫。」
「我們重逢的那一天不是什麼都做過了嗎?」
「你不怕這件事出現在報紙頭條嗎?」
「我們可以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在那裡重新開始。」
「你……」簡辭有些錯愕,腦海裡靈光乍現,「你早就想過這些了?」
「我在神智清醒的狀況下吻了你,你還覺得我們真的是純潔的堂兄弟關係?」蔣令聲握住了他的手,臉上帶著一絲笑意,「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當我向你承諾什麼都能做到時,我就已經做好所有準備了。」
「如果我那時拒絕你,我們什麼都沒有做呢?」
「那我們就還是堂兄弟,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留在我身邊。」
簡辭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你希望我們只是堂兄弟,還是希望我們不只是堂兄弟?」蔣令聲語氣平順,似乎不知道自己說了多麼驚世駭俗的台詞,「不是堂兄弟的話,我們可以約會、談戀愛,甚至是結婚,你想要這些嗎?」說完又頓了頓,「我希望我們之間可以走得更遠,無論那是什麼樣的關係,如果你只想當我的堂弟,我也可以接受。」
簡辭腦海中思緒紛亂,難以消化對方的說詞。誠然蔣令聲對他一直很好,兩人之間也維持著不該有的肉體關係,不過這整件事被放到檯面上後,他才終於意識到自己與蔣令聲做了多不尋常的事情。
蔣令聲沒有逼他,而是提出了選項,這才是最令他頭痛的地方。
他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如果決定維持堂兄弟關係,那就表示他們之間不會再有肉體上的親密接觸,或許有一天,蔣令聲會帶著男友或女友與他見面也說不定,而他或許也會找到屬於自己的伴侶,他們會像兄弟一樣正常往來,這對雙方來說都不難,畢竟在這之前他們就是這樣相處的。
如果選擇不維持堂兄弟關係,他們能夠擺脫現在的曖昧關係,進一步成為真正的戀人,但同時也要面對一般人談戀愛時會遇上的種種風險與考驗,比如人生藍圖上的差異,或者進展不順感情破滅的可能性,一旦他們達成分手的共識,或許連維持親戚關係都做不到,簡辭想像著蔣令聲要求與他分手最終斷絕往來的未來,不禁繃緊了身軀。
對方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他了,然而簡辭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選擇。
他想了一會,才謹慎道:「你其實……喜歡我?」
「你需要我說出口嗎?」蔣令聲湊到他的耳際輕聲道。
「不需要。」簡辭立即拒絕。
對方低聲笑了,呼吸間的熱氣碰到了簡辭的耳朵,令他坐立難安之餘,又有幾分難以言說的燥熱;他時常覺得蔣令聲已經明白如何控制他,就像現在,明明可以直接表態,卻還要這樣逗弄他。
簡辭安靜半晌,終於問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你沒有猶豫過嗎?」
就他而言,或許是被蔣令聲吻的那一次,明明可以躲開卻沒有躲開,反倒接受了蔣令聲給予的一切,若是能回到當下重新開始,簡辭覺得自己或許依舊不會閃躲;姑且不管其他問題,兩個能在沙發上接吻超過十分鐘的人要怎麼繼續當兄弟,簡辭根本不知道,即使蔣令聲可以安然退回兄弟關係,自然地與他相處,但簡辭對自己卻沒有這種信心,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
「我不記得了。」蔣令聲坦然道,「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簡辭沒有再說話,正當他苦苦思索要怎麼回應對方時,蔣令聲忽然道:「後天晚上有空嗎?」
「又要去相親?」他不假思索道。
「不是。」蔣令聲的手伸了過來,輕輕撫了一下他的頭髮,「是約會。」
簡辭登時一驚。
「我指的是你跟我。」蔣令聲嘴角微微揚起,往前走了一步,拉近彼此的距離,「如果你不知道要怎麼做出決定,不妨拿約會當參考樣本,多方獲取資訊能協助你做出更為明智的決定。」
簡辭花了幾秒才消化完那些因誤會而產生的驚慌,遲疑道:「萬一我對約會不滿意呢?」
「我相信你依然會做出明智的決定。」蔣令聲篤定道。
簡辭聽到這裡忍不住笑了。他不知道這樣是對是錯,不過蔣令聲的說詞確實很有說服力,無論如何,嘗試踏出第一步需要勇氣,蔣令聲已經做到了,簡辭自然不會在這時退縮,正如蔣令聲所說,以約會經驗作為參考素材,對他的決定確實有一定程度的幫助,對方並不是急於立刻轉變為正式交往的關係,這讓他多少放鬆了一些。
他們提前約定了碰面的時間,簡辭本以為一切順利,結果當天中午蔣令聲打了通電話給他,聲音聽起來像暴躁中夾雜著疲倦,十分忙碌的樣子,簡辭這才知道家族企業合作廠商爆出了食品原料品質管理不善的醜聞,蔣令聲工作纏身,好不容易擠出時間聯絡他,本人卻已經進入機場準備登機了,同時歉疚地請求將約會日期延後。
簡辭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拖對方後腿,況且他們之間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相處,家族企業的名聲卻可能因為被醜聞牽連而毀於一旦,事態緊急,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做出公開回應,由蔣令聲親自善後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儘管不能約會,但蔣令聲仍會主動聯絡他,關心他的日常生活,一週後,蔣令聲說到出差即將結束,再次提起約會話題時,簡辭想了想,給出了在家約會的提議。下週正好有幾天連假,與其出門倒不如讓蔣令聲好好休息,蔣令聲聽完他的提議後決定讓舊宅的傭人與廚師等人一起放連假,屆時整棟房子裡就只有他們兩人,即使在家約會,也不必怕被其他人撞破,簡辭自然是十分贊同,畢竟他也不希望自己與蔣令聲的隱私成為傭人的談資。
這時的簡辭還不知道,人活在世間終究不可能事事順遂,他是如此,蔣令聲也不例外。
第十章
「真的是許久不見了。」沈謙笑了笑。
簡辭頭暈腦脹,還有幾分反胃,看著沈謙,一時說不出話。他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綁住,整個人不得不蜷縮在地上,看了看四周,卻發現這是個他相當熟悉的地方,正是他與蔣令聲住的郊區舊宅。
他想起自己失去意識前的場景,獨自一人走在校園小路上,有人從後面用白布按住他的口鼻,在嗅到一陣刺鼻氣味後,他陷入昏迷。沈謙之所以帶他回來,不怕被任何人撞見,大概是用他的指紋解鎖了手機,從中看到他告訴蔣令聲傭人與警衛都已經放假離開的消息,當然也同樣知道了蔣令聲正在外地出差,幸虧他們沒有在聊天訊息裡提及任何關於約會的內容,所以沈謙得到的情報也相當有限,不過對方還是利用了一切能利用的工具來到這裡,用他的指紋解鎖舊宅的重重門鎖,拿到了進門的權限。
或許沈謙早就在窺探他的蹤跡,準備好一套綁架他的計畫了,要不然不可能在恰到好處的時間出現在學校裡,將失去意識的他直接帶到校內停車場,隨後開車離開校園,唯有帶他回到舊宅看起來是臨時起意的行為。
「你想做什麼。」簡辭這時反倒冷靜下來了,「要錢,還是要其他東西?」
「你問我要什麼?」沈謙冷笑,「自從蔣令聲突然撤掉所有資助與居中牽線的合作,我在這個圈子裡就已經上黑名單了,不管是哪家廠商,無論是找代言人還是拍電影上綜藝,全部都不會找我,即使自降身價也沒辦法,我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簡辭聽到這裡就懂了,即使蔣令聲沒有多做什麼,但外人自然會看他的行事作風揣測他的態度,最後八成是怕得罪蔣令聲所以乾脆不用沈謙,畢竟沈謙的地位也並非高到無法被他人取代,這是很正常的處理方式。
「你現在是意圖綁架我嗎?準備挾持人質?」簡辭盡量淡然道,「如果要贖金的話,現在就可以直接打電話給蔣令聲了,我在這裡,他什麼都會給你。」
「我為什麼要聯絡他?」沈謙揚起嘴角,連笑容都顯得陰沉,「我在這個圈子已經毀了,接不到工作,經紀公司主動跟我解約,這一切要用什麼彌補?你覺得蔣令聲能給我什麼?像上次一樣答應為我鋪路最後反悔讓我吃盡苦頭嗎?你以為我會再次上當?」
簡辭心中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強自鎮定道:「那你想要什麼?特地把我迷暈了帶回來,你不怕蔣令聲等會就回來了嗎?」
「你不必說謊,我知道他正在外地出差,至少今天是趕不回來了。」
這話說得篤定,即便是簡辭也不由得生出幾分緊張,沈謙的行為完全不受道德與法律約束,因為沈謙已一無所有,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失去,於是無所畏懼,這種人什麼事都能做出來,簡辭也絕對不會低估沈謙對他懷有的惡意。
「既然如此你還是直說吧,你到底要做什麼?」他簡潔道。
「不做什麼。」沈謙眼底帶著冰冷的笑意,「我只是想知道當蔣令聲看到新聞,得知這棟別墅被燒毀時會是什麼表情。」
簡辭登時僵住了。
如果沈謙真的早有預謀,那麼上輩子他死於火場多半也是沈謙的手筆,或許也是像現在一樣,沈謙被逼到無路可走才鋌而走險,他並不清楚細節,不過也不是特別意外,從以前一直是這樣,毀了他的腿的人是沈謙,在他與蔣令聲之間不斷挑撥離間的人是沈謙,最後放火燒死他的人也是沈謙。
說來諷刺,他一度以為自己的死因是基於養父母被送入監獄的復仇,沒想到走投無路的沈謙才是罪魁禍首。
……不,不對。
簡辭想起一件事,背後冒出了一層冷汗。他之前一直以為火災是針對自己的報復,但如果真相不是如此呢?如果上輩子,其實是沈謙想報復蔣令聲,而他只是被波及的目標呢?他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若是他沒記錯,蔣令聲恐怕也在舊宅裡,如果對方也像現在的他一樣被沈謙挾持,不被迫葬身火海,說起來也不是不合理。
他不禁咬了咬牙,努力平復著緊繃的情緒。
「現在知道怕了?」沈謙笑出聲,「蔣令聲不在,傭人跟警衛全部放假,警報系統也被關掉了,況且這裡是郊區,等到有人注意到火災時,早就來不及了,這個地方跟你全都會化為灰燼。」
他注意到沈謙口中沒有提到一件事,不由得心生希望。
「對了,我把你的手機留在學校了,你的保鏢大概都以為你還在學校裡。」沈謙顯然看透了他的想法,笑著說道。
簡辭說不出話了。
因為他無法習慣隨身有保鏢跟隨的排場,與蔣令聲溝通後,雙方妥協的結果是簡辭必須接受保鏢的保護,二十四小時之間沒有間斷,但在學校或其他公開場合,保鏢必須在校園或建築之外的地方隨時待機,而不是全程陪同,只能用手機GPS定位他的位置,不能增設其他以竊聽或錄影等形式掌控簡辭行蹤的設備。
這原本是簡辭為了自己的隱私與自由而據理力爭,與蔣令聲約法三章才換來的結果,沒想到反倒讓他自己陷入了危險之中。他不知道沈謙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現在思考這些也沒有意義了,事實就是沈謙成功綁架了他。
沈謙的目的是殺他,這時自然不會再給他更多時間說話,簡辭就算想拖延時間也做不到,他總是忍不住想到上輩子的事情,那時他並沒有被捆綁著,但仍無法逃脫火海,火焰灼燒皮膚帶來的痛苦沒有任何詞語可供形容,更別說還得面對能輕易令人窒息的濃煙與無法從高溫中逃出生天的絕望。
「為什麼想要燒死我?」他勉強從喉嚨裡擠出聲音,「你知道蔣令聲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那又怎麼樣?」沈謙一臉輕蔑,「我已經買好機票了,等這棟房子燒起來就立刻動身去機場,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國了,你真的以為我毫無準備嗎?」
簡辭沉默下來。
這樣看來,似乎是真的沒辦法了,沈謙勢在必得,甚至還將捆綁著他雙手雙腳的繩子繫得更緊了,又拿出一盒藥丸碾成藥粉,壓著他灌水強迫他服藥,簡辭被迫吞嚥藥物後還嗆咳了好一陣子,呼吸不順,直到一絲突如其來的睡意襲來,他才明白沈謙餵了他安眠藥,大概是為了避免他在房子起火時找到其他方式脫逃,還特地用藥物讓他失去意識,而不是直接攻擊他,或許是想讓他醒來後眼睜睜看著屋子化作火海卻無力逃走只能閉目等死也說不定。
望著沈謙離開的背影,簡辭的意識漸漸模糊,難以思考。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醒來時,已經可以感覺到屋子裡非同尋常的炙熱,自己的手腳還被綁著,他甚至無法起身確認狀況,室溫愈來愈高,不遠處的門漸漸被燒得歪曲,更多火焰蔓延過來,距離他最遠的地方也逐漸被火舌吞沒,免不了化作灰燼的結局。
……逃不出去了。
這就是他的結局,跟上輩子一模一樣。簡辭不無自嘲地想道。
手腳都被綁著,就算現在能努力靠著打破瓷器或玻璃瓶之類的東西割斷繩子,以火勢蔓延的速度來說也一定趕不上,他可以看見窗外陽台也燒起來了,室內濃煙愈發厚重,況且這裡距離市區過於遙遠,想來不可能指望消防隊及時趕到,就算他可以爬到陽台上跳下去,但那意味著要先擺脫手腳被縛的困境,接著穿過重重火焰並且成功規避濃煙帶來的傷害,以他現在的狀況根本做不到。
就在簡辭覺得自己或許能真正得到一段毫無後悔的人生時,這種事又發生在他身上,這或許不是單憑運氣差兩個字就能概括的厄運,好不容易與蔣令聲和解,人生又被迫提早劃下句點,仔細一想確實有些諷刺。
「……辭!簡辭!」
他總覺得自己聽見了有人在叫喚他的聲音,大概是幻覺吧,沒想到死前會聽到想要聽見的聲音,看來那些影劇小說的劇情也不全然是胡扯。
「簡辭!」
伴隨著這個聲音,不遠處傳來了巨響。
簡辭無法否認,那確實是蔣令聲的聲音,但他不明白本該在外地出差的蔣令聲為什麼在這裡。他呆呆地瞧著那扇門在一次又一次的重擊後,被外頭的人硬是砸開一道可以勉強讓人通過的縫隙,穿著一身濕衣而顯得異常狼狽的蔣令聲來到了他的面前。
「你怎麼會在這裡……」
簡辭才剛接受自己即將死亡的事實,就算一般人生命消逝前難免受到幻覺影響,但眼前的一切未免太真實了。如果這真的是蔣令聲,也就是說,蔣令聲在明知房子起火隨時可能危及生命的狀況下,選擇在消防隊與救助人員到來前貿然進屋找他,嘗試救他。
「那些之後再說。」蔣令聲急忙解開他手腳上的繩子,匆匆道:「我們必須快點出去!」
簡辭的意識有些模糊,眼角餘光瞥見不遠處火勢愈發猛烈,煙霧瀰漫,他卻因為手腳一直被綁著所以四肢痠麻疼痛根本無力行動,即便如此,蔣令聲也還是褪下身上的溼襯衫罩住他,兩人勉強通過狹窄的門縫,蔣令聲將他抱了起來,從火焰與牆壁的縫隙間往外跑去。
來到走廊末尾的瞬間,簡辭幾乎絕望。
整條樓梯全部被濃煙覆蓋,從那裡逃生無異於縱身火海。
蔣令聲明顯也愣了一下,但幾秒後立刻轉身往回走,每間房間幾乎都已經燒起來了,只是火勢大小的差距,簡辭被濃煙嗆得咳嗽起來,只覺得呼吸愈發艱難,氧氣不斷減少,濃煙持續增加,再這樣下去,他們就算不被燒死也會因為被困在這裡窒息而死。
明明是這麼危急的狀況,蔣令聲卻仍緊緊抱著他,分毫沒有鬆手的意思,找了一間火勢最小的房間,放下簡辭過後,直接抬起椅子砸向落地窗。
在連續不斷的重擊聲中,簡辭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即使嘗試破壞窗戶,但這件事比想像中艱難許多,最初幾次玻璃窗根本紋絲不動,然而蔣令聲卻沒有放棄,幾次過後,玻璃上多了一道裂痕,於是蔣令聲的動作更快了,其他地方都被火焰包圍,現在只能砸開玻璃從陽台往下跳了,這就是他們唯一的逃生路徑。
簡辭撐著身軀起來,感覺手腳都慢慢恢復知覺,被長時間束縛的痠麻逐漸褪去,連忙起身往蔣令聲的方向走去,拿了另一張椅子一起砸窗,雖說椅子被室溫烘得滾燙,但現在已經不是在意這種瑣事的時候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玻璃窗終於裂開,簡辭喘息著,同時鬆了一口氣,感覺眼前的一切愈發模糊,轉頭看向蔣令聲時,卻看見對方一臉慌亂地朝他跑來,直到整個人被抱住,又聽到東西被撞擊的悶響,他才意識到是蔣令聲替他擋下了倒下的傢俱或其他東西,使他免於受傷。
「你為什麼要進來……」簡辭喃喃道,「為什麼不等別人救援……」
「我怕來不及。」蔣令聲的嗓音有些沙啞。
「你有病嗎!要是你也死了怎麼辦!」他忍無可忍道。
蔣令聲卻沒有回應,目光往其他地方看去,似乎說了什麼,簡辭難以分辨,只記得蔣令聲跌跌撞撞抱著他避開碎裂的玻璃與火勢往外衝去,完全不顧自身的安危,把簡辭護在懷裡,若是簡辭沒有聽錯,蔣令聲說的或許是打從他幼時走失後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真心話。
……這次再也不會放開你的手了。
醒來時,簡辭意識到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
模糊的視野逐漸變得清晰,一旁的護士似乎注意到他醒了,連忙往外跑去,帶回了其他幾名醫護人員,接下來簡辭接受了一連串的檢查,他感覺到頭痛與暈眩,喉嚨也有一些異樣,身上也有一些已經被處理過的傷口,過了一會,他才想到自己應該第一時間向護士確認的問題。
「蔣令聲在哪裡?」簡辭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嗓音已經因為嗆傷而變得沙啞。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一名護士離開了病房,其餘醫護人員仍在檢查他身上的其他傷勢,過了一會,方秘書進來了,護士們推著他的病床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方秘書跟隨著他們,神態疲憊,簡辭心頭不由得一緊。
他還記得自己在脫離火場前便失去了意識,能活著離開火場,現在身上的燒燙傷也顯然沒有到危及生命的程度,假設他們是從陽台逃生,但簡辭也沒有任何骨折或因此受傷的跡象……他的安全,究竟是用什麼換回來的?
自己還能意識清晰地躺在這裡,那蔣令聲呢?
光是想到這一點,簡辭便不受控制地感到恐慌,看著方秘書緊繃的側臉,一時之間,即使有千言萬語想問,也都因為害怕得到自己不想知道的答案而吞了回去。蔣令聲到底怎麼了?還活著嗎?又或者傷勢太重於是處於昏迷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分鐘,他被推入了一間病房。
與簡辭不同,蔣令聲的狀況明顯嚴重許多,上半身赤裸在外,一些面積較小的燙傷都被處理過了,左臂的傷勢明顯最為嚴重,但意識仍處於清醒,看到簡辭被推進來時還笑了笑,轉頭以目光示意,護士便將病床調整好角度,讓簡辭稍稍坐起來,讓病床在蔣令聲旁邊停下,處於相鄰的位置。
簡辭本想說點什麼,但在開口之前看到對方身上的傷,淚水便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他並不是個愛哭的人,這時卻難以壓抑情緒,眼前的景象讓他感到無法忍受,蔣令聲本來不該知道被濃煙、高溫與火焰包圍會帶來什麼樣的傷害與痛苦,如果不是為了救他,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別哭……」蔣令聲沙啞道,「我沒事。」
簡辭慌亂地點了點頭,咬緊了牙關,但淚水還是沒有減緩,蔣令聲有點艱難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頭髮,安撫失控焦躁的情緒,簡辭抽泣了半晌後,淚水終於停下,這時才注意到病房內的醫護人員跟方秘書都離開了,這裡只剩下他們兩人。
「都是因為我……」他低著頭,輕聲道。
「不是。」蔣令聲立即打斷了他,「是因為沈謙,我都知道了,他的報復是針對我,不是你。」
簡辭不知道這是不是對方轉移話題的方式,好讓他不再沉浸於難受之中,但蔣令聲顯然做到了,「我不懂你的意思,被他困在火場裡的人是我。」
「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堂弟被自己的前男友縱火燒死……這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報復。」蔣令聲坦然道,「沈謙沒有想錯,如果事情走向這個結局,對我來說比死都難受。」
簡辭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道:「沈謙是不是已經逃往國外了?」
「不。」蔣令聲搖了搖頭,「在他登機之前,就被抓住了。」
「什麼?」簡辭微怔。
「如果我能及早注意到就好了。」
「我不懂,沈謙關掉了警報系統,你根本不可能注意……」
「沈謙關掉的是警報系統,雖然包括室內的監視器,但是他沒有關掉位於室外出入口的監視器,監視器拍到了你們,發現他可能是縱火的人後我就報警了,幸好趕上了。」蔣令聲臉上寫滿歉疚,「我可以從手機上看到出入口的監視器影像,沈謙大概不知道有這個東西,所以沒有防備,如果我早點打你的手機,發現你一直沒接電話,立刻讓保鏢去確認你的行蹤的話,你根本不可能涉險。」
他們又聊了一會,簡辭終於明白蔣令聲為什麼能及時趕回來了,在他昏睡期間,火勢不斷增長,沈謙是真的想讓蔣令聲懷有許多美好回憶的住所化為廢墟,但這棟宅子的大小註定不能在短時間盡數燒毀,沈謙臨時起意又急於逃亡,因此最初的起火點只有兩三處,不料蔣令聲提前發現不對以最快速度趕了回來,儘管舊宅因為火災而有一部份化作了灰燼,失去意識的簡辭卻只受了輕傷。
不得不說,沈謙被抓住的消息讓簡辭鬆了口氣,現在唯一能讓他擔心的只有蔣令聲的傷勢。因為仍在養傷期間,蔣令聲大多數時候都躺在病床上,與之相較,休養兩三天後就能下床的簡辭傷勢自然沒有那麼嚴重,他心中愈發難受,只能陪著蔣令聲,盡量讓對方忽略燒傷帶來的痛苦,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蔣令聲身上的傷勢沒有嚴重到需要動植皮手術延長住院時間的程度,否則他只會更加自責。
儘管可以下床自由活動了,簡辭仍以受傷為由請了長假,幾乎每天都待在病床旁陪伴蔣令聲,與此同時,他也不免從新聞等各類媒體中得知沈謙的結局,畢竟犯下了公訴罪又被及時抓補,沈謙面臨刑事控訴,這個消息也透過網路飛速傳播。
這起事件的加害人是著名偶像,受害者蔣家兄弟也有幾分名氣,一時之間,沈謙的犯罪動機可以說是眾說紛紜,因為縱火的行為沒有被監視器拍到,沈謙仍堅稱自己沒有縱火,是他離開後房屋才基於其他理由而起火的,被問及自己與蔣家的關係與為什麼出現在火災地點時,沈謙卻坦然承認自己是蔣令聲的前男友,登時讓輿論沸騰。
「他在威脅我。」蔣令聲看到新聞時不禁冷笑,「作為前男友的沈謙發現自己被甩肇因於蔣家堂兄弟之間的亂倫行為,因為自己被欺騙感情憤而縱火,這個話題會帶來多少非議與熱度,他顯然很清楚。」
簡辭愣了一下,「沈謙沒有證據。」
「他不需要證據,他只是想引起別人懷疑,把我們也拖下水。」蔣令聲握住了他的手,「不要理會他,也不要回答媒體的提問。」
簡辭點了點頭。即使蔣令聲不說,他也會這麼做。事實上,他也從同班同學那裡得知,沈謙那段發言出現後,開始有記者去學校找簡辭,試圖採訪他對沈謙的發言作何感想,只是因為簡辭不在,這些人往往是無功而返,打聽到簡辭請了長假後才終於死心。
他不禁握緊了蔣令聲的手,目光憂慮地觀察著蔣令聲的上半身,因為蓋著敷料的緣故,他看不出來蔣令聲傷勢如何,不過在醫師評估中,蔣令聲的恢復狀況十分良好,住院約兩週後就得到了出院許可,簡辭仍有幾分擔心,卻也鬆了口氣。
至於沈謙的自白,他們沒有親自出面處理,只是讓公關開了記者會,承認沈謙所說的事實,但對於沈謙縱火的理由不予置評,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網路上漸漸出現了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比如沈謙不肯與蔣令聲好聚好散才憤而縱火,或者是知情人亮出了沈謙與蔣令聲與其他公司高層用餐的照片與沈謙被公司要求解約的證據,也有匿名人士發文證實沈謙原本談成了多項合約,卻在一夕之間被全面喊停,整件事背後或許另有隱情云云。
簡辭想知道外人對這些小道消息作何感想,不過他在網路上看到的討論文章中,沈謙被推測為分手後還不肯放過蔣令聲不斷糾纏,等到蔣令聲終於忍無可忍中斷他的多項工作,這才對蔣令聲死心,與此同時萌生出了報復的想法。
對所有人來說,沈謙不甘分手憤而縱火,終究比堅稱蔣令聲與簡辭有亂倫關係導致雙方分手來得有說服力。更別說之前蔣令聲接受沈謙威脅,與沈謙多次出入交際場合,不可能沒有目擊證人,之後蔣令聲撤回所有合作機會,確實也像是分手後不再繼續為沈謙牽線或投資。
這個話題掀起了不少討論熱度,人人都想知道沈謙與蔣令聲過往的情史與八卦,對於沈謙縱火這件事倒是不那麼在意了,畢竟沈謙有明確動機,蔣令聲也因為燒傷而住院,監視器也只拍到沈謙與簡辭出入,考慮到簡辭是最後被救出的受害者之一,室內的警報系統與監控又被關閉,沈謙沒有縱火的可能性極低,就算真的說出他們兄弟亂倫,也只會被當成狗急跳牆的胡言亂語,難以採信。
在沈謙縱火事件開庭審理之前,蔣令聲便已經順利出院,開始了療養的生活。
郊區舊宅早已開始清理工程並規劃重建,根本不能住人,簡辭沒有問過蔣令聲的意願,就直接請司機將車開到他位於大學附近的住所,而不是蔣令聲位於城市另一端的公寓。雖然擅自做了決定,不過簡辭很清楚,蔣令聲根本不會駁回他的意見,甚至還有幾分高興的模樣。
「你想讓我住在這裡?」
「你想走嗎?」
蔣令聲搖了搖頭,「沒有問題,只是……」
「只是什麼?」
「不必因為我要養傷而影響你的生活。」
「現在就別說這種假惺惺的台詞了。」簡辭沒好氣道,「你明知道我已經請了長假,這段期間根本不會去學校,帶你回來這裡不是因為你無處可去,是因為我想要照顧你。」他說著頓了頓,有些僵硬地道:「難道要我提醒你你為什麼會受傷嗎?」
蔣令聲凝視著他,似乎對這個話題並不是很感興趣,卻沒有打斷他。
簡辭嚥了口唾沫,心底生出一絲澀意,「那時你明明不必冒險救我。」
他事後從方秘書那裡聽說了事情的完整經過,蔣令聲匆匆趕回來時住宅早已起火,但火勢沒有後來那樣猛烈,蔣令聲明明不必涉險仍不顧其他人的勸阻主動進屋找他,這種行為在外人看起來可以說是勇敢,也同樣是魯莽,蔣令聲彷彿對自身的性命毫不在乎,事後也沒有後悔的表現。
簡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但他總覺得相較於永遠失去他,蔣令聲或許寧願與他一起葬身火海也說不定。
「救你不是因為必要,而是因為想要。」蔣令聲輕描淡寫地回應,隨後換了話題,「舊宅狀況如何?」
說到這個問題,簡辭不免有些遲疑,「大致上……都整理結束了,等你狀況好一些,再清點剩下的東西吧。」
簡辭從方秘書那裡聽說了,受損狀況也大致了解,雖說還不知道具體損失數字,但他很清楚,蔣令聲在意的是財物之外的東西,令人遺憾的是那些蔣令聲萬分珍惜的家族合影全數付之一炬,即使照片還能從檔案重新印製,也不是原來的合影了;掛在臥室的兩幅蔣令聲的畫作也沒能倖免,全數成了灰燼。
蔣令聲現在還在養傷,簡辭寧可避開這個話題,不想細談;不過蔣令聲彷彿讀懂了他的顧慮,反而寬慰道:「畢竟是火災,東西被燒掉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用放在心上。」
簡辭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選擇了沉默。
他這些日子總在思考彼此的關係會走到什麼地步,如果他後悔對蔣令聲表達自己的感覺又該怎麼辦,若是無法以情侶的身分在一起而分手,自己是否能與蔣令聲維持兄弟關係,諸如此類的問題一直困擾著他,但他一直以來都不曾注意到一件事:那天蔣令聲衝進火場很可能無法救回他,最終兩人一起命喪黃泉,又或者僥倖救回了簡辭,蔣令聲自己也可能身受重傷或死亡,一場大火能輕易結束一個人的生命,沒有人比簡辭更明白這個事實。
「約會。」
「什麼?」蔣令聲似乎沒聽清楚他說出口的那兩個字。
「我說我想要約會,之前約定過的。」簡辭知道現在不是談這個話題的時候,但他必須現在就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口,「就算只是在家約會也沒關係,反正我們也不能出門……可以吧?」
「好啊。」蔣令聲笑了笑。
簡辭聽到他的回應後,彷彿鬆了口氣。明明是這種小事,根本沒有緊張的必要,不過蔣令聲仍忍不住多看了簡辭幾眼。
從吻過簡辭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終於來到了不可逆轉的地步,蔣令聲思考過很多次,自己能給簡辭什麼,簡辭又想從自己這裡得到什麼。錢財資產等身外之物就不用說了,雙方之間也有親情的基礎……應該有吧?蔣令聲想著,要不然簡辭不可能從一開始對他的抗拒漸漸軟化成現在的態度,當然,之後雙方跨過那條名為兄弟的界線後,他能給予簡辭的東西似乎增加了,除了肉體層面的親密,或許還有愛情……
蔣令聲並不是沒有談過戀愛,但不會有誰像簡辭這樣,讓他心甘情願地奉獻與犧牲,無論對方是否需要,他永遠都不會改變自己的立場。或許簡辭會覺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當初沒有注意到簡辭失蹤而導致親人離散的內疚,蔣令聲也無法以任何方式釐清自己的感情,但火災為他帶來了傷痛,也為他帶來了答案。
他絕對不可能基於內疚而不顧自己的安危衝入火場救人,即使那個人是簡辭也不例外,他把自己的生命也放在願意給予簡辭的清單之中,或許他的潛意識始終存有這種想法,平時從未表現出來,所以遇到危機時反倒沒有任何猶豫;簡辭異常怕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縱使知道逃生路徑,也可能無法在近距離閃避火焰主動走出來,既然簡辭出不來,就只能是蔣令聲進去了。
即使知道多等幾分鐘就能等到救護人員,他依然做不到袖手旁觀,倘若彼此一起被燒成灰燼也無所謂,他不知道自己在失去簡辭後要如何活下去。
如果簡辭是自己連生命都願意獻上的對象,那再去追究兩人之間的感情是親情還是愛情就更加沒有必要了,蔣令聲很清楚,他不會為任何人這麼做。
雖然是無法釐清的感情,卻沒有急於追尋根源的必要,那一日簡辭為他落下的淚水早就說明了一切,簡辭重視他並不亞於他重視簡辭,如果不是那樣的話,簡辭絕對不會是那副快要崩潰失控的模樣,彷彿蔣令聲身上的傷痛也對他造成了同等的傷害因而難以忍受,對方的變化十分明顯,蔣令聲將一切都看在眼裡。
也許某天開始簡辭會對雙方之間的關係感到厭倦,想要回到兄弟關係也說不定,現在他知道了,如果將來簡辭真的決定放下他,或者試圖與其他人建立比朋友或戀人更深入的關係,他也會尊重並接受簡辭的選擇,即使這會讓他走向比失去生命還要痛苦的結局,蔣令聲也不在乎,他會一直陪著簡辭,直到對方厭倦為止。
在漫長的住院療養期間,蔣令聲便已經整理好自己的思緒了,剩下的無非實踐。
在聽到簡辭主動提出約會時,他反而有些意外。
不過仔細想想,這是火災之前就約定好的事情,讓計畫重回正軌也是自然而然的發展,更別說簡辭大概是想讓他分散注意力才提出的,畢竟一家人共居的舊宅有一部份被大火燒成了廢墟,值得紀念的家人們留下的物品也都被燒掉了,在這件事上,沒有人比蔣令聲更難受,簡辭顯然也很清楚這一點。
「結果還是看電影?」
「我準備了爆米花跟可樂。」
對方大概也很煩惱,不過蔣令聲現在身上有傷,不適合進行需要頻繁起身或走動的室內活動,這樣一來,選擇十分有限。
「這不是就跟以前一樣嗎?」
「誰說一樣?」簡辭立刻反駁,甚至還瞪了他一眼。
蔣令聲微怔。
沒過多久,他就明白簡辭的意思了,雖然特地準備了爆米花跟可樂,但那不是簡辭自己要吃的,而是給蔣令聲的;他身上的傷勢以左臂最為嚴重,右手其實可以自由活動,但簡辭仍堅持親手餵他吃爆米花,像是害怕他多動彈一下都會讓還在癒合中的傷口裂開一樣,小心翼翼地照顧他。
實際上只有蔣令聲一個人在看電影而已,簡辭一直在偷偷看他,觀察他的需要,將飲料插上吸管遞到他嘴邊,餵他吃東西,時刻注意他的動作,蔣令聲假裝沒有注意到,不動聲色地配合。
簡辭需要做這些事彌補自己無能為力帶來的愧疚與自責,卻根本沒有想過縱火的人是沈謙,而沈謙並不是簡辭的前男友,說明白一點,這是他的疏失牽連了簡辭,該為此自責的人應該是他,但他也很清楚,簡辭絕對不想聽到他說這些話,所以他什麼都沒說。
不過,蔣令聲也不覺得放任簡辭的焦慮繼續滋長下去是好事。
他用右手碰了碰簡辭,不等對方反應過來便拉了一把,而簡辭就那樣往他身上倒去,這突如其來的行為顯然讓簡辭嚇了一跳,才要掙扎又像是想起蔣令聲身上有傷而頓住,以僵硬的姿勢枕在蔣令聲大腿上。
「可能會碰到傷口,所以不能抱著你。」蔣令聲放低嗓音,「這樣可以嗎?」
「既、既然是約會……當然可以。」
簡辭答得緊繃,似乎終於想起蔣令聲大腿上沒有受傷,所以過了一會才謹慎地調整姿勢,讓自己枕得舒服一些,蔣令聲伸手撫了撫對方的頭髮,柔軟的觸感讓人愛不釋手,當然,並非侷限於頭髮,他也會碰簡辭的臉,並假裝沒有注意到簡辭的臉頰與耳朵摸起來比其他部位的溫度都還要高。
就在他想著該收回手,把注意力回到電影內容時,簡辭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蔣令聲看不見簡辭此刻的表情,於是皮膚的感覺更加清晰,先是溫熱的鼻息碰到手背,接著才是嘴唇碰到手指的觸感,那僅僅數杪的短暫接觸似乎可以稱之為吻。簡辭親了他的手好幾次,隨後緊緊握住他的手。
他考慮著該說什麼,「這麼喜歡我嗎」或「也可以親別的地方」,又或者「如果是吻的話應該吻嘴唇」,放在這個情境似乎都不太對。他承諾過簡辭自己什麼都能做到,以此換取簡辭留下,但他沒有想過,自己是否可以對簡辭提出要求,如果可以,簡辭又能接受哪些要求。
現在是最適合試探的時機,就算簡辭沒有仔細思考就答應,也可以用憐憫或照顧病人等理由說服自己。
「不能……親其他地方嗎?」
「咦?」
看簡辭的反應……大概不能。
那聽起來像是根本沒考慮過的疑惑聲音,正當蔣令聲想說些什麼粉飾太平時,對方卻又撐起身軀,朝他靠了過來,像是藉助看電影時調到最暗的照明掩飾表情,不斷縮短彼此之間的距離,朦朧不清的輪廓愈發接近,最後在他面前停下,對方的嘴唇終於碰到了他的。
僅僅如此,蔣令聲卻感到滿足。
要求被回應,願望被實現,這是簡辭在乎他的證據。
第十一章
「你說什麼?」
「畢竟目前對沈謙縱火的論點都來自間接證據,而且他還強調自己沒有殺人動機,他不想提起自己跟蔣令聲曾交往過,但是有人不希望他說出不該說的話,所以他只能用這種方式暴露真相,前男友是怕他公開其他醜事,故意讓他承擔罪責……」方秘書說到這裡,小心翼翼地看了簡辭一眼,「公眾對這個說詞似乎也不是那麼牴觸……」
簡辭握著拳,幾乎是恨得咬牙切齒。
「他明明有殺人動機!」他忍不住道,「報復前男友難道不是嗎!」
「問題在於,如果真的是他有意報復,為什麼沈謙還主動說出來?男同性戀的身份會讓他失去所有粉絲的支持,他連這個都說了,一般人很難懷疑他在說假話……況且受害的人是你,不是蔣令聲,沈謙當然能堅持他沒有……」
簡辭點了點頭,努力讓發熱的大腦冷卻下來。
方秘書說得沒錯,沈謙自承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對方為了封口一夕之間讓他失去所有代言與工作,連經紀公司都不得不與他解約,所以沈謙為了避禍決定前往國外,然而蔣家勢力龐大,甚至官商勾結,於是沈謙在前往機場的路上被捕,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證明確實是沈謙縱火離開。這些事情半真半假,有跡可循,畢竟沈謙失去所有工作是事實,跟經紀公司解約也是事實,對方扮演的是被有錢人壓迫的弱勢角色,自然容易引起普羅大眾的共鳴。
真正的受害人簡辭與蔣令聲兩人因為養傷與保護隱私的緣故深居簡出,沒有任何人拍到蔣令聲身上衝入火場留下的傷勢,或簡辭命懸一線被蔣令聲救出時失去意識的畫面,要是他們拍到了這些照片,或許風向會是相反的,更別說現在漸漸有人開始挖掘真相證實沈謙所言不假,前一陣子原本即將談定的工作都不約而同地喊停,沈謙的粉絲更是不遺餘力地為他辯護。
不過,情勢也不是真的一面倒,至少也有一部份的人覺得蔣令聲沒有必要燒毀自家的豪宅就為了讓沈謙背黑鍋,再說沈謙如果真的與蔣令聲交惡,為什麼會跟簡辭一起前往蔣宅隨後又獨自離開,逃難之前還要跟加害者道別,言行之間充滿著不可解的矛盾。
蔣令聲十分不以為然,「公開我躺在病床上的照片就夠了吧?受害人不露面反倒像是心虛。」
「沈謙有殺害我的動機。」簡辭忽然道。
蔣令聲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已經明白他將要說出口的內容是什麼。
「我出車禍的時候……私下和解時,沈謙的名字有出現在文件上嗎?」
方秘書點了點頭,「雖然當初不是我經手這件事,不過文件我已經確認過了,上面寫的是沈謙的本名,也有他個人的簽名。」
他往蔣令聲望去,對方明顯知道他想問什麼,直接道:「除了沈謙當時打電話給我求救,而我請其他人代為處理和解流程,我跟那場車禍沒有任何關係。」
「他那時喝酒了嗎?」
方秘書點了點頭,有些遲疑,「確實喝了,但他攝取的酒精沒有多到足以影響駕駛與判斷能力的程度,所以當時才嚴格保密,以防媒體得知真相,就算測出的酒精濃度沒有達到基準,也一樣會被渲染成酒駕。」
「殺了我,就不會有人揭發他曾經製造過一起車禍的事實了。」簡辭整理著自己的思緒,同時說道:「蔣令聲之所以不再為他牽線,正是因為發現了這件事,要是因為蔣令聲居中牽線讓不知情的廠商邀請沈謙代言或合作,不僅會因為酒駕問題影響形象損及廠商利益,還會嚴重影響他的聲譽。」他頓了頓,「這場車禍讓我失去得到更多獎盃與獎學金的機會,公眾也都知道我的故事了,撇去蔣令聲不說,未成年受害者的綁架犯父母從大明星那裡拿了一筆錢於是和解,受害者本人對此一無所知,這個故事也不比沈謙那個差;在這個故事裡,他是有錢有勢的大明星,我才是備受壓迫的弱勢角色,沈謙想要殺我而後潛逃,是因為失去工作所以決定報復我。」
「你不必這麼做。」對於將家人的隱私暴露在眾人面前,蔣令聲仍有幾分顧慮。
簡辭不為所動,「我想這麼做。」
他很清楚,只要他這麼說,蔣令聲絕對不會拒絕,事實也如他所想,當天晚上,他們的事情就上新聞了,除了措辭簡潔的聲明稿與部份和解書內容之外,還附上了兩張影像,一張是蔣令聲剛被送到醫院時上半身赤裸而露出的燒燙傷,以及簡辭穿著高中制服站在一整排自己贏取的獎盃前留下的紀念照。
第二天的報紙頭版也有他們的照片,網路上原本討伐他們的聲勢已經完全倒過來了,指責沈謙的人數不斷增加,畢竟他們拿出了證據,而沈謙手中一無所有,相較於證據確鑿的車禍,沈謙所謂的兄弟亂倫說根本毫無立足之地,罪行從原有的縱火又添加了酒駕。
簡辭看著新聞,又記起了那時蔣令聲渾身是傷的狼狽模樣,登時眼眶泛酸,儘管表情沒有變化,淚水卻沿著臉頰滴落,他不想讓蔣令聲注意到,匆匆抹了抹臉,正要說點什麼轉移注意力時,蔣令聲已經伸手過來拉住了他。
「不要哭了,我沒事。」
這時顯然不是倔強地表達「我沒哭」的時候,於是簡辭只是微微垂下頭,避開蔣令聲的目光,他從來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唯獨想到蔣令聲為了救他而受的傷,整顆心都像是被泡在酸苦的液體中,既澀且痛;豈料對方沒有放棄,反倒伸手將他摟到懷裡,甚至道:「別動,否則會撞到我身上的傷口。」
蔣令聲這麼一說,簡辭登時不敢動了。
對方在他的頭髮與頭頂親了好幾次,彷彿不敢用力,輕輕碰觸他。
簡辭忽然想起了上輩子的事情,倒不是說他對過往那個冷淡專制的蔣令聲仍有懷念,而是他總忍不住想,假設他們能坐下來好好談話,哪怕只是一兩次心平氣和的接觸,緩和彼此之間的關係就好了,可惜在那之前,他已在火場中失去了生命。
就像上輩子的自己一樣,人類根本無從預知自己的死亡,那一天或許會在五十年後到來,也或許正是明天,相較於現在的年紀,上輩子的簡辭也就只是多活了兩年而已,儘管這次簡辭成了火災的倖存者,但看著蔣令聲身上的傷勢也不得不面對事實:蔣令聲跟他一樣,隨時都有失去生命的可能,這是他親身體驗得來的教訓,即便他們的關係已是十分親密,可是想到自己隨時都可能失去蔣令聲,簡辭便明白自己不該再猶豫不決了。
「你之前承諾過,只要我留下,不管我想要什麼都會給我。」簡辭抬起頭直視對方。
蔣令聲微怔。
「我想提出一個要求,如果你答應,我就留下來。」簡辭鼓起勇氣,「我是指,永遠留下來。」
蔣令聲的目光閃過一絲詫異。
但簡辭沒有給對方開口詢問的機會,搶先道:「只要你答應不走,我就永遠留下來。」說完之後,簡辭又有些羞恥,有點慌亂地解釋道:「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你不走的話……不、我想說的是,如果你在這裡,我就會在這裡,如果你走了,我也會離開……」
「如果我不是自願離開呢?」
簡辭心頭一震,幾乎有些慌亂。蔣令聲聽懂他的意思了,簡辭擔心的從來不是蔣令聲離開他,而是蔣令聲失去生命導致無法挽回的離別,他們永遠不會有重聚的一天,就像上輩子一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嚥下最後一口氣時蔣令聲是不是也在舊宅中,他再也不想像那樣虛度人生浪費時間,因為自尊心而不願與唯一的血親和解,他不希望自己又一次在遺憾中結束生命,甚至沒有與蔣令聲道別的機會。
「那也算。」簡辭低聲道,「不管是不是自願,離開就是離開,你沒有遵守承諾的話,我也不會繼續履行交換條件。」
「只要我一直在這裡,你就會待在這裡?」
「沒錯。」
「只有我跟你,沒有其他人?」
「嗯。」
如果蔣令聲娶妻生子,選擇去往其他人身邊,對他而言,那也是一種離別。
簡辭沉默地低著頭,剛才聚積的勇氣因為一鼓作氣的發言而消散,現在他仍在等待著蔣令聲的回應,只是緊張得要命,他認為蔣令聲不可能拒絕這個要求,但他也不知道蔣令聲會怎麼回答。
遲遲沒有等來答案,簡辭感覺自己的表情也變得僵硬了。
蔣令聲為什麼一直不說話?他認為自己的要求很合理,但對蔣令聲來說卻不是?除此之外,蔣令聲是不是根本沒想過這些事?他想要的一切都是奢求?簡辭滿心不安,看了蔣令聲一眼,對方卻靠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聲道:「你是不是想要獨占我?」
「不可以嗎!」簡辭下意識道。
然後蔣令聲低低笑了一聲,「當然可以。」
「那就這樣說定了,不能反悔。」簡辭強調道。想說的話都說了,他總算是鬆了口氣。
「有一件事情你大概還不明白。」蔣令聲忽然親了他的臉一下,在過於接近的距離內,注視著他,唇角揚起一絲笑意,「我的本意不是逼迫你無條件地留下,事實恰好相反,我不是真的想要限制你的自由,而是希望即使你選擇離開,也帶著我與你同行。」蔣令聲撫摸著他的臉頰,輕聲道:「即使是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分離。」
那是什麼意思?
……殉情?
不等他發問,蔣令聲已經按住了他,微微傾首,「這樣不好嗎?」
「當然不好!這未免太沉重了!」他不自覺地提高音量。
蔣令聲還在微笑,也沒有把那段話收回去,簡辭這才反應過來,那句話彷彿來自婚禮誓詞,只是被蔣令聲稍稍更改扭曲了意思,一時間心底五味雜陳,無以言說。
他明白蔣令聲不是在說謊,火災那天冒險衝入火場的行徑更不是假的,如果說那時只是急於救人衝動行事也就罷了,養傷至今,他們知道了不少關於當日火災的訊息,蔣令聲能衝進去順利將簡辭帶出來實屬僥倖,即使是那樣的危險也沒有改變蔣令聲的想法,他幾乎可以肯定,如果有下次,蔣令聲還是會做出一樣的事情。
換句話說,這個人遠比他想像得還要瘋狂。
但簡辭實際上也不是那麼無私的人,有些話他很難說出口,比起上輩子獨自死去,這輩子卻有蔣令聲冒險救了他,他不能否認,有那麼一瞬間,他曾經想過,假使他們兩人都沒能逃出火場也沒關係,即使被燒成灰燼也無所謂,無論如何,蔣令聲始終是自己決定進入火場,即使知道逃生機會渺茫也心甘情願地陪伴他,而不是讓他孤身一人在火焰與濃煙中死去。
自己這輩子或許不可能再遇到肯這樣對待自己的人了,蔣令聲對他來說,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那是一段時間以後的事情了。
簡辭一邊喝咖啡一邊拿起手機閱讀網路新聞,沈謙的案子此前已審理結束,得到了對蔣令聲與他而言都還算滿意的結果,警方搜索時在廢墟中發現的證據讓沈謙縱火的事實牢不可破,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沈謙失去了支持者的擁戴,卻仍決定繼續上訴。
不過這些已經與他們無關了。
蔣令聲以養傷與休息為由帶著他出國,將公司交給其他人運作,自己只以遠程辦公的形式參與公司重大決策與例會,幾乎每天午後都懶洋洋地躺在落地窗邊曬太陽,反倒是簡辭,因為來到了語言並不熟悉的異國他鄉,自然要就讀語言學校,最低限度也要掌握生活中必須應用的語言,然而他對於這個決定深感後悔。
當初提出遊學只是一時衝動,簡辭沒有深思,一心想要遠離蔣令聲,以免事態無法挽回,根本沒有考慮過自己要如何在國外生活,儘管已經在語言學校裡待了幾個月,但簡辭的英語會話能力仍稱不上良好,背單字背得頭痛,與外國人對話也還是會緊張,幸好還有蔣令聲在,至少對方在語言溝通方面毫無障礙。
「我根本不用去上語言學校吧?有你在就好了。」簡辭嘆氣道,厭倦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單字本,又望向了不遠處的蔣令聲。
對方的反應不出他所料,如果必須找一個詞形容蔣令聲的神態的話,絕對是心花怒放;幸好蔣令聲不會說什麼肉麻到讓他無從反應的台詞,即便是高興,也就是笑容比往常更加明確一些。
他的目光沿著蔣令聲的領口逡巡,在那附近發現了一處傷痕,儘管被衣物覆蓋住了,但在那之下藏著的傷勢對他來說仍歷歷在目。蔣令聲在火災之後一直持續接受治療,原先他擔心會留下嚴重疤痕的左臂復原良好,沒有多餘的增生與突起,只是傷疤處略微偏向肉粉色,雖說已經漸漸淡化,但與完好無損的肌膚仍有肉眼可見的些許差異,不過不是特別難看,反倒有點像胎記。
蔣令聲本人對此倒是不太在意,畢竟傷疤大多數時候都掩蓋在衣物下,也沒有尋找醫美診所諮商的想法,只有簡辭看著那些傷勢,會想到那一日蔣令聲在濃煙中呼喊著他的聲音。
他也曾問過蔣令聲為什麼不嘗試除掉疤痕,但蔣令聲看著他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真的問了一個相當蠢的問題,他又不是不清楚蔣令聲樂於為他奉獻,這些傷疤對蔣令聲並非意味著苦痛,而是他與簡辭曾同生共死的象徵。
因為蔣令聲的表態,簡辭只能放著疤痕不管,最多就是對方褪下衣物時忍不住多看幾眼,並不是不愧疚,但也不是沒有安心。
「明天就開始放假了,你想去什麼地方渡假?」
簡辭在這個領域的知識遠遠不及他人,況且他們現在已經在國外了,蔣令聲過的生活跟渡假毫無兩樣,除了偶爾工作之外時間安排極為鬆散,當簡辭去學校時,蔣令聲基本都待在畫室裡,閒來無事甚至會用一整個下午的時間為簡辭準備一頓烹調步驟極其繁複且餐盤擺滿了整張餐桌的豐盛晚餐,就為了看簡辭回家目睹一切後愕然的表情。
儘管知道對方提議是為了讓他放鬆抒壓,但簡辭仍提不起興致,「放假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想每天睡到自然醒。」
「太可惜了,我還覺得公路旅行很不錯。」
「不要。」
當簡辭一口否決時,蔣令聲反而像是被他的堅決逗笑了。
「那就不去了。」對方從沙發另一端往他的方向靠過來,低聲道:「就在這裡,只有我們……」
然後蔣令聲的手就放在了他的身上,有意無意地把玩著上衣下襬,手指偶爾會碰到簡辭的腰部,令他莫名地一顫,不過他沒有多想,實際上,從那場火災過後,他們還沒有過任何接觸,並不是他們之中的誰失去了性吸引力,而是因為傷疤。
簡辭看著蔣令聲身上還在痊癒過程的傷勢時,就算已經被親得意亂情迷也會立刻清醒而後用最低限度的力道推開蔣令聲,倒不是他真的什麼都不想要,而是在對方完全復原前,他很難在擔憂傷疤的情況下同時放任情慾主宰自己的理智,所以從蔣令聲出院乃至於出國養傷至今,幾個月過去了,他們之間最靠近的接觸就是親吻與擁抱,沒有更多了。
蔣令聲大概也察覺了他的心態,沒有主動要求過什麼,直到現在,蔣令聲來到了他的面前,簡辭忍不住掀起對方的衣服確認狀況,如他所想,確實已經慢慢復原了,顏色似乎比他前幾天看到時還淡化了些許,碰觸的時候也沒有感覺到不自然的突起。
……太好了。
不等他開口說些什麼,才剛抬頭,就被蔣令聲親了。
現在的簡辭已然習慣這種接觸,也不慌張,順著蔣令聲的力道往後靠在沙發抱枕上,唇齒交纏,沒過一會,他就感受到有什麼硬物抵著自己的大腿,一吻結束後睜眼往下看,只見蔣令聲的下半身正抵著他,簡辭看了蔣令聲一眼,猶豫不決。
現在可以了嗎?
對方身上的傷口都好了,這樣就沒關係了嗎?
他抬起頭,看見了蔣令聲那張寫滿了渴求的臉,即使備受情慾折磨,卻從未開口索要什麼,簡辭並不覺得愧疚,畢竟他不希望任何非必要的行為影響傷勢,但到了現在,連疤痕都開始淡化,或許也沒關係了。
半晌後,簡辭終於伸出手,暗示般地環住了蔣令聲的頸項;不管接下來對方想做什麼,他都不打算拒絕。不管怎麼說,簡辭終究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就算能夠自我紓解,也不可能輕易地就此滿足,況且不只是蔣令聲想要他,他也想要蔣令聲。
現在還是白天,午後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室內,無論是什麼都能看得極為清楚,簡辭從臉頰陡然上升的熱度知道自己大概是臉紅了,不免感到窘迫。
這次與過往的親密有所不同,蔣令聲脫下他的衣物,花了很長的時間吻他的身體,卻避開了受傷留下疤痕的部位,只是怔怔地瞧了一會。不必解釋,簡辭也知道蔣令聲想起那場火災了,他身上留下的傷勢不多,也像蔣令聲一樣恢復良好,僅留下幾塊不太明顯的痕跡,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沒有出聲打斷蔣令聲的凝視,只是靜靜等待著,不知道過了多久,蔣令聲低下頭,在傷痕上印下了一個吻。
簡辭不由得微微一顫,一絲他從未想像過的感覺如潮水湧來,對方的動作愈是輕柔小心,他接收到的刺激卻愈發強烈。
蔣令聲抬眼看他,「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他不明所以。
蔣令聲用目光示意,簡辭這才發現自己的指尖仍顫抖著;他用力握了握拳,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用勉強,就算害怕也沒關係。」
「不是!」
「那你為什麼發抖?」
「當然是因為興奮!」
大聲說出這句話的瞬間,簡辭後知後覺地清醒過來,胸中充斥著無以言說的懊惱與羞恥。他知道蔣令聲接下來會說什麼,「不用緊張」「別怕」「以後還有機會」並將他的顫抖當成畏懼與抗拒的信號,直接收手,誠然蔣令聲待他可以說是面面俱到,沒有可以指摘之處,但簡辭並不希望蔣令聲把自身擺到必須付出、妥協與退讓的位置。
他不敢去看蔣令聲的表情,猶豫片刻後伸出手,將自己的內褲褪下,隨手扔到一旁,全身赤裸地躺在沙發上。下身早已有了生理反應,這是他確實為此感到刺激與興奮的證據,與其說服對方,還不如用實證讓蔣令聲直觀地了解真相。
蔣令聲似乎有點訝異,但很快又湊到他耳際,輕聲道:「你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嗎?」
如果是往常的話根本不會有這麼漫長的前戲,蔣令聲都已經把他全身上下吻過一次了還沒有碰過他的下身,一點都不急於洩欲,顯然別有圖謀;這段關係已然變質,他們的肉體接觸只會比以往更加深入,這點彼此都心知肚明,不過誰也沒有刻意推動此事,直到這一刻的坦誠,才算是水到渠成。
「知道,但是我什麼都沒有準備。」簡辭誠實道。
他還記得雙方都避諱不提的那一晚,雖說蔣令聲讓他體會被進入也能得到快感,但那終究只用了手指,跟一般的性行為相較還是有一段差距,簡辭沒有這部份的經驗,自然不知道如何承受對方,終究只能讓蔣令聲帶領他繼續做下去。
一想起那一晚,身軀深處便生出一絲無從掩蓋的熱度,簡辭感覺有些口乾舌燥,即使不想說出口,他也不能否認自己其實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感到期待與渴望。
手指探入那個部位時,簡辭不由得顫抖,並不疼痛,但被異物撐開的感覺稱不上享受。不過蔣令聲相當有耐心,途中時不時與他接吻,如果不是簡辭知道蔣令聲也有生理反應,多半會覺得對方對他毫無期待。
他逐漸適應了被入侵的感覺,即使蔣令聲放入更多手指,他也只是慢慢深呼吸。在那段朦朧曖昧的記憶中,他似乎也是這樣被對待的,手指帶著潤滑劑探入,窄道慢慢被打開,然後蔣令聲的手指碰到了那個地方,簡辭不禁叫了出聲,隨後漲紅了臉。
比起赤身裸體地躺在男人面前或者張開雙腿讓對方的手指插入,自己居然能從中感受到快感更加讓他感到羞恥,不過他的聲音似乎給了蔣令聲暗示,對方抽送手指的速度加快了一些,簡辭只記得自己被對方的手指弄得喘息不止,有好幾次都差點射出來,只是緊要關頭靠毅力壓抑住本能與欲望。
「等……等一下……」他終於忍不住出聲,「不要一直碰那裡……」
「不舒服嗎?」蔣令聲反問。
當然舒服,但簡辭是不會說出口的。他恨恨地咬著牙,感覺自己腿根處不受控制地抽搐著,登時一陣慌張,沒過幾秒身軀開始痙攣,被插入手指的部位收縮著,像是想將埋在裡頭的東西吞到更深的地方。
簡辭不必看也知道,自己雙腿之間的器官維持著挺立的狀態,但前端除了些許透明體液之外,沒有染上任何像是白濁體液的痕跡,也就是說,他單單憑著蔣令聲的手指就……如同記憶中的那一晚一樣,激烈又陌生的快感讓他無所適從,面紅耳赤。
蔣令聲卻是一副有些驚訝的樣子,「剛才……」
那詫異的語氣讓他愈發窘迫,「不要說也不要問!」儘管蔣令聲早已經歷過類似的情景,但對方看來是真的不記得那晚的事情了,所以才會這麼詫異。
蔣令聲從善如流地接受了他的指示,接下來不再說話,但卻低下頭,含住了他的性器,手指仍放在他的身體裡不斷抽送。儘管蔣令聲的表現看起來真的沒什麼類似的經驗,過程中小心翼翼地調整著用口腔吞嚥的角度,以免牙齒刮痛性器,但簡辭仍沒有堅持多久,就在對方的口中宣洩了。
接下來……就是重頭戲了。
顯然蔣令聲早有準備,要不然也不會在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下從容拿出需要的用品,包括潤滑劑與保險套,接著開始脫衣服;如簡辭所料,對方身上的傷痕儘管比最初淡化不少,但仍有些明顯,那些為他而受的傷早就痊癒了,但他看著傷痕卻忍不住想那時蔣令聲或許也很痛,只是為了他什麼都肯做,即使只能做出孤注一擲的決定也沒有退縮。簡辭想到這裡,忽然有點想哭,然而這不合時宜的多愁善感連他自己都覺得難以忍受。
「比起傷痕,我比較希望你看別的地方。」
簡辭微怔,意識到蔣令聲明白他在想什麼,索性道:「別的地方是指哪裡?」
蔣令聲握住他的手腕,拉著他的手碰到了下身膨脹的性器,「這裡。」
簡辭想起來了,從開始到現在,幾乎都是他單方面被蔣令聲取悅,而蔣令聲本人沒受到什麼愛撫與刺激,也不曾得到宣洩的快感,儘管簡辭是基於毫無經驗的前提而任蔣令聲愛撫,但他總該為對方做點什麼。
用腳肯定不行,他沒有克制力道的把握,用手不是不行,但不會有任何驚喜,這樣看來,剩下的選項明顯不多了。
蔣令聲正在拆保險套的外包裝,簡辭用手臂撐著身軀從沙發上坐起來,隨即微微低頭,趁著蔣令聲注意力集中在其他地方時,含住了對方的性器。他在這方面大概沒什麼天賦也缺乏技巧,口腔只能勉強容納一半性器,毫無章法地吸吮舔弄,這就是他的極限了。
他忍不住抬眼看蔣令聲,對方臉上盡是享受中夾雜著壓抑的神情,但是簡辭才吸吮幾下,嚐到前端微腥的些許體液時,蔣令聲便猛地扣住他的下頷,同時往後退,讓性器脫離他的口腔。
「我什麼都還沒做!」簡辭不禁抗議。
「你想要做什麼?」蔣令聲神態如常,呼吸聲卻明顯比剛才沉重了一些。
簡辭微怔,忽然意識到真相,相較於技巧青澀的愛撫,蔣令聲或許更想聽他說出口;他猶豫了一下,才道:「剛剛你也做過的事情,先是含……含著,然後幫你……」他有點語無倫次,侷促地別開目光,「幫你射出來,之後再……吞下去………」
「你願意做到這種程度?」
「不可以嗎?」
蔣令聲沒有立刻回應,簡辭不免有些緊張,但過了幾秒,蔣令聲忽然伸手將他從沙發上抱起來,一路抱回臥室那張柔軟的大床上,不等簡辭給予任何反應,就被兇暴的吻襲擊了,完全沒有調整呼吸的餘裕,他一時之間有些喘不過氣。
直到他被放開,終於能正常呼吸時,蔣令聲已經拿了枕頭墊著他的後腰,將他的雙腿抬高並分開,將戴上保險套的性器抵住那個被潤滑劑弄得溼滑不堪的部位,接著深深吸了口氣。
簡辭感覺自己的心跳不斷加快,心臟都快從喉嚨裡跳出來了,緊張地凝視著蔣令聲,被插入的瞬間,他忍不住叫出聲,眼眶也不自覺變得溼潤。
其實這是他可以忍耐的痛楚,甚至不如養父揍他時帶來的疼痛,但蔣令聲臉上卻多出了明顯的歉疚,插入之後就不動了,維持著連接的狀態,低頭吻他並安撫他,簡辭本人卻不太在意,他的身體慢慢適應了現況,因此痛苦也開始減輕,蔣令聲多半也意識到他的放鬆,過了半晌,試探般地動了一下。
性器插入跟手指進入的感覺截然不同,儘管從體積而言這是不用體驗就能理解差距的事情,但他仍會為此感到詫異。簡辭其實沒有那麼樂在其中,並不是麻木到毫無感知,而是脹痛佔據了大部份感覺,單從快感層面讓他評價的話,或許還是手指更勝一籌。
片刻後,簡辭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麼錯。
「等、等一……」簡辭含糊不清地懇求,「那裡……不要……」
之前被手指揉蹭就能直接感受到快感的部位在被粗糲的性器摩擦時原來也會帶來快感,從刺激的角度考量甚至遠勝於前者,大概是因為他可以直觀地感覺到被潤滑過的部位被填滿了,對方性器的熱度與硬度都是渴望進入他的證據,摩擦著敏感區域時的快感更是無法忽視,才過了一會,簡辭就快要忍耐不住了。
「為什麼不要?」蔣令聲在他耳際啞聲道,「剛才不是還含著嗎?用這裡也一樣……」
儘管那是他做的事情沒錯,但被蔣令聲直接指出來仍讓他感到羞恥,就算想閉口不言,但下半身感受到的衝撞又不是假的,他被頂得呻吟起來,渾身滾燙,甚至默許般地將腿敞得更開,讓蔣令聲得以進入更深的地方。
他似乎明白為什麼會有人對這件事上癮了,兩人面對著面,簡辭可以清晰地看到對方臉上的壓抑與渴求,當簡辭顫抖著攀住蔣令聲的頸項時,對方也抱緊了他,重重地頂弄著他,即使他因為過於強烈的快感而流下淚水,對方也沒有停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簡辭的腹部多出了幾道白濁痕跡,腿根處一陣痠麻,下腹深處因快感而痙攣不止,而蔣令聲也在最後一陣密集急促的抽送中加快速度,毫不遲疑地碾磨他的內部,最終發出低啞的喘息,在他身體裡宣洩。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蔣令聲或許對他手下留情了,簡辭的記憶有點模糊,但他知道蔣令聲宣洩的次數必定比他少,此刻停下未必是真的滿足,更像是顧慮他的身體無法承受而及時收手。
簡辭不用看也明白,自己身上一片狼藉,臉上滿是淚水,嘴唇周遭也有途中被吻或忘情呻吟時無意識流出的口水痕跡,四肢與軀體被汗水浸漬,胸膛與腹部都殘留著黏膩的白濁痕跡,儘管蔣令聲戴了保險套,但那個被侵犯的部位被對方時不時補充的潤滑劑弄得濕漉漉的,液體在對方抽送間流出來,弄濕了他的大腿內側。
因為經歷的快感遠比往常還要刺激,疲憊感也異常強烈,簡辭的呼吸聲仍然急促,蔣令聲已經離開了他的身軀,正在處理使用過的保險套,儘管隔著一段距離,但他依舊能清楚看見對方尚未軟下的性器。
「還……想要嗎?」簡辭氣息不穩,「要不要再做一次?」
「不必。」對方顯然對他的提議很是意外,「剛才太勉強你了,做了那麼久,你也累了吧。」
簡辭有些茫然,順著對方的目光往不遠處的手機望去,螢幕上顯示的時間與他預期的不同,他也因此意識到對方的性器埋在他體內的時間有多漫長,中途停下也不是為了休息,而是為了換掉用過的保險套,之後又直接進入,連口渴喝水時身體都沒有分開過。
以常識思考,自然會得出毫無經驗的簡辭因漫長的性行為感到不適這個答案,所以蔣令聲才在這時喊停。
「我沒有那麼脆弱。」簡辭不甘心地道。
蔣令聲從善如流地改口,「其實是我累了。」
簡辭知道這就是結束了,只好放棄糾纏,雖說很在意蔣令聲是否滿足,而他也有體力繼續配合,不過他必須尊重對方的意見,而不是因為自己存有不同的想法便無理取鬧,就算蔣令聲會縱容他,他也不想讓自己成為那樣的人。
在對方幫助下清理了身體,泡澡過後穿上睡衣,簡辭早已昏昏欲睡,蔣令聲在他身邊躺下,低聲道:「如果你沒有別的安排,過幾天我們回去掃墓,順便去一趟舊宅吧。」
簡辭瞬間清醒過來,猶豫道:「你是說真的?」
打從舊宅被燒毀以來,蔣令聲並不是沒有去看過殘存的廢墟與重建的工程,但總是隔著一段距離遙遙相望,從未靠近;簡辭理解對方的心情,也不曾多問什麼,但他心裡很清楚,那裡是蔣令聲永久不變的歸所,對方總有一天會回去,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方秘書傳了訊息來,重建工程似乎快完工了。」
簡辭心情有些複雜,仔細觀察蔣令聲的神情,總覺得對方心中絕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卻沒有戳穿對方。並不是每件事都得攤開來討論清楚,蔣令聲想說的話自然會告訴他。況且,他可以理解對方的心情,那是一棟對蔣令聲意義重大的房子,對簡辭也是如此,即便他只有幼時短暫地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沒有留下記憶,但父母留給他的東西終歸一起被燒成了灰燼,簡辭不是不失落,卻不會在蔣令聲面前表現出這一面。
「我記得之前看過藍圖,重建的部份跟以前一樣,對吧?」
「沒錯。」蔣令聲語氣有些悶,「但終究還是不一樣。」
蔣令聲似乎相當沮喪,簡辭猶豫了一下,過去抱住了對方,「不用多想,有我在。」他想了想,又道:「難道有我在還不夠嗎?」
「如果我說不夠會怎麼樣?」蔣令聲問道。
簡辭二話不說就鬆開手起身離去,沒有分毫遲疑,蔣令聲慢了一步,最終抓住了他的手臂施力將他拉回來,簡辭原本也不是真的要走,眼看蔣令聲有些急了,他便順勢坐下,用不高興的目光凝視蔣令聲。
「因為我有你在就夠了,所以你也要擁有一樣的基準。」簡辭真的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說出這種台詞,如今那一刻終於到來了,儘管是一時衝動,但說出口之後也沒有後悔或尷尬,反倒因為說出埋藏在心底的話而如釋重負。
「你連這種事都思考過了?」
「這叫作未雨綢繆。」
蔣令聲顯然很驚訝,很快又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最近蔣令聲整個人的氛圍變得有些不同,像是半舊的羊毛毯子,碰觸時溫暖柔軟,很容易讓人放鬆下來,簡辭之所以分神琢磨這件事,是因為這是他上輩子從未在蔣令聲臉上看過的表情。
或許命運是開了個玩笑,給了他重新開始的機會,但他的人生卻走上了一條他曾經認為不能踏上的死路,直至來到本以為不存在的終點時,才明白為什麼這條路會出現在他面前。
「你還記得我們在那裡玩捉迷藏嗎?你總是躲在那邊的窗簾後面……」
……不記得。不過簡辭並沒有直說,而是專注於對方的言語。離開機場後,他提議先去看看改建過的新房子再回他在大學附近的住處,蔣令聲看起來有點緊繃,不過簡辭可以理解,雖說方秘書報告房子改建進度時總會附上參考用的實體照,但蔣令聲一次都沒有點開那些隨著電子郵件寄來的圖片,這一刻的緊張跟近鄉情怯明顯有幾分雷同。
踏入室內後簡辭有些意外,施工進度比他想得還要快,至少現在已經看不出當初這棟房子曾有一半被燒毀,格局跟以前一模一樣,已經接近完工,但室內毫無傢俱擺設的空曠模樣仍與過往有所不同。
「抱歉,我又說了你不記得的事情,別在意。」蔣令聲不無自嘲地道。
「沒關係。」簡辭搖了搖頭,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如果是以前,簡辭肯定會因此耿耿於懷,質疑蔣令聲更看重那些過去的回憶,現在的自己充其量是個血脈相連的陌生人,不過他已經能夠理解,蔣令聲之所以告訴他,是因為對方無法向其他人訴說這些過去,而簡辭卻不一樣,他們兩人都是受害者,簡辭被一對綁架犯竊走了身分,直到真相大白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而蔣令聲被偷走的卻是原本該與簡辭一起成長的年月。
簡辭想過,如果他不曾被帶走,待在蔣令聲身邊長大成人,或許兩人的關係根本不會走到這一步,只不過現在思索這種假設的問題也毫無意義了。
他看著蔣令聲的背影,注意到對方側過臉時略微茫然的神色,不由得走了過去,從後面抱住了蔣令聲,將臉貼在對方的背上,一語不發。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安慰別人,這個擁抱是他唯一能給予的東西,於是他只能這麼做。
蔣令聲毫無防備,被他碰到的那一刻動了一下,並沒有閃避,就那樣任由他抱著。簡辭琢磨著蔣令聲此刻的心情,忍不住抱得更緊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棟房子對蔣令聲的意義,所以更加擔心。
「我沒事。」對方低聲道。
「嗯。」簡辭順勢應聲。
「我是說真的。」蔣令聲失笑,「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接受現實而已,如果當初事情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失去的不會只有這棟房子,還有你。如果以換取你活下來作為代價,這棟房子被燒毀也沒關係。」
「但你還是會難過。」簡辭沒有被說服,不自覺地放輕了嗓音,用臉蹭了蹭蔣令聲的肩膀,「畢竟這是你家……不,這是我們的家。」
「你錯了。」蔣令聲笑了起來,「這裡曾經是我們的家。」
「曾經?」簡辭有些困惑。
蔣令聲卻掙脫他的擁抱,轉過身望著他,像是想通了什麼,聲音低沉柔和,猶如勸慰,「不必把房子燒毀的事情想得過於嚴重,所謂的家……是家人所在的地方,所以你要記得,我在的地方永遠是你的家,你在的地方也永遠是我的家。」
不知道為什麼,簡辭忽然有點鼻酸。
他一直過著無法安定下來的生活,不知道目標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將走向何處,然而蔣令聲很少向他索取什麼,反倒給了他一個家,讓他得到歸所,這對大多數人來說或許不是什麼珍稀貴重的東西,但卻是簡辭從上輩子到這輩子始終無法填補的空虛與遺憾,直到這一刻,蔣令聲說出這番話,他才意識到這就是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東西。
「你說得沒錯。」簡辭用力抱住了蔣令聲,將臉深深埋在對方懷裡,不想被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用帶著一絲鼻音的嗓音說道,「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