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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normality 非常態
Chapter 1
鼻子有些癢,柏寧忍不住低頭,打了個噴嚏。
或許是因為室外正在下雨,潮濕的空氣讓他有些難以適應,雖說飯店餐廳肯定有開啟空調卻仍於事無補。
坐在他對面的男人喝了口咖啡,目光沒有從他身上移開,但也沒有分毫變化,彷彿沒注意到他剛剛打了個噴嚏,他們身處飯店西餐廳,室內裝潢優雅又不失穩重,柏寧身側是衣著光鮮的遠房堂伯母,堂伯母對面是一名年邁貴婦,這看起來是相親的場景,但兩位夫人明顯對他們毫無關心,只是專注於討論孩童教育,還不時拿手機點開照片一起欣賞彼此的孫輩。
說實話,這大概也不能說是相親,畢竟婚約已經決定了。
這整件事大概要從幾年前說起,柏寧的遠房堂姊柏宛攀上了一位商業鉅子,雖說柏家在一般人眼中已是豪門,但跟常家一比反而有幾分暴發戶的模樣;常家族譜往上算去可說是累世公卿,甚至出過在歷史課本上出現的人物,數年前,柏宛在派對上與常家繼承人常鈞偶遇,酒醉後有一夜之緣,意外懷上了對方的子嗣,這才得以進門,而問題也就出在這裡。
柏宛是Ω,常先生是α,他們生下的孩子是男性α,但柏宛作為孩子生母,並未被孩子生父標記。
這對柏宛來說並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情,畢竟有眾人見證的合法婚姻與被家族承認的長孫兼繼承人作為籌碼,不被標記也不意味著無法活下去,這在上層社會並不是什麼少見的事情,尤其考慮到柏宛與常先生並不是真的門當戶對,常先生又是獨生子,柏宛能順利得到正妻的位置,以常家主母與長孫生母身份立足,等同於麻雀變鳳凰,飽受眾人艷羨。
但是誰也沒有料想到,半年前,一次意外事故帶走了柏宛的生命,留下了還在稚齡的兒子與並未標記她的丈夫。
這就是柏寧出現在這個地方的原因:他是個β。
常先生並未標記柏宛,但將來可能標記其他Ω,讓對方成為法定配偶,與對方生下孩子,這對柏宛與柏宛留下的孩子當然有不利之處,但如果續弦對象是柏寧,狀況就不同了。
αβ之間幾乎無法繁衍子嗣,不用擔心柏寧生下子嗣威脅繼承人的地位,況且柏寧在無法生育的前提下,自然不會對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堂姪造成阻礙,縱然將來常先生標記了別人,法律為了αΩ標記而強制撤銷婚姻,但在婚前協議保障之下,常先生必須為違反條款付出不小的代價。
更別說柏寧婚後將得到監護人的身份,常先生與柏宛生下的孩子同樣是他法定的後嗣與繼承人;除此之外,作為接受聯姻的條件,他每年能因股票分紅得到不菲的收入,獲得部份原本在常先生名下的房地產,以經濟層面而言是相當優厚的報酬了。
換言之,這是一場交易。
提出這個建議的,正是現在坐在他對面的男人,常先生。
柏寧則是堂伯與堂伯母在家族中精心挑選後找到的對象,他父母早逝,沒有家人也沒有戀人,無後顧之憂,年幼時在親戚家住過幾年,中學之後以成績優異為由,申請了堂伯設立的宗親獎學金,開始多年的住校生活,不能說是過得富裕優渥,但不用為柴米油鹽操心,也有住處可以遮風擋雨,即便無父無母仍是生活安穩。
當堂伯母找到他向他說明一切時,柏寧很快就意識到,他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這件事,雖說那些獎學金對堂伯父一家是九牛一毛,但卻是讓他獨立生活的根基,有機會回報恩情對他來說並不是壞事,更何況他們並沒有逼迫他,也做好他會拒絕的準備,提前找好了幾位備選對象。
他們這麼謹慎當然是有道理的,α與β之間的婚姻相當少見,αΩ在生育上沒有其他選擇,偏偏人數稀少,而β與β之間能夠輕易地懷孕生子,如果是想要後代的β當然不可能答應這種婚約,但柏寧不同,他原本就不打算留下後代,也沒有必須傳宗接代的壓力,以不必生育的前提結婚,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遠處傳來了聲響,柏寧抬起頭,正好目睹了常見的景象。
一名Ω不知道是發情期到來抑或是抑制劑失效,面紅耳赤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試圖往外走去,被同行的α強行擁抱,但Ω並沒有因為α的親密而平靜下來,仍掙扎著試圖離開,顯見不是已標記的伴侶,經理帶著幾名服務生上前,立即將臉上寫滿欲求與焦躁的α拉開,將雙方帶往不同的方向,暫且分離。
以現有人口與生育率計算,這世界上終究是β遠多於α與Ω,平均每十個人就有九名β,剩餘的一人才是α或者Ω,所以即使在這種飯店不慎釀出發情期臨時到來的意外,也有足夠的人手可以在不被影響的前提下處理突發狀況。
柏寧收回視線,正巧看見了常先生的表情。
跟之前的平靜與冷漠不同,那雙幽深的眼睛裡盛滿了某種情緒,神態有些緊繃,然而轉瞬而逝,很快又回到先前那副波瀾不興的模樣,沉默地瞧著他,與他視線相對。
柏寧莫名地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別開目光。
他回想起堂伯母交給他的常先生的資料,對方較他大了七八歲,今年約莫三十上下,學業與就業後的經歷都很驚人,但在與人建立關係這件事上似乎不那麼順利,在堂姊出現之前,曾跟兩位女性Ω交往過,但在短暫交往後結局都是無疾而終,柏寧當初看到資料時便覺得奇怪,以資料看來常先生應該是偏好女性的,但被帶來相親的卻是作為男性的他。
此外,那些資料沒告訴他,常先生總是擺著沉凝的神色,寡言少語,毫無情緒表達,似乎不知道喜怒哀樂是什麼東西,凝視旁人時目光有點嚇人,即使是再好看的臉擺出那種冷漠姿態也一樣令人卻步。
柏寧大概懂了:對方跟他處於相似的狀況,不得不結婚,也不是真心實意地為此高興。
這樣一來,他先前有過的最後一點擔憂也煙消雲散。α跟β結婚生子非常少見,但維持純粹的肉體關係卻不算少見,畢竟難以生下孩子,某種層面來說毫無後顧之憂,他一度想過自己在這件事上是否要妥協,不過常先生對他顯然沒什麼興趣,對柏寧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初次見面後,柏寧從堂伯母那裡得知了對方的消息,常先生對他很滿意,如果他沒有異議,隨時可以簽好婚前協議,接著低調地公證結婚。若是婚後柏寧沒有任何學業或事業上的變動導致變更住處的問題,兩人將同住於常先生位於市區的住處,而柏宛留下的孩子尚且年幼,將交由祖父母撫養,平日也不與他們同住,而是與祖父母一起住在郊區別墅,柏寧不必擔負起教養的責任。
柏寧讀完了整份婚前協議,毫不猶豫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次與常先生見面是在法院。
兩人公證結婚後,柏寧在回程時上了常先生的車。
他的行李早已收拾好寄到常先生的住處,只等著他過去整理收拾,踏入大廈後搭上電梯,常先生開了門鎖,順便登錄了他的指紋,領著他踏入玄關,換了拖鞋,簡短地帶著他參觀住處。
「你住這間。」常先生打開一扇門後對他道,「旁邊是我的書房,對面是我的臥室,即使結婚也應該保有個人空間並相互尊重,你不能擅自進入我的臥室,我也不會侵犯你的個人空間。」
柏寧點了點頭,深以為然。臥室裡的裝潢看起來像是客房,他的行李不多,整齊地堆在牆邊,等著他拆開收拾。
「如果想要改變裝潢或置換傢俱都隨意,這間臥室屬於你,不用另外問我。」
「我知道了,謝謝。」柏寧客套道。
正當他準備開始拆開行李前,常先生卻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往外走。柏寧有點困惑,但沒有多想,跟在對方身後回到客廳;常先生在靠牆的櫥櫃前停下了腳步,柏寧看得仔細,隔著一層玻璃,櫥窗裡全都是藥劑,要是前方多個櫃台與收銀機就跟藥妝店有八成像了。
常先生打開了櫃子,示意他走近。
「因為你是β,有些事情必須提前告訴你。」常先生沒有回頭看他,「中間這層是抑制劑,效力強弱由左到右逐次增加,標籤上有使用說明書,另一側是氣味阻隔劑。」常先生拉開抽屜,「這裡有各類檢測用具,如果發生什麼意外,你沒辦法從氣味辨別α或Ω是否進入發情的前兆,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用試紙檢測唾液。」
柏寧有些愣住了,但常先生這段話還未結束。
「上層的藥物比較繁雜,從止痛藥到暈車藥,非處方藥的安眠藥也有,旁邊是急救用的東西,消毒傷口與包紮需要的藥物與繃帶都有,基本上很少用到,你有需要可以來這裡取。」常先生說著關上櫥窗與抽屜,打開最下層,「這裡是能夠困住行動的必需品,除了常見的束縛工具之外也有其他輔助用具,附贈說明書,你之後要學一下如何使用。」
柏寧張了張口,說不出話。
常先生態度輕描淡寫,但他分明在那櫃子裡看到了像是中世紀刑具的東西,幾根金屬條以圓弧形環繞頭頂與臉側,銜接著金屬製造的面具,在靠近嘴的內側有向內延伸的鐵片,鐵片上滿是尖刺,受刑對象戴上後只能含住鐵片,忍受著無止盡的痛苦與羞辱,無法張口也無法說話,通常是用於懲戒被抓捕的女巫或不服從的婦人。
而常先生收藏的工具不比那些刑具看起來粗糙可怕,也去掉了面具的部份,但這種口枷最大限度地限制了張口與否的自由,如果他沒有猜錯,扣住的部份位於腦後,像Ω用的項圈一樣,不是戴上後能輕易解開的設計。
人們要求Ω戴項圈遮住後頸,以免被發情的α標記,沒有戴上項圈卻在非自願狀況下被標記的Ω往往不被當作受害者看待,但卻從未有人要求α戴上口枷,即使有過類似的提案,也會被主流社會的聲音埋沒,對大多數的α而言,發情期被要求戴上這種近乎刑具的物品意味著屈辱,而常先生似乎不這麼覺得。
到了這時,柏寧終於明白常先生為什麼要說這些話了。
「你……是希望,我隨時注意你的狀況,有需要時就把這些……」他卡了一下,「……把這些,用在你身上?」
常先生終於看向了他,神態如常,「我知道你曾單獨制服一名發情的α,所以才選擇了你。」
柏寧有些愕然。
他當然不知道這是他被選上的理由,但常先生需要的顯然不是忠誠相守的伴侶,而是發情期的獄卒兼看護;β註定不會被發情時的氣息影響,所以常先生要了他,比起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性,作為男性的柏寧更加適合這個職位。
一般α或Ω的發情期約莫是一年三到四次,每次為期一週,常先生大概也不想被外人看到那副樣子,所以才提出要求,這就是柏寧作為法定配偶唯一能為對方做的事情。
……這就是柏宛沒有被標記的原因?
但在一般人的常識中,α追求Ω與α標記Ω是完全出於本能的動作,不受意識控制,就像人必須呼吸才能活下去,動物順應天性繁衍一樣,是無法抗拒的行為,而常先生卻對此表現得深惡痛絕,這其中顯然有外人不知道的理由。
柏寧沒能壓下好奇心,忍不住道:「你為什麼對自己這麼苛刻?」
「不是苛刻,是必要的自制。」常先生淡淡朝他掃來一眼,連眉頭都沒動,「你是β,你無法理解。」
柏寧對此倒沒有感到不悅,常先生說的是事實,他們之間的不同註定他無法感同身受地理解一切,但他能從這些話裡聽出弦外之音:常先生不指望他能理解,也不打算透過任何形式的溝通或交流讓他理解。
如果這是電視劇,柏寧本該說出類似「如果你打開心扉說出一切我就可以嘗試理解你幫助你了」的台詞,但這不是電視劇,因此柏寧什麼都沒說,只是點了點頭,目光在櫥櫃上晃了一圈,看見了針筒,隨即道:「我記得情況嚴重的話,比起口服抑制劑還是直接注射更安全,我知道如何使用針筒,這方面你不用擔心。」
常先生對他的回應似乎有點意外,但表情仍沒有太多變化,「那就好,我大多數時候都待在公司,有什麼事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另外我的行程都由助理管理,如果你有什麼需求或臨時聯絡不上我,也可以直接找他。」
兩人談話結束,常先生便道了聲晚安,轉身回去書房了。
這就是自己新婚的第一天。柏寧有點想笑。在外人看來或許是相當荒誕的狀況,新婚的丈夫甚至沒能抽出更多時間與他說話,不過他並不討厭這樣,常先生之於他跟陌生人沒什麼兩樣,但他對禮貌的陌生人並不反感,將這場婚姻想像成工作的話還比較合宜。
他看著那個玻璃櫥櫃,打開了櫃子,開始仔細檢閱裡頭的物品,藥物有用過的也有全新的,但那些口枷或束縛用品明顯不是新的,早在柏寧到來之前就已經存在了,而常先生似乎真的有在使用這些防範標記的工具,這解釋了柏宛為什麼懷孕了卻反常地沒有被標記。
柏寧不是醫藥相關科系出身,但也像所有學生一樣,在義務教育時接受過完整的性別教育,儘管α、Ω跟β人數相差懸殊,但法律在對α與Ω權益保障上可以說一點都不馬虎,比如公用的盥洗室除了標示男女之外還必須額外標示α適用或者Ω適用,最大限度避免α與Ω因為在密閉空間近距離接觸導致發情期相互影響的問題,另外公共場所也依照法規設置了抑制劑販售機,讓發情的α或Ω能在最短時間內以非處方抑制劑調節自身狀況。
在常先生說過那些話後,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學過的那些關於α與Ω的知識。
常先生對發情與標記的防範太過嚴格,其實以現今的科學發展而言,抑制劑已經足以解決發情造成的困境,項圈也在某種程度上解決了標記的問題,而常先生在家裡儲存了這麼多藥品,卻在使用抑制劑的狀況下仍使用口枷,理由只有兩個:一個是對方生性嚴謹,不願讓一時疏忽釀成任何意外,寧可準備萬全;另一個理由則是……常先生發情的狀況可能比一般的α嚴重,甚至不能單靠抑制劑緩解,那些工具是不得不為的應對措施。
以柏寧的直覺來說,他覺得兩者都是正確答案,但後者的比重或許更多一些。
他想起那張冷漠又面無表情的臉,注視著他時毫無情緒的目光,不由得微微走神。
常先生的助理適時地接下了後續工作,詳細地為他解釋常先生平常的作息、日程與辦公地點,給他包含助理與司機在內其他人的聯絡方式,柏寧耐心地聽著,記下了自己覺得重要的資訊;雖說兩人不會密切相處,婚姻關係也只是虛假的形式,但往常相處時也會碰面,對常先生多加了解不是壞事。
他從談話中得知常先生沒有聘請管家,這位助理日常就負責管理他們的住處,包括定期請人打掃修繕、採購日用品、處理各類信件與帳單,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有需要時也能準備三餐,反正不需要由柏寧操持家務。
說到最後,助理朝柏寧遞了張信用卡,他沒有立即伸手接下,助理解釋道:「這是支付家用或臨時急用的用途,是常先生的意思。」
柏寧沒有矯情地推拒,畢竟送不送在於常先生,用不用則在他;他隨手收下塞到口袋裡,抬頭看了助理一眼,「你也是β?」
助理點了點頭。
跟他猜的一樣,常先生周圍環繞著男性β,不管是助理還是司機都不例外,防線極其穩固,簡直像是想用男性β建立一道隔絕內外的屏障,柏寧想到那刑具般的口枷,心中五味雜陳。
跟著助理稍微熟悉過環境後,柏寧回到自己臥室,只先從行李箱拿出部份衣物與日常用品,沖澡過後就入睡了。
雖然是在陌生的環境,但並沒有失眠,隔天醒來反倒神清氣爽。
這天並不是假日,柏寧看了一眼時鐘,還有一些時間,常先生的住處比他以前的住處離學校近,所以更加不用著急。他拿起背包,一邊下樓一邊思考著該去哪裡解決早餐,經過餐廳時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常先生坐在餐桌旁喝咖啡,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常先生前方的餐盤是空的,對面還放著一份完整的早餐,培根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似乎在等誰坐下用餐。常先生收回視線,同時道:「吃了早餐再走。」
柏寧有點受寵若驚,連忙在對方面前坐下。
對他來說,這是相當陌生的體驗,雖說他如今才二十餘歲,但大半人生幾乎都是獨居或住在學校宿舍,這種類似家庭般的氛圍讓他想起幼時雙親也總是這樣坐在餐廳裡,等他慢吞吞吃完早餐,再送他去上學,那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連記憶都有幾分模糊。
「你每天都是這個時間出門嗎?」
「沒錯。」他回過神來連忙應聲。
「要吃早餐或午餐的話跟助理說一聲就好,不用客氣。」
「我知道了,謝謝。」他謹慎道。
這話說完,常先生沒再出聲,柏寧拿起餐具,將煎蛋混合著培根一起吃下去,慢慢咀嚼著品嚐味道,早餐份量不算多,但種類豐富鹹甜齊備,一旁還準備了奶油、果醬與蜂蜜,讓他自己選擇要抹什麼醬料到司康上。
過了一會,常先生起身離開,助理端著剛煮好的咖啡出現,體貼地問道:「要不要喝咖啡?或者想喝其他冷飲?」
「不用了,謝謝。」柏寧笑了笑,「你準備的早餐太豐盛了,我的食量沒有常先生大,吃不了那麼多東西。」
助理搖了搖頭,也跟著微笑,「我做的是常先生請我做的東西,常先生也吃不了這麼多。」
柏寧不笨,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不免有點驚訝;常先生要助理順便替他準備早餐不是什麼大事,隨口一句話的事情罷了,但特地讓對方多加準備,以免食物不合胃口,這種體貼之處讓他感到意外。
吃了早餐後柏寧便出門了,即使助理建議有需要的話可以請司機接送,但他仍選擇相對習慣的方式,走到捷運站搭捷運去學校。
春假剛結束不久,距離柏寧大學畢業也只剩下幾個月的時間,雖說他拿到的學分已經足以應付畢業,但每週仍有幾堂必修課要上,剩下的時間都空著,之所以早早出門,還是因為朋友的請託。
「台詞都背好了嗎?」他走進空教室時問道。
「快了。」對方回過頭,「你呢?昨天還順利嗎?」
柏寧在對方面前坐下,比了比脖頸,「你的項圈有點滑下來了。」
青年連忙將手往後伸,調節項圈的鬆緊。
對方名叫江延,是個不折不扣的Ω,兩人同年出生,高中三年都是同學,上了大學後系所不同但仍是校友,柏寧每週只剩下幾堂必修課要上,十分清閒,江延卻正好相反,正與系上同學們一起準備畢業公演,偏偏還飾演主角之一,台詞極多,同時還要準備其他課程作為期末評分的作品,忙得焦頭爛額,柏寧能做的也就只是陪對方練習台詞熟記內容。
「你還沒說昨天如何。」江延看著他,似乎執意要找到答案。
他並沒有對好友掩飾自己的狀況,也說明了這場婚姻徒具形式,但江延仍為他感到擔心。
「跟預想的一樣,沒什麼問題。」柏寧想到常先生那一櫃子的藥物與口枷,「我不是Ω,我們之間不會有什麼發情期釀成的意外,放心吧。」
江延打量著他,「那就好。」對方頓了頓,又連忙道:「我不是想說他的壞話,只是α畢竟……」剩下的話江延沒說完,但柏寧知道對方想表達什麼。
江延會有這種想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就在一年前,對方發情期臨近時曾被進入發情期的陌生α襲擊,地點是在無人的校園角落,彼時情況危急,如果不是柏寧發覺狀況不對及時趕到,制服了進入發情期的α,江延可能就被強姦甚至標記了,在那之後,江延產生對α極端牴觸的心態,隨身攜帶抑制劑與備用的項圈,對常先生有疑慮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知道你的意思。」柏寧安撫道,「不用擔心,即使發生了意外,發情的α我也能夠獨自制服,你不是看過嗎?」
江延的神態放鬆了一點,隨即笑了,「我差點忘記這件事了。」
兩人在空蕩蕩的教室裡對著台詞,一起吃了午餐,柏寧上了下午的四堂課,提起背包準備回家;當他踏入新的住處時,外頭的天色已經暗了,他看到常先生站在客廳裡,一副剛進門的模樣,背對著他,正在褪下西裝外套。
柏寧猶豫著要不要打聲招呼,然而常先生卻已放下外套朝他走來,當他正要開口時,就被對方突如其來的行動嚇了一跳,常先生拿了一小瓶噴霧般的東西對著他的身軀四肢噴灑,一陣輕微的涼感後液體似乎就蒸發了,像清水一樣沒有留下任何氣味,柏寧呆呆站在原處,這才注意到對方眉毛微皺。
「你身上有Ω的味道。」
……Ω的味道?
柏寧這才反應過來,常先生是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才這麼說,作為β的他根本毫無感覺,所以對方不由分說就先噴了氣味阻隔劑。但他今天接觸過的Ω就只有江延而已,甚至沒有任何擁抱親近的動作,最近的距離就是隔著一張書桌,這種程度也能被聞到,柏寧有點吃驚。
「抱歉,我聞不到。」他連忙道歉,「味道很明顯嗎?」
「對一般人而言不算明顯。」常先生頓了頓,「但我希望這裡不會有任何Ω的味道。」
柏寧點了點頭,「那麼我以後回來就先噴氣味阻隔劑,這樣可以嗎?」倒不是他刻意卑躬屈膝,只是在知道常先生應對發情期的嚴苛態度後,自然明白對方對這件事非常慎重,他身上意外染上的Ω氣息要是對常先生造成影響那就不好了。
常先生頷首,看著他道:「對不起,我不是存心為難你。如果你感到被冒犯……」
「沒關係。」柏寧立即接話,「你有任何忌諱的事情都可以直說,我會盡量配合。」
常先生凝視著他,過了一會才道:「謝謝。」
「不客氣。」他飛快道。
助理準備了晚餐,這時才從廚房出來,告辭離開,兩人在餐桌前坐下,各自用餐,氣氛異常安靜。柏寧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改變氣氛,卻鬼使神差道:「你多久發情一次?」
常先生抬眼看他。
柏寧這會也不能把話收回去,索性繼續道:「這只是我的猜測,你在發情期的狀況是不是比一般的α嚴重?如果不是容易發情或失去理智的體質,不至於準備得那麼充分……」
「你沒弄錯。」對方答得坦然,「我的發情期相較一般的α不僅嚴重,次數也相對頻繁。」
「有什麼需要注意的事項嗎?」對方接下了這個話題,柏寧放鬆下來,繼續往下說,「我以前只陪伴過發情期的Ω,對α的狀況不太了解,我想你大概會在自己的臥室度過發情期,如果你需要的話……」
「我不需要。」對方打斷了他的話。
柏寧有點詫異,目光對上,注意到常先生異樣的神態,這才意識到雙方產生了誤會,連忙解釋:「我不是要替你做……做什麼,我是說一般的照顧,像看護之類的,與性無關……」
對方的誤解也不是沒有理由,有一部分的α或Ω在發情期會尋找β緩解性慾帶來的渴求與需索,但仍會施打定量的抑制劑,避免發生意外,非得要說的話更像是在可以控制的狀況下適應並接納發情期帶來的後果,反正β無法標記也無法被標記,成功繁衍後代的機率低到趨近於零,不過是各取所需,這不是少見的事情,也怪不得常先生誤會。
他有點尷尬,想找個洞鑽進去。
常先生只是點了點頭,這個話題到此結束,之後也沒有再被提起。
日復一日的相處下來,柏寧已經明白,其實常先生不像最初見面時那樣冷漠,只是少有表情變化,性格不壞,也並沒有與他刻意保持距離,非得要說的話就像是和平共處的室友一樣,儘管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但擁有彼此獨立的空間。
他有時會試著與常先生搭話,有時沉默,常先生對此沒有任何意見,不會主動挑起話題,但也不會無視他的發言,維持著基本的禮貌,但又不至於到客氣的程度,總體來說相處時沒有障礙。
自從知道常先生對氣息很敏感後,柏寧養成了隨身攜帶氣味阻隔劑的習慣,不管是在外頭碰面或回到家中,見面前先處理身上的氣味,常先生對此明顯是欣賞的,儘管沒有說出來,但那種意外與滿意的情緒仍形諸於色,至少柏寧能夠感受到。
他們不是一般的新婚伴侶,沒有所謂浪漫蜜月或出國渡假之類的慶祝計畫,柏寧照舊每天上學,常先生也一樣規律工作,只是在他們兩人稍微熟悉一點後,才開始在夜晚或週末帶著柏寧出門應酬。
說是應酬,但並不是出入聲色場合,大多數地點是在酒會或晚宴,柏寧的地位類似於續弦,以後也將作為常先生的合法伴侶出入社交場合,當然有被公開介紹的必要;常先生社交圈裡的熟人多是α與Ω,得知他是β時多少都有些詫異鈉悶,一度將他視為玩伴般的存在,難掩怠慢的表情,但在得知他是常先生獨子生母的堂弟,雙方已低調地締結婚姻後,那些訝異與輕慢很快就消失了。
柏寧對此一點都不意外,識時務者為俊傑,或者說見風轉舵,這是成年人生存於世的準則之一。
在那些人面前,常先生會牽他的手,攬他的肩膀,與他有一定程度的肢體接觸,機率可以說是頻繁,但在家裡兩人獨處時卻不會那樣,顯然是做給別人看的,常先生對此沒有特地解釋過什麼,柏寧卻漸漸瞧出一絲端倪。
「你是在拿我當擋箭牌嗎?」在回程路上,他們兩人並肩坐在後座時,他不禁問道。
常先生瞥了他一眼,輕輕頷首,默認了。
對方雖然已經再婚,但再婚對象柏寧只是β,兩人之間沒有標記的可能性,如果有Ω仍想追求甚至從柏寧這裡搶走常先生也不是不可能,但只要柏寧待在常先生身邊,那些Ω就不會貿然過來搭訕,自然也不能用自己的氣息吸引常先生,不管是常先生發情或當場有Ω發情,不受影響的柏寧都能迅速地控制現場。
「我現在是看護兼保鏢?」想明白這些,他忍不住轉頭道。
常先生沒有看他,眼底多出了一絲少有的笑意。
他看著那縷笑意,一時有些走神。
搬入常家約一個月後的某個早晨,柏寧如常醒來後下樓,注意到常先生沒換上西裝,似乎不打算去上班,坐在沙發上;他隱約察覺不對,走近時才注意到桌上剩下的抑制劑的罐子與半杯水,這才意識到對方似乎發情了,剛服用了藥劑;常先生轉過頭看他,很快又收回視線。
「需要我為你做什麼嗎?」柏寧沒忘記自己的職責。
「不用。」常先生靠著椅背,「狀況不算嚴重。」
說是這麼說,但常先生臉頰泛紅,身上只穿著布料偏薄的家居衣物,掩蓋不住腿間明顯的一塊隆起,顯然也是沒打算遮掩,柏寧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嚥了嚥口水,壓下心中驚嘆。
他也只是一般的男大學生,對性行為感興趣再所難免,特別是對α與Ω,他也看過α與Ω演出的成人影片,因為身體結構差異,導致性行為與一般的β有所不同,他只看過影片,沒料到現實生活中會出現這種畫面。
「你要看多久?」
偷看還被抓到,這不能說不丟臉,但他也無法為自己狡辯,只能誠實道:「因為第一次在現實中看到α的……」他尷尬地別開目光,「不是故意冒犯你。」
「沒關係。」
常先生回道,同時起身,身軀卻晃了一下,柏寧連忙伸手扶住對方,不知道是發情期或抑制劑的副作用,常先生的步伐有些不穩,像是失去平衡感,發現對方沒打算拒絕他的幫助後,柏寧索性扶著對方回到臥室。不只是明確的生理反應,皮膚相貼的部位也能感覺到灼熱的溫度,來到臥室前,常先生站直了身軀。
「謝謝你。」
「沒什麼,只是小事。」不知道為什麼,柏寧感覺自己難以直視對方。
「你今天不用去學校?」
柏寧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要遲到了,與對方道別後匆匆忙忙出門,正好趕在教授開始點名前踏入教室。
課堂上,教授解說著文本,柏寧卻仍沉浸在出門前的情境中。
抑制劑在每個人身上發揮的效果是有落差的,有時可以維持理性連帶著性慾也被壓制,然而也不是沒有例外,常先生就是現成的例子,理智清醒,儘管服用抑制劑可以壓抑作為α的本能與衝動,但也因為無法滿足的欲望而吃足了苦頭。
以常先生的現況來說,除了無法消除性慾之外,似乎沒有什麼更大的問題,柏寧找不到自己能為對方做的事情。儘管如此,在上午課程結束,江延問他要不要一起吃午餐時,他遲疑幾秒還是婉拒了,掉頭走向捷運站,直接回家。
柏寧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他提高音量叫了幾聲,依然沒有反應,柏寧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室內一片昏暗,明明是白天但窗簾沒有拉開,床上有個躺臥的人影,常先生大概是睡著了。
正當他準備輕手輕腳關上門離開,卻聽床上的人用低啞的嗓音道:「水……」
柏寧注意到臥室角落的茶几上有水瓶與水杯,連忙過去倒了一杯水,送到對方方嘴邊,常先生就著他的手,慢慢喝了半杯水,這才稍稍退開;餵水的過程中,有幾滴水液濺濕了床單,柏寧對照顧別人這件事並不熟練,但常先生顯然也沒打算在這方面苛求他。
「還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柏寧再次問道,「這畢竟是我的義務,你不用那麼客氣,想要什麼都可以直說。」
「就算要你替我洗澡也可以?」
柏寧愣了一下,「不、那個……我……如果你需要的話當然沒問題。」他的嗓音卡了卡,才終於得以說完整句話。
多半是見他窘迫,常先生忽然笑了,不是那種唇角微微挑起的淡笑,而是真的笑出了聲音,笑罷才道:「剛才只是開玩笑。」
「我沒想到你會開這種玩笑……」柏寧訕訕道。被這樣開玩笑他本該有點鬱悶,但是常先生臉上的笑讓他打消了那些念頭,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對方露出這種表情,目光定格在對方臉上,即使室內昏暗,依然能看清楚那是笑容。
「你不打算找人解決嗎?付費交易的那種。」柏寧不禁問道。
他們的婚前協議對這點有明確規範,雙方不必在肉體或感情方面對彼此忠誠,但在避免損害雙方名聲的前提下必須低調謹慎,此外還規定在雙方確實離婚前不可以讓婚外情的對象生下子嗣,以此保證獨生子的繼承權,常先生其實可以請人解決此刻的問題,並不違背婚前協議的任何條款。
「不必。」常先生收起了笑容,「出去時記得關門。」
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柏寧並非遲鈍到沒發現,只是他心底總有些許說不出的不安,他注意到臥室裡有用過的針筒,除了服藥之外還注射藥劑,但從上午服藥至今只過了幾個鐘頭,可見情況遠沒有對方表現出來的輕鬆。
柏寧沒有轉身離開,反而在床沿坐下,伸出了手。
不知道是因為生理狀況或藥物帶來的副作用,常先生的皮膚有點燙,他的手按在對方的手背上,即使只是這種程度的接觸,都能感受到那種無法忽視的熱度。
「我真的完全幫不上忙?」不知為何,柏寧感到有些失落。如果是往常,他不會這樣再三追問,但常先生使用藥劑的份量讓他有點憂慮,即使不是醫藥專業,他也知道施打抑制劑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過度使用也會帶來副作用,可是對方似乎一點都不在乎。
常先生盯著他看,過了半晌,突然抓住他的手臂一扯,柏寧猝不及防被拉入對方的被窩裡,等他反應過來,才意識到常先生就著躺著的姿勢抱著他,兩人身軀貼合,軀體被棉被遮蓋,某個硬物抵著他的大腿,他不必細看也知道那是什麼,下意識地嚥了口唾沫。
「你也可以用這種方式幫助我。」常先生在他耳際低聲道。
眾所周知,發情期帶來的不只是性慾與繁衍標記的欲望,也有一部份是與他人親密的渴求,擁抱或撫摸都在其中,但這不像是常先生會做的事,柏寧呆了幾秒才意會過來,他此前數次詢問,試圖幫助對方,這就是常先生給他的答案,或者說試驗。
「你以為我會尖叫著推開你然後逃走?」柏寧有點想笑,索性往常先生的方向靠近,讓雙方的軀體更緊密地貼合,「你對我似乎有不少誤解。」
他確實沒想過跟對方上床,對於剛才那個玩笑也確實有幾分窘迫,然而現在的狀況卻沒有讓他感到緊張或驚慌失措,反而生出一絲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抵抗心理,常先生認定這種突如其來的動作會逼得他主動離開,他卻想唱反調。
對方沒有說話,柏寧也不強求回應。
被這樣抱著,除了體溫之外,軀體的觸感讓他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受,常先生維持沉默,連動都沒有動,手臂只是搭在他身上,沒有任何箝制與束縛的行為,似乎仍在等他起身,但柏寧知道,生理反應不會騙人,儘管被慾念折磨,這種不帶其他意思的親密也多少能緩解些許身軀焦灼的熱度。
「這樣如何,常先生?」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一陣靜默後,他聽見了對方的嘆息。
「……叫名字就好。」
雖然是比自己年長的對象,但是柏寧放棄敬語改掉常先生這類禮貌稱呼,直接連名帶姓叫對方時,多少有種減少了生疏的感覺。
在那之後,常鈞放棄讓他離開的念頭,被他擁抱、餵水或注射藥劑都沒有刻意推拒,柏寧想要照顧對方,意圖讓自己顯得有用一些,想要有名正言順待在這個家的理由,而不是看著常先生不適卻假裝什麼都沒看到,袖手旁觀;這種照顧某種程度來說是強求,如果常鈞生氣直接要柏寧滾開,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對方接納了他的提議。
這跟他原本預期的有點不一樣,常鈞不是真的在招募看護,而是招募在自己失去理性時能夠承擔一切處理後續狀況的人,換句話說,只要常鈞不離他太遠,在可以隨時注意事態的位置就好,除此之外的任何事,常鈞會自己解決。
柏寧總忍不住想,常鈞似乎對自己作為α的身份感到厭棄,卻又別無辦法,宴會上遇到Ω都維持著一定距離,跟一般α基於本能積極追求的行為很不一樣,同樣也對彰顯所有權的標記毫無興趣。
一般α的發情期每次平均在一週左右,但常鈞的發情期約莫三天就結束了,柏寧在大學圖書館借了α的生理研究書籍閱讀,因此知道發情期短暫這件事通常意味著發情期相對頻繁,每次發情的情況也是視身體狀況而有所不同,常鈞這次發情算是症狀輕微,所以服藥與注射抑制劑就解決了一切,但從對方準備的束縛工具而言,嚴重時遠遠不如想像中的那樣簡單。
柏寧合上了書,起身離開臥室下樓。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他下樓時正好碰見了常鈞,這是在發情期結束後初次相見,對方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對他這幾天的行為也隻字未提,一切如常。他覺得自己可能越過了不能越過的界線,但常鈞的態度平淡得讓他差點以為對方一點都不介意。
柏寧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如果你有什麼不滿可以直說,我當時……」
「沒有。」常鈞打斷了他,「這對你來說沒什麼,你也會這樣照顧你的Ω朋友不是嗎?只是擁抱而已,我不會想太多,當時想要回絕是怕你覺得尷尬又不得不基於責任感而勉強自己。」
「……不,我沒有那樣照顧過他。」
在柏寧心情複雜地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常鈞的目光起了一絲變化。
直到這一瞬間,柏寧才意識到自己做了沒必要做的事情,連對自己的好友都不會這麼做了,為什麼會不假思索地那樣以肢體接觸安撫常鈞?那究竟是因為他覺得應該那麼做,或者只是他想那樣做?就算辯稱那只是出於善意所為類似Free Hug的行動,也無法解釋他對雙方的差別待遇。
在餐桌旁坐下後,他想了好一會,終於找到了可以自圓其說的理由。
江延是Ω沒錯,可是從來不會表現出弱者的姿態,即使被α襲擊也會反抗到最後一刻,即使受傷也無所畏懼,然而常鈞不同,常鈞的所作所為表面上看似嚴於律己,但這種自制力實際上是為了維持理性而萌生的,某種程度來說,對方似乎害怕失去控制,讓本能主宰自己的人生。
對旁人來說,這或許不意味著什麼,對柏寧來說,卻是示弱的表現,所以他不會對江延投注超乎親友界線的關心,卻會忍不住想待在發情的常鈞身邊,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讓對方好受一些。
「……柏寧?」
他回過神來,連忙道:「怎麼了?」
「過幾天我們回老家一趟。」對方頓了頓,目光注視著他,「順便去探望孩子,他的生日要到了。」
「我知道了。」柏寧立刻接話,「禮物也會提前準備。」
關於孩子或者說他的堂姪,柏寧其實不太瞭解,在柏宛未過世前,他只在所謂的親戚聚會遠遠見過幾次,知道名字叫常昀,大約五歲,看起來很可愛,但並不是外向活潑的孩子,總是跟在母親身邊,作為常鈞的兒子,是常家未來的繼承人,平常由祖父母撫養照料,由於怕孩子不能接受母親過世不久父親便再婚這件事,雙方長輩都同意暫且不讓孩子知道他們結婚的事實,過一兩年再說也行。
「關於禮物……他喜歡什麼?有特別喜歡的玩具嗎?」
「我不知道。」常鈞答得簡潔。
柏寧微怔,只得道:「那我再聯絡伯母吧,問清楚一點比較好。」
明明討論的是自己的孩子,常鈞卻只是淡然地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他本以為常鈞是那種不知道如何撫養孩子索性交給長輩照顧私下仍默默關心的類型,但似乎不是這樣,常鈞對自己的兒子完全沒有理解或親近的意圖,談及獨子情緒也毫無起伏,這讓他不免有些困惑。
幾天後他們如期回了常鈞的老家,說是老家,其實是一棟佔地極廣的郊區別墅,柏寧事前打聽過了,自己的堂姪兼繼子還在喜歡玩偶的年紀,禮物挑選上沒什麼問題,常鈞幾乎是全權交給他處理,甚至沒有過問一聲。
那種完全不關心的態度近乎冷漠,柏寧不免有點暗暗吃驚。
他知道常鈞跟柏宛的婚姻可能是基於懷孕而成立的,柏宛帶著孩子造訪娘家時也從未帶著常鈞一道回來,看起來關係並不親密,而他出門前與助理閒聊時,才知道原來柏宛過世前一直集中心力照顧孩子,一年有大半時間母子倆都住在老家,很少來他們現在居住的大廈,況且郊區空氣水土都比城市好,長輩想親近孫子也很方便。
即使心中有眾多疑惑,但在來到目的地後,柏寧還是打起了精神,面帶笑容地下車,拿著準備好的禮物,跟在常鈞身後踏入別墅內。
柏寧如今還在就讀大學,對繼子本身沒什麼概念,但他明白自己是掛名的監護人,早先與常家長輩問候閒聊時,也含蓄地表示自己還不成熟,孩子教養問題只能麻煩長輩多加擔待云云,常鈞的雙親當然不會不懂他的意思,一時之間也算是相談甚歡。
閒話片刻,常鈞這才帶著柏寧起身,往獨生子所在的臥室走去。
常鈞的兒子名叫常昀,如今約莫五歲,還未上學,長輩都直接稱呼小昀,柏寧也跟著沿用這稱呼;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經過長長的走廊,柏寧一時走神,想起了方才聊天的情景。
縱然最初不能確定,但他現在可以肯定,常鈞對常昀確實不怎麼關心,即是雙親笑著談起孫子的趣事,常鈞也只是坐在一旁,不曾主動搭話,也沒有對那些內容發表任何意見或顯露出興趣。
打開門的瞬間,坐在地板上的男孩抬頭望向他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常鈞,沒有說話,眼看常鈞不為所動,柏寧只得先一步走了過去,也在地上坐下,自我介紹道:「小昀,我是你堂舅,這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生日快樂。」說著,他把手上的兔子玩偶輕輕推了過去。
常昀注視著他,慢慢伸出手,接過了他的禮物,怯生生地笑了一下,「謝謝堂舅。」
柏寧看著那張臉上的笑容,心道這孩子長得像父親,他放軟了聲音說話,常昀也漸漸不再內向,以柏寧親身接觸體驗而言,常昀明顯受過良好教養,順從又有禮貌,他本以為可能會見到被親長溺愛寵壞的孩子,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常鈞一直在不遠處站著,並沒有主動親近,常昀叫了一聲爸爸,常鈞聽到後朝他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招呼,柏寧一方面為常鈞的沉默而詫異,一方面又意識到這似乎是這對父子的常態,常昀也顯然習慣了這種距離感。
說了一會話後,他們帶著孩子下樓,吃過飯後簡單慶生,切了蛋糕,連帶著拆完了所有禮物,過後常鈞便藉口公司有事起身告辭,裝作沒看到雙親的神態,只是臨走前伸手摸了摸常昀的頭髮,權充道別。柏寧一直在旁邊觀察,這對祖父母對常鈞對待常昀的態度並不是毫無微詞,但即使如此也沒有說什麼,只是要他們有空就來看望常昀。
在車上坐下後,常鈞查看著手機訊息,並未直接駕車離開,柏寧坐在副駕駛座上,望著男人的側臉,鬼使神差道:「你很討厭常昀嗎?明明公司沒事,卻還要找藉口提前離開。」他先前沒有拆穿這個顯而易見的藉口,現在卻不假思索地問了出口。
「不是。」
「你對他太冷漠了,甚至不情願與他多說幾句話。」他忍不住道,「除了不喜歡之外我想不到別的理由。」
不愛孩子的父母並非不存在,但他很難想像常鈞是那樣的人。從出生至今,常昀的主要撫養者始終是母親跟祖父母,與不熟悉的父親有隔閡再所難免,但常昀生活的環境並不缺乏來自親人的關愛,母親過世後祖父母無形中替代了家長的位置,常昀被祖父逗弄時看起來也很快樂,並沒有因為與父親生疏造成其他問題,但他仍感到困惑。
「總比給他期望又讓他失望好。」常鈞淡淡道。
……這是什麼意思?不等柏寧反問,常鈞已經放下手機踩下油門,驅車載著他離開,柏寧只能安靜下來,在心頭反覆咀嚼那句話要表達的意思,一時間腦海裡掠過不少光怪陸離的念頭,在他想出結果之前,車子便停下了。
他抬頭一看,才發現他們回到家了。
解開安全帶,柏寧跟著常鈞一起回到住處,回到臥室換下外出衣物後,才注意到自己手機顯示有新訊息,他點開一看,才發覺是自己名義上的婆婆、亦即常鈞母親傳來的訊息。
訊息內容十分簡潔,先是感謝他特意準備禮物,常昀很喜歡,接著又說今天過得很愉快,希望柏寧有時間多與常鈞一起回去老家,都是一家人要多加相處增進感情云云,措辭得體,沒有任何長輩的架子;柏寧客氣地回應,以有時間會盡量回去作為結語,最後感謝他們今日的招待。
姑且不論內容,傳訊息給柏寧這件事本身就有問題,柏寧看著手機螢幕,不由得開始思考,明明只是有空回去看望父母與孩子,不是什麼大事,對方寧可傳訊息給不熟悉的柏寧,卻不直接聯絡自己的親生兒子,顯然是這些話無法對常鈞起作用,所以才找了他,迂迴地推波助瀾。
即使不明白理由但他也看出來了,常鈞對自己的家人十分疏遠,尤其是亡妻與兒子,對自己的雙親也一樣,不冷不熱,自己獨自住在市區大廈,家中沒有其他家人生活過留下的痕跡,婚前婚後都始終維持獨居的生活方式,這點很不尋常。
柏寧想起了葬禮時見過的情景。
彼時他也出席了常姊的葬禮,遠遠看著弔唁的人群與常鈞,常昀當時病了,並沒有公開露面,常鈞一個人站在那裡,不像是痛失所愛的模樣,但也不是無動於衷,他無意中一瞥,登時注意到對方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大概也是為此難受,只是不打算展示給眾人看。
常鈞不討厭柏宛,也不討厭常昀,只是因為某種緣故不與他們親近,柏寧想知道理由,開口詢問也得到了答案,卻無法理解對方所謂期望與失望是什麼意思。如果常鈞不願意坦誠相對,自己大概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他這樣想道,一時間,心底生出幾分難以否認的悵惘。
Chapter 2
「你要喝咖啡嗎?」
常鈞點了點頭,對方很快又轉回廚房,為他帶了一杯咖啡回來,他道謝後,對方笑了笑,在他對面坐下,安靜地吃著早餐。
這天是假日,不用上班也不用思考關於工作的事情,常鈞緩緩咀嚼著口中的食物,放空情緒,偶爾看一眼柏寧,很快又移開視線,直到對方吃完早餐起身準備出門,他像往常一樣與柏寧道別,目送對方離開。
發情那天發生的事他還記得很清楚,第一次有人那樣對待他,以前自己發情時,多是求助於僱用的看護或者助理,但常鈞清楚自己完全失去理智發情時是什麼樣子,為自己制定了愈來愈多規矩,從服用藥物到開始注射針劑,最後連束縛工具也用上了,儘管這些方法治標不治本,他明知如此卻無路可走。
與柏寧結婚對他而言是個折衷的手段,從結果來說可以幫助自己,一個可以在助理沒有權限時為他做出決定又能制服他的人,可是他也沒想到,柏寧跟他一開始認知的禮貌青年不太一樣,熟悉之後慢慢放下了戒備,甚至在發情期時鑽入了他的被窩,身體力行地緩和他的不適。
當他放棄要求柏寧離開後,對方窩在他懷裡,他在燥熱的感覺中想起了某一次造訪友人家的情景。
友人愛狗如痴,郊區住處裡養了十餘條狗,常鈞向來不是個受動物歡迎的對象,當時一隻看起來才幾個月大的幼犬注意到他,往他的方向奔來,但也沒有如料想般撲到他身上亂蹭亂舔或朝他吠叫,而是在他身前停下腳步,乖巧地抬頭看他,像在觀察他的心情,幾秒後得出結論,隨即仰面躺下,彷彿在等常鈞揉他的腹部。
柏寧帶給他的感覺跟那一次經驗非常相似。
當然,常鈞不至於自戀到覺得柏寧喜歡他,大概對方是那種在不打擾他人前提下行事自由的類型,也有獨屬自己的一套價值觀,所以在他發情時,基於義務與責任感,柏寧總想為他做些什麼,雖然是自我滿足,但得到好處的依然是常鈞。他不得不承認,即使慾念纏身,但自己確實因為單純的肢體接觸在精神上好受了一些。
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沒什麼變化,但常鈞對旁人的視線很敏感,隱約察覺柏寧看他的次數增加了,即使他只是在讀報紙,也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縱然回頭看去,柏寧的態度卻依舊自然,似乎對自己的凝視一點都沒有自覺。
倒不是說這件事讓常鈞感到不自在或不適,他知道柏寧對他懷有好奇心,試圖探究他與亡妻以及獨生子常昀的過去,但常鈞並不打算立刻告訴對方詳情。
想到這裡,門被敲了幾下。
「什麼事?」他立刻道。
助理打開了門,對他道:「剛才柏寧打電話請我通知司機去接他,地點在學校附近的診所,他似乎受傷了。」
常鈞愣了愣,「受傷?傷勢如何?」
「目前還不清楚,他說是腳受傷,不方便行走,但應該沒有大礙。」助理停頓了一下,解釋道:「今天司機剛好休假,我準備現在出門去接柏寧,如果常先生這邊沒事的話,我就去接他了。」
這是往常的工作流程,畢竟常鈞在私生活方面只聘僱了助理司機各一名,雙方輪流排假,有時司機不在,便由助理代行司機的職務,有時助理不在便由司機代行採購之類的雜務。
常鈞瞧著助理,想了片刻才道:「還是我去吧。」於情於理,柏寧之前確實照顧了他,而他總不能在這時還順理成章地讓助理接送柏寧,他們之間如果真的有義務存在那也該是互負義務,而不是單方承擔責任。
他從助理那裡問清楚診所地址,便直接開車出門了,沒多久就來到柏寧提供的診所地址,隔著玻璃門,他能看見裡頭的情景,柏寧坐在椅子上,微微偏著頭,似乎在跟誰說話,大概是陪著他去診所的同學或朋友,常鈞開門下車,進入診所那一刻,柏寧回過頭,看著他,接著就愣住了。
「你……怎麼會……」
「順路。」常鈞給出了最簡單的藉口,「傷勢還好嗎?」
「只是扭傷,需要靜養幾天。」柏寧立刻道。
常鈞點了點頭,注意到坐在常鈞身側的男孩,很明顯是一位Ω,他能聞到氣味,對方正以雙眼毫不掩飾地審視他,他皺了皺眉,對柏寧道:「傷勢處理好了就回家吧。」
柏寧點了點頭,突然看了身旁的Ω又看了看他,有些猶豫地道:「江延,我沒辦法送你,你一個人回去沒關係嗎?」這話是對朋友說的,「還是我聯絡一下別人?」
「沒關係。」叫做江延的Ω回道,「你不用那麼擔心,又不是到處都是發情的α……回去之後好好休息,改天見。」話才說完,卻又看了他一眼;常鈞有點明白了,對方知道他與柏寧的真實關係。
柏寧目送江延離去,這才準備起身離開,只是畢竟扭傷了腳,動作不靈活就罷了,站立時傷處也會因為受到壓迫而感到疼痛,常鈞幾步上前,先是扶住了他的身體,想了想,乾脆伸手將柏寧抱了起來。
「你……等等,放我下來!」對方慌忙道。
常鈞心底有些好笑,但仍順著對方的意思鬆手,柏寧在背包裡翻找著什麼,最後拿出一罐氣味阻隔劑對著自己從上到下噴了幾次,這才收好東西,朝常鈞伸出手;常鈞微怔,隨即反應過來,抱起了對方。他完全沒想到,柏寧都受傷了居然還記得他的顧慮,怕跟Ω待在一起無意中染上的氣息讓他感到不適。
「我還以為你是覺得被抱很丟臉。」
「是有點丟臉,但總比走路痛到流眼淚好。」柏寧眉頭緊皺,「江延……就是剛才那個同學,拜託學長載我過來,但車只能停在比較遠的地方,他扶著我走進診所時,真的是痛到眼淚都流下來了。」
對方一手搭著他的肩膀,臉就在他頸側,說話時的灼熱氣息幾乎碰到了常鈞的耳朵,他不著痕跡地避了避,仔細一看,柏寧的眼眶確實微微泛紅,不禁問道:「醫生沒開止痛藥給你嗎?」
「開了,也吃了,但是藥效不會立刻發作。」柏寧低著頭,臉上寫滿了壓抑與忍耐。
常鈞凝視著對方,沒說什麼,將柏寧抱到副駕駛座上放下,自己也回到另一側上車,正要啟動汽車時,發覺柏寧沒繫好安全帶,順勢伸出手替對方繫上,柏寧輕聲道謝。
住處不遠,沒過多久就到了,常鈞停車好時,柏寧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道:「我一開始是打電話拜託司機接送……」
「司機今天剛好休假。」常鈞面不改色。
柏寧應了一聲,沒有繼續追問,顯然接受了這個答案。
常鈞再次將對方打橫抱起,穿越空曠的停車場,搭乘電梯上樓,柏寧異常安靜,他忍不住問:「怎麼了?還很痛?」
柏寧搖了搖頭,神情有點古怪,「不是,我只是在想,我體重不算輕,你抱著我這麼久不累嗎?α的力氣都這麼大?這種被保護……不,被照顧的感覺……有點奇怪。」
「跟女性比是有點重。」常鈞客觀道,「但是照顧傷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柏寧忽然就笑了,「那我是你抱過的第一個同性?」
「不,第一個是常昀。」他下意識道,接著才發覺柏寧神色變了,一副覺得自己說錯話的模樣,這種反應並不奇怪,他一直迴避與常昀相關的話題,柏寧大概也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一時也無法接話。
「你不用這麼緊張。」常鈞說道,抱著柏寧走出電梯,「並不是不能說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對我們了解多少,不過既然你成了常昀的監護人,有些事情你遲早會知道,不必著急。」
他原本就不打算隱藏,所以對自己的習性與疏遠的親子關係都沒有粉飾太平的企圖,只是他們還不夠熟悉,尚未融入彼此的生活,他也無法立刻就向剛結婚的年少伴侶傾訴一切;柏寧看著他,目光裡似乎有什麼在翻湧著,很快又移開了目光。
回到住處,常鈞剛把柏寧放在沙發上,就聽對方開口道:「上次……阿姨傳了訊息給我,希望我們能多多回去看望他們。」
柏寧對於叫他父母爸媽還是會覺得尷尬,私下提及都稱阿姨與叔叔,而這段話裡所謂的他們指的是誰,兩人心照不宣。
「你想抽時間回去,代替我彌補常昀缺失的父愛嗎?」常鈞在對面坐下,審視著柏寧的神態。
「那倒不是。」柏寧也瞧著他,思考了一會才繼續道:「我之前想過了,常昀被阿姨跟叔叔照顧得很好,甚至連母親過世這件事都沒有讓他留下陰霾,就算你對他不表示關心,他也完全沒有生氣……你就像逢年過節才會上門的親戚一樣,對他的成長環境沒有正面影響也沒有負面影響。」
即使他沒說過太多這方面的事情,但柏寧顯然都看在眼裡,常鈞忽然想起柏寧的身世,跟他不同,柏寧幼時失去了摯愛的家人,往後到成年為止,儘管有監護人看顧也有得到經濟上的援助,但在住校之外的時間仍是獨自生活;看在對方眼裡,常鈞明明還有時間修復父子關係卻不把握機會,分明是難以理解,所以柏寧此前才直接問他是不是討厭常昀。
常鈞並不討厭常昀,但也很難像一般的父親一樣,毫無芥蒂地去疼愛照顧並親自撫養自己的兒子;他沒出聲,腦海中浮現一幕又一幕的記憶,常昀早產時柔弱得像是隨時會停止呼吸的模樣,亡妻那張滿是淚痕與血跡的臉……常鈞沉浸在回憶中,有些失神。
「抱歉,我是不是說得太過分了……」柏寧歉然道。
常鈞這才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沒關係,你說的都是事實,不用為真相道歉。」
某種程度而言,他們之間還是有些默契的,這類話題到此結束,重心轉到了柏寧的傷勢,常鈞先是問清楚受傷當時的狀況,接著才問醫生診治的結果。
「沒有你想像中嚴重,只是一週內盡量不要走路動到腳踝就好了,學校那邊我也已經拜託同學幫忙請假了,筆記跟講義借來影印一下就可以了。」柏寧說得輕鬆,要不是眉頭偶爾皺起,還真不像是受了傷的人。
常鈞瞧著對方受了傷的那隻腳,「你不需要拐杖之類的東西?」
「我的傷勢還沒有嚴重到那種程度,靜養幾天就可以開始走路了。」
常鈞點了點頭,沒有繼續追問。
因為腳上有傷,柏寧整日都待在臥室,連吃飯也不例外,常鈞考慮過自己是否能為柏寧做些什麼,對方大多時候總是委婉推辭,或者直接請助理幫忙,儘管家裡多了個傷患,但常鈞的生活其實沒多少變化。
幾天後,常鈞接到了來自父母的電話,他們與柏寧有聯繫,也知道柏寧受傷的事實,所以打算帶著常昀過來一趟探望傷患;常鈞沒有拒絕,與雙親約定了週末碰面,屆時一起吃頓飯。
柏寧對此似乎有點焦慮,「要準備什麼?我不會煮飯,也不知道要拿什麼招待長輩,還是說要在外面用餐?但是這樣又有點奇怪……」
「你是傷患,不用多想。」常鈞打斷了對方,「這些我會處理,你不必擔心。」
柏寧像是被他說服了,有點費勁地起身,常鈞順著對方的目光望去,看到不遠處的杯子,先一步伸長手將杯子拿了過來,遞給對方;柏寧有點詫異,不過仍禮貌地道謝,轉身上樓。
常鈞的目光停留在對方的腳踝上,那裡仍然沒有解開包紮的紗布,柏寧現在已經能勉強走路,但痛楚還是難以避免,常鈞一度想抱著對方上樓,可是仔細想想這麼做似乎又很奇怪,柏寧並不是不能走路,複診時醫生也說了,傷勢癒合的過程中不必太過小心,也不能完全不走路,否則對傷勢痊癒沒有任何好處。
他看著對方安全抵達二樓,請來了助理,三言兩語敲定了週末的事情,午餐委託某家會員制私廚準備,這樣對所有人都方便。
週六當日,父母如約帶著常昀來了。
常昀來到他面前,對他說了句「爸爸午安」,他點了點頭,回了一句午安,常昀露出了微笑,回到祖父母身旁,依偎著祖父,又張口吃了祖母餵到他嘴邊的一顆糖,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雙親臉上都帶著和藹的微笑,常鈞看著他們,心情多少有些複雜。他並不是對常昀受到的寵愛感到不悅,而是覺得自己與這種溫馨景象格格不入。
「柏寧在哪裡?傷勢還好嗎?」簡單寒暄後,母親問道。
常鈞倒也沒有猶豫,「在臥室休息,吃午餐時他會下樓。」
雙親對看一眼,便要常昀上樓去看望受傷的堂舅,常昀很快就應了聲,還從祖母那裡拿了幾顆糖,大概是要給柏寧的禮物。
「你還是沒變。」母親嘆息,「即使不知道該說什麼,抱他一下也好。」
「如果你們還記得,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常鈞語氣平靜,「我以為這種事不必再解釋。」
「那些事……不是他的錯。」
「我知道。」常鈞一頓,「我沒有遷怒,我對他的成長做了最周全的考量,將他交給兩個比我更愛他也更加懂得如何照顧他的人撫養,不是嗎?」
他看見母親張了張口,似乎是無話可說,父親一直瞧著他,這時才開口:「難道你願意讓他一直待在我們身旁?」
「他也想待在那裡。」這倒不是假話,任何人都無法否認常昀對祖父母的依賴,更別說要是常昀回到他身邊,不只常昀難以適應,最難受的人大概也是他們。
雙親都不說話了,常鈞心底明白,他們希望常昀能得到所有原本就該屬於他的東西,包括來自父親的愛,但他們其實也知曉,常鈞注定無法成為一個好父親,他們無法強迫他放下過去。
「你們帶常昀去掃墓了嗎?」
母親搖了搖頭,看似想起了什麼,垂下目光。
不出所料,他們不帶常昀去掃墓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他們沒有辦法向常昀解釋,為什麼跟自己的母親合葬的人不是自己的父親,即使常昀不懂,將來總有一天會從墓碑上刻劃的文字明白一切,他們現在做不到如實以告,但也無法刻意欺瞞常昀。
這時午餐送來了,餐桌上一盤盤食物都用器皿蓋著維持溫度,還準備了裝飾餐桌的鮮花;常鈞上樓準備叫柏寧與常昀下樓用餐,來到虛掩的門前,聽見了他們交談的聲音,注意力登時被談話內容吸引過去,不由得停下腳步。
「……你喜歡兔子嗎?」
「喜歡。」
「貓咪呢?」
「也喜歡。」常昀小聲道:「想要養貓。」
「為什麼?」
「貓可以陪我。」
「祖父跟祖母不也陪著你嗎?」
「他們有時很忙,而且媽媽也不在了。」
柏寧好半晌沒說話,似乎不知道如何回應,常鈞想聽聽柏寧如何接話,過了一會,才聽見柏寧小心翼翼道:「雖然媽媽不在了,但是我在這裡,你跟媽媽平常喜歡玩什麼遊戲,我也可以陪你玩。」
「可是媽媽不會陪我玩。」
常昀的嗓音毫無變化,只是在陳述事實,而柏寧又安靜下來。常鈞猜想對方陷入了困惑之中,正當他要敲門出聲時,卻聽柏寧道:「媽媽不陪你玩,是不是因為工作很忙?」
常鈞順著門縫望去,看見常昀搖了搖頭,回應道:「她生病了,所以要一直躺在床上休養。」
「……休養?」柏寧的聲音帶著明確的茫然。
常鈞稍稍退了幾步,再次往臥室這邊走來,抬手敲了幾下虛掩的門,「該吃午餐了。」
常昀立即應聲,起身打開了門,從常鈞身旁經過,直接下樓;常鈞望著柏寧,對方以微妙的目光瞧著他,但這時並不是適合談話的時刻,他們都明白這點,柏寧朝他伸出雙手,常鈞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順勢抱起了柏寧。
「其實我應該自己下樓,但要是花費時間太長,讓長輩在樓下等著也不太好。」柏寧語氣自然,「不好意思,辛苦你了。」
「沒什麼。」常鈞答道,注意到對方自然而然環繞在他肩上與頸側的手臂,一時之間,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至少他一開始答應結婚時,並沒有料想到他們會在那樣短暫的時間內走到這種程度的相處模式。
「我也想試試看。」
「什麼?」
「公主抱。」
常鈞微怔,看到對方的表情後才明白是什麼意思;柏寧不是想要抱別人,而是想要嘗試反過來抱他;在克制情緒之前,常鈞已經不自覺地笑了。
「以你在那段影片裡的表現來說,這種程度的力氣當然是有的。」
他說的是當初柏寧制止發情的α的那件事,他們正好在監控攝影機能遠遠拍攝到的位置,高大的α在柏寧面前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儘管發情期的症狀分散了對方的注意力與集中力才被撂倒,但柏寧的力氣以β而言依然相當驚人。
柏寧朝他靠近,收緊了環著他的雙臂,在他耳邊輕聲道:「你不討厭嗎?我還以為你會拒絕,畢竟你沒受傷,我也沒有這麼做的必要。」
耳際傳來的熱氣讓人有些走神,常鈞不假思索道:「你想嘗試我會配合,這與個人好惡無關。」
「……你人真好。」
不知道為什麼,柏寧這句話說得彷彿嘆息。
「為什麼這麼說?」
「一般的α會覺得這樣很傷自尊心。」
這點倒是沒說錯,實際上大多數的α對於作為α的尊嚴都相當看重,畢竟α的體力與智商都比其他人出眾,這是經過醫學認證的事實,再加上社會對於α的期待也會助長α的驕傲,β與Ω在α眼中通常就是弱者的代名詞,只是大多數人不會公然說出來挑釁其他族群。
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們不會容許任何有損於α尊嚴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舉例來說,那位發情時差點強姦柏寧朋友的α對被柏寧制止那件事絕口不提,但監控攝影機錄下的影片不知道被誰傳到網路上,對方沒有因為失去控制險些傷害Ω而被譴責,卻因為連手無寸鐵的β都打不過徹底成了α社群中的一樁笑話。
「對我而言無所謂。」他回應道。
即使不去看,常鈞也能感受到柏寧在凝視他,在柏寧眼中,自己或許不太正常,不過他對此選擇不解釋,反正事實一目了然,與別人不同也沒關係,他沒有義務去迎合旁人的刻板印象。
「你這種格格不入的地方真是……」
「真是?」
這一次柏寧沒有回話,只是搖了搖頭,示意他鬆手;常鈞扶著柏寧,一起往餐廳走去,父母與常昀已然入座,他們打過招呼後,這才開始用餐,席間雙親問了幾句柏寧的傷勢,聊了一下柏寧大學畢業後的規劃,似乎就沒什麼可以說的了,話題重心又回到常昀身上。
常鈞始終沉默著,沒有發言。
儘管不會刻意接觸,但也不表示真的漠不關心,他知道常昀明年就要上幼稚園了,雖說雙親傾向請家庭教師教授課程,但常昀需要培養與他人來往的能力,必須適應群體生活,學習經營人際關係。
現在談到的話題也一樣,追求更好的教學品質或培養學習之外的能力,柏寧對教育方面的事顯然不怎麼了解,說了幾句後開始朝著他使眼色,常鈞想了一會,還是接了話,「不管如何,你們總要問問常昀的意見。」
常昀並不是外向的孩子,但常鈞隱約明白對方會想要去上幼稚園,他記得有一次家中宴請的客人,客人帶了與常昀年紀相近的孩子來,兩個人在午後的院子裡相互追逐,那時常昀笑得異常燦爛,畢竟是同年紀的玩伴,接觸沒多久後原本的怕生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至少知道常昀不討厭跟同齡的孩子一起玩鬧。
話題重心轉到常昀身上了,雙親放軟了嗓音與常昀說話,午餐結束後,幾人一起吃了餐後甜點,父母才向他們道別,安然帶著常昀離開。
「剛才……」
「嗯?」
「幼稚園的事情,叔叔跟阿姨是不是希望常昀住過來?」柏寧看著他。
「你覺得呢?」
「我沒什麼想法。」柏寧臉上寫滿了坦然,「我沒有任何意見,但如果他會搬過來,我們應該要提前做好準備。」
「不會的。」常鈞笑了笑,「常昀會留在他們身邊,這跟血緣無關,孩童總是會更加親近主要照顧者,即使常昀要在市區上學,他們也會一起搬回來的。」他看到柏寧的表情,發覺自己沒說清楚,「當然,不是跟我們一起住,他們在市區也有其他住處。」
「那就好。」柏寧的表情很明顯鬆了口氣,大概是對與長輩同住感到不安,所以能免則免,以禮相待是一回事,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又是另一回事。
「你的腳還好嗎?」常鈞換了個話題。
「嗯,復原狀況不錯,現在也沒有一開始那麼痛了,醫生說……」
柏寧的聲音被手機鈴聲打斷了,對方朝他露出了帶著歉意的神態,匆匆接了手機,聽電話那頭的人說話,常鈞無意打擾,索性去廚房為自己倒了一杯水,正當他回到客廳時,就在柏寧拿著手機,歪歪扭扭地往外走去。
「你去哪裡。」
「江延,我同學……你上次見過的,他拿講義過來給我,下週交摘要。」柏寧撐著牆壁,稍稍站直,「他現在在一樓大廳,我下樓一會就回來。」
常鈞瞧著柏寧站立的模樣,想也不想地道:「還是我去吧,只是拿講義而已,不用特地下樓去迎接他。」他頓了頓,「還是你要請他上來喝茶或者坐一坐嗎?那樣也好。」
柏寧看起來相當錯愕,愣了一下才搖頭,「他等下還有事,只是來送講義,不會久留。」
「那我去吧,你在這裡休息。」
「等等!」
常鈞轉過身,順勢接下柏寧朝他扔來的東西,發覺那是氣味阻隔劑,又聽柏寧訕訕道:「他是Ω,為了你們彼此好,你懂的……」
他點了點頭,帶著氣味阻隔劑離開,乘上電梯時往自己身上噴了幾下,心裡其實有點想笑;柏寧確實懂他在意什麼,從未說過這是小題大作,對他的這些規則也總是極力配合,甚至到了提醒他小心謹慎的地步,儘管始料未及,但這種時時刻刻謹記的看顧卻不讓人感到不悅,畢竟這就是常鈞想要的,而柏寧為他實現了。
常鈞來到一樓,正好瞧見了柏寧的同學,對方手上拿著的東西除了一本厚重的講義之外,還提著一個方形的白色紙盒。
「你好。」他率先打了招呼,「柏寧腳踝傷勢還沒痊癒,不方便走動,我替他拿講義回去。」
對方看了看他,沉默了幾秒,才道:「好吧,那就麻煩你把這些交給他了,這是講義,另外這個是生日蛋糕,替我向他道歉,本來約好要一起過的,可是專題報告臨時出了問題,需要時間修改,這幾天抽不出更多時間跟他一起慶祝……」
「我知道了,謝謝你。」常鈞鎮定地接過蛋糕盒與講義,目送柏寧的同學離開,這才轉身搭上電梯,立刻拿出手機,閱讀之前助理給過他的柏寧的個人資料文件,今天確實是柏寧的生日,所以他的同學才趁著送講義的機會順便買了蛋糕過來。
之前他們去慶祝常昀生日時,柏寧一次都不曾提到他自己的生日也快到了,還主動承擔準備常昀禮物的職責,常鈞想到這裡,瞧著手中的蛋糕盒,不知為何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他準備了蛋糕?」柏寧先是笑了,「我還以為他忘記了。」接著就開始手機打字傳訊息,用了不少貼圖,臉上一直掛著微笑,無意間抬頭看見他,才困惑道:「怎麼了?」
沒什麼。常鈞本該這麼說的,但脫口而出的卻是:「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我沒什麼想要的……」柏寧想了想,目光一轉,「要不然,你陪我一起吃蛋糕吧,順便開瓶酒喝,點蠟燭之類的就不用了。」
對方看著他的酒櫃,神態有點緊張,可能是在衡量這個要求是否太過分,常鈞逕自來到酒櫃前,回頭道:「你來挑一瓶吧。」
「真的?」柏寧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
「嗯。」他點了點頭。
「有推薦的種類嗎?」
常鈞搖頭,「我很少喝酒,也不太了解,這些是待客時用的。」
「你的酒量……你能喝酒嗎?」
「還可以,不至於一杯都喝不了。」雖然對酒精沒有偏好,但是作為偶爾應酬需要,常鈞也還是會喝酒的,只是品嚐與飲下的過程對他而言就像喝水一樣,感覺不到任何吸引人的趣味或愉悅。
「那就好。」
柏寧在酒櫃前看了好一陣子,拿了一瓶白酒出來,或許是對他的酒櫃覬覦已久才考慮了那麼長的時間也說不定,他想到這裡,索性道:「以後你想喝酒可以直接拿,不用問我。」看到對方的表情,他補充道:「這裡沒有什麼太名貴的酒,你不用擔心。」
柏寧看起來鬆了口氣,朝他一笑,「真的?那我就不客氣了。」
常鈞其實知道,柏寧對他一直很客氣,不太會花錢……或者說花他的錢,大概是心裡對此有負擔,畢竟彼此不是真正的伴侶,而柏寧早已習慣在不得不接受資助的狀況下盡量簡樸度日,出入也經常搭乘捷運,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開口請司機接送,但對常鈞來說,在最低限度內照料眼前的青年是他應當承擔的責任之一,這種小事他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他拿了開瓶器,順手取了兩支酒杯,跟著柏寧回到沙發旁坐下。
杯子相碰時,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生日快樂。」常鈞笑了笑。
柏寧也笑了。
……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看著對方第三次為他倒酒時,這個念頭陡然從常鈞腦海裡冒出來。或許是因為喝了酒,柏寧的臉有點紅,話也比平常多,回應態度異常熱切,乃至於他在說明這瓶酒的來歷時一路從產自朋友擁有的外國酒莊說到當地最廣為人知的渡假地點;他這時疑心一起,看什麼都覺得古怪。
柏寧的動作很明顯,持續與他對話,傾聽時臉上一直掛著笑容,時不時悄悄瞥一眼他的酒杯,似乎在確認剩餘的酒精還有多少,準備隨時為他倒酒……常鈞這一瞬間終於懂了:對方想要灌醉他。
這麼做的理由又是什麼?柏寧不是他平常應酬的對象,不用藉著酒精與他拉近關係,灌醉他能得到什麼好處?常鈞將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從腦海裡重溫了一遍,答案便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
……是常昀。
柏寧與常昀的對話或許讓柏寧察覺了某些疑點,所以柏寧決定趁著這個機會試圖灌醉他,甚至一直與他對話讓他維持談興,大概是準備在他真的醉了之後套他的話,只是演技不夠好,目光洩漏了真相。
洞悉一切的那一刻,常鈞不禁啞然失笑。
他與柏寧可以說是相處了好一段時間,對彼此並非完全不了解,柏寧往常在他面前總是擺出理性穩重的樣貌,這次或許是常鈞目前為止看過最不像柏寧會有的行為,甚至有點傻,但這並不顯得可笑,反而還有幾分可愛。
常鈞喝著酒,幾乎是配合著對方,一點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正如先前所說,他不太喝酒,柏寧或許以為他酒量不好,但常鈞實際上除了對品酒興趣不高之外,對於酒精的耐受性也很高,就連旁人飲酒時那種微醺的滋味都毫無感覺,不過看著柏寧這麼努力,直接喊停道破事實又有點太過分了,所以他決定放縱柏寧,反正酒是兩人一起喝的,柏寧不想繼續喝下去的話會喊停的。
但柏寧對真相的渴求好像比想像中深厚,兩人不著邊際的閒聊著,同時也沒忘記與他碰杯,結果一瓶酒也逐漸見底。
「你感覺如何?」柏寧看著他,目光有點溼潤。
「還好。」他誠實道。
「你的臉都紅了。」
「是嗎?」常鈞往後靠著椅背,用放鬆的姿勢迎接對方的觀察與審視。柏寧大概在評估他醉到什麼程度了,但他其實只是臉上泛紅,理智跟往常並無差異,反倒是柏寧,看起來像真的醉了。
「或許這不是我能問的事情……」柏寧頓了頓,「今天常昀說媽媽生病休養,那是什麼意思?我以前見過堂姊,看起來完全不像是病人。」
常鈞對這單刀直入的詢問有點意外,但仍答道:「那是心病。」
「心病嚴重到要臥床休養?」柏寧臉上寫滿了茫然。
其實話題在這裡打住也可以,常鈞原本就不想全部說出來,柏寧也無法強迫他,然而柏寧的積極打動了他,知道這些事不會有任何好處,柏寧現在處於什麼都不管也不會被批判的位置,追問這些事情,聽起來也不像只是好奇心氾濫,至少對方還肯仔細替常昀挑生日禮物,真心思考過常昀的處境,無論如何,善待常昀的人多一個也沒什麼不好。
「常昀的出生是意外,我們一開始都不想要他。」
常鈞直直盯著柏寧看,在說出「我們」這個詞彙時,他注意到柏寧的目光變了,臉上也浮現難以置信的神色。
「我不想標記任何人,也沒有結婚生子的打算,你的堂姊……柏宛,在遇見我之前,其實已經有戀人了,是一名女性Ω,兩人交往許久,原本約定好一輩子都不會取下項圈,絕不允許彼此被α標記而成為α的附屬品。」
柏寧微微張口,神態愕然。
「你知道發情期意味著什麼嗎?」常鈞低聲道,「對我來說,非雙方合意的性行為就是強姦,即使當時我跟柏宛都是基於發情本能而發生關係,但那只是一次錯誤,我們強姦了彼此,柏宛沒有對她的女友隱瞞這件事,事後帶著我去向女友解釋並道歉,乞求寬恕與原諒,她的女友接受了事實,本來事情到這裡就該告一段落了,但是柏宛懷孕了。」
他想起當時柏宛被醫生告知懷孕,臉上猶如世界末日來臨的神態,心頭仍不禁一顫,並不是他對她存有什麼愛意,而是那種發自內心形諸於外的絕望與痛楚令人心生不忍。
「當時我跟她的女友一起陪她去墮胎,但是在診療過程中,醫生認定她的身體無法承受人工流產,如果強行墮胎,不只是往後失去生育能力的問題,而是墮胎本身可能危及性命。」常鈞垂下視線,「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柏宛不能不生下這個孩子,她的雙親在意識到她懷孕後找到了我,孩子需要雙親撫養,而我的父母也認為我的繼承人必須在婚後誕生,不能讓常昀成為私生子,那對兩家人來說都是最難堪的狀況。」
「所以……你們就那樣結婚了?」柏寧囁嚅道。
常鈞頷首,「柏宛那時沒有任何選擇餘地,家人的期望與腹中的孩子都是她必須擔負的責任,她的女友將會成為婚姻與家庭外的第三者,從發情期、懷孕到結婚,我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她的戀人,最終柏宛忍痛向女友提出分手,為了讓對方死心,找我做了臨時標記,以被我標記為由解釋無法與對方繼續來往,就那樣分手了。」
他抬頭看了一眼,柏寧聽得極為專注。
「她們的關係結束後,我與柏宛舉辦了婚禮。」常鈞安靜了半晌,想起柏宛躺在醫院病床上的情景,臉頰上的淚痕夾雜著血跡,目光渙散彷彿失去神魂,雙腿之間隱約有液體浸濕了床單,蜷縮著身體不斷顫抖,哽咽聲中夾雜著痛苦的呻吟,「婚後幾個月,柏宛的女友跳樓自殺了,發現屍體的人是柏宛,當日她受到過多刺激導致早產,在女友離世的當日生下了常昀。」
常鈞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口氣將這些事都說了出來,或許是想看柏寧會如何反應,這些話不是他能夠對其他人說的,他只能放在心裡獨自消化,沒有人能理解他在想什麼,即使同樣是α也未必有任何人願意接納他的想法。
柏宛是少數能理解他也被他理解的人,如果是在其他情境下認識,他們或許能成為朋友,然而沒有如果,他們相遇的方式註定讓柏宛走向絕望。
「只要那時候……只要那時我們能夠停下,有足夠的控制力對抗發情期,她們不用分手,她的女友也不會自殺,或者我們那時盡全力抵抗家庭,堅持不結婚,或許這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不至於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他說完這些後便安靜下來,看到柏寧的神色變了。
這幾乎不是暗示而是明示,柏寧看著他的目光不斷變化,非自願地懷孕生子,不得不與心愛的戀人分別,放棄了感情,在發現最愛的女友自殺後又早產,婚後如常昀所說久病臥床,心病難以消解,最終會走向什麼樣的結局也不難猜測。
柏宛哀痛過甚而早產生下常昀不是這一切的結束,而只是拉開了悲劇的序幕,常鈞無法挽回的不只是柏宛女友的性命,還有柏宛備受心靈煎熬折磨而選擇的結局。
「她……是自殺的?」柏寧驚疑不定。
「所有人都以為柏宛是因為視野不清失足墜樓,只有我知道不是。」常鈞凝視著柏寧,「她離世前留下了遺書,她知道我無法成為完美的父親,她自己也一直未能盡到母親應盡的責任,最後的遺言是希望我將她們葬在一起,同時確保常昀能在被愛與被善待的環境中成長。」他頓了一下,「故事說完了,你有什麼感想?」
對方臉上是難解的神色,沒有說話,那雙幽深的眼睛似乎還在觀察著他。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柏寧遲疑道,「這些事情……我以前從未想過。」
不知不覺,常鈞此前埋在心底的話一一脫口而出,「因為是本能而無法克制自己,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α像野生動物一樣被本能左右,我們沒有比較優秀。」相形之下,β沒有發情期也能在任何狀況下維持理智,或許α在某些層面上比β更加優異,但常鈞寧可成為β也不想用盡一生想方設法抗拒自己的本能。
「我從未聽過α說這種話。」柏寧低聲道。
「我也沒有。」說完,常鈞心底也覺得有點好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α的生理優勢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人類社會也對α充滿期待,但沒有任何一個族群是完美的,α的缺陷其實很明顯,只是被遮掩在耀眼的天賦之下,誰也不會放在心上。
這是極少數派的觀點,學術界也有過類似議題的論戰,只是一般人對於α相對出眾的能力依然抱持著景仰心態。
他們不認為α如動物發情的生理機制是進化落後的象徵,反而認定是因為生育力過低故基因選擇了發情期機制,確保在本能主宰下盡量將自身基因不斷延續下去,所以α生而如此,無可指摘;這在人類演化史上並不是特別容易引起討論的議題,但過度美化發情期的論調總讓他嗤之以鼻。
常鈞忽然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抱歉,這些話或許會讓你感到難以理解,但是……」
「不,我可以理解。」柏寧罕見地打斷了他,「我知道你跟別人不一樣,不只是指作為α的部份,而是其他層面的不同。」
柏寧凝視著他,目光很亮,半晌後起身往他走來,在他面前停下腳步,常鈞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柏寧在摸他的頭,像是對待幼童一樣,緩緩地以手指揉著他的頭髮,那動作近乎溫柔,常鈞坐著沒動,抬眼往上瞧去,看見了柏寧臉上明顯可稱作憐憫的表情。
「你在做什麼?」
「安慰你啊。」柏寧的聲音很輕,「力所能及的事情你都做了,你安排她們合葬,你為常昀找了最好的撫養者,你沒有辜負柏宛的遺言,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你也為發生過的那些事懊悔,才在發情期苛待自己,寧可自己壓抑忍耐,也要避免任何不受控制的狀況發生,不是嗎?」
柏寧說得沒錯,常鈞這樣做,是因為打從心底抗拒發生過的事情再度重演,其他人或許不清楚,以為他是尊重妻子所以從不在外獵豔,但那並不是真相,在常昀出生後,常鈞再也不曾產生尋求伴侶的念頭,也不再與任何Ω來往,這場婚姻帶來的後遺症不只影響了柏宛,也影響了他。
常鈞低頭笑了一下,更接近苦笑。
「好吧,謝謝你的安慰。」
柏寧收回了手,常鈞正要起身,卻發現對方彎下腰,瞧著他的臉;兩人之間的距離有點太近了,鼻尖幾乎碰到彼此,那一刻目光相對,常鈞從柏寧身上感受到某種不同尋常的氛圍,如果不是他解讀能力有問題,那就是柏寧現在真的想要吻他。
「你不躲嗎?」對方忽然道。
「你醉了。」常鈞沒有動。
「可惜我不是女性,不能用別的方法安慰你。」
常鈞一瞬間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委婉道:「你該回去休息了。」
柏寧張了張口,像要說些什麼卻神色一變,轉身離開;常鈞有些困惑,起身跟了過去,看著柏寧忍著腳傷帶來的痛楚,以費勁的姿勢行走,匆匆踏入浴室,門沒有關上只是虛掩,他隱約能聽見柏寧正在嘔吐的聲音。
對方果然是醉了,雖然還能與他對話,但酒精影響也不低;等柏寧出來時,臉上的潮紅早已消失,臉孔蒼白,似乎仍有些不舒服。
他觀察了一下,發現柏寧沒什麼大礙,神智也還算清醒,問道;「你需要解酒藥嗎?」
對方點了點頭。
常鈞轉身往客廳走去,取了解酒藥又倒了清水,正要回去找柏寧,忽然發現自己不太對勁;不是心理層面而是生理層面的異常,那是他很熟悉的感覺,欲望甦醒的前兆,他立即取了抑制劑,這才轉身回去找柏寧。
柏寧吃了藥後,他扶著對方上樓,望著柏寧踏入臥室,轉身回到房間,為自己注射抑制劑;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緩和了發情期的前兆,現在才開始注射抑制劑已經太晚了,不知何時已在四肢百骸蔓延的炙熱感就是最好的證據。
因為長期且大量服用抑制劑,常鈞的發情期受到藥物影響,持續時間短暫但相當頻繁,如果像上次一樣及時注射抑制劑完全不會有什麼問題,但這一次他發現得太慢了,即使抑制劑有作用仍為時已晚,現在再去拿束縛用的工具也來不及了。
他感覺自己浸染在令人畏懼的熱意之中,用盡最後一絲理智鎖上門後,再也無法思考。
Chapter 3
柏寧睜開了眼。
外頭天色微白,他看了一眼手機,發現是凌晨五點左右,再過一會就要天亮了;他勉強起身,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情,本來想要靠酒精套出一切的真相,常鈞什麼都說了,當時沒有多想,但現在回憶起來,柏寧開始懷疑對方是發現他勸酒的動機才說出來的。
而常鈞說的那些事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頭,回想時令人感到萬分愧疚,他一開始並不知道事情原委,但現在看來,他做的事情基本上就是要求受害者將受創過程完整告訴他,這與他原本預期會得到的答案相差太大,柏寧作為旁觀者都感到難受不忍,更別說告訴他那些事的人了。
柏寧起身,宿醉時的頭痛讓他晃了一下,但沒強烈到讓他動彈不得,他拖著受傷的那隻腳,慢慢走進浴室,將自己整個人浸泡在熱水中,在溫暖的水蒸氣中,他的意識逐漸清醒,也回想起更多昨晚的事情,比如他想都沒想就摸了常鈞的頭髮……攝取酒精對維持自制而言確實是相當大的挑戰。
但他並不覺得後悔,常鈞那時的表情讓他覺得這麼做或許不是壞事,而當時他大概是醉昏頭了,甚至說出了「可惜我不是女性不能用別的方法安慰你」這種台詞;柏寧完全可以裝作不記得,即便常鈞問起,他也能用酒後失控胡說八道的藉口解釋一切,但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這話半真半假,並不全是胡言亂語。
柏寧嘆了口氣,起身離開浴缸。
已經差不多要六點半了,柏寧換了衣服,將自己打理整齊,這才走出臥室;常鈞往常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起床,無論是上班日或週末,都維持著早晨慢跑或游泳的習慣,過後才是吃早餐,準備上班或者做其他事情。
他坐在客廳等了好一陣子,樓上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難道常鈞也像他一樣宿醉所以還未醒來?
這似乎是個合理的猜想,但在柏寧隨便吃了東西果腹,連助理都上門準備早餐的時候,不好的預感愈發濃厚。
「常先生還未起床嗎?」助理一邊替他倒了剛榨好的果汁,一邊困惑道:「今天有出門應酬的行程,最慢九點要出門,司機一會就過來了。」
常鈞不是那種明知有事還睡過頭的人,即使不說也能從觀察中得知,常鈞是個重視守時習慣的人,對於遲到更是深惡痛絕,這樣的人居然會忘記行程,沒能及時醒來準備出門,這件事本身就相當奇怪。
「我上樓看看。」他對助理道。
儘管走路速度快不了,但柏寧仍盡快上樓,敲了敲常鈞的房門,沒有任何反應,反覆幾次後,柏寧伸手開門,這才發現門是鎖著的,逼不得已,柏寧只能拿出手機,撥打對方的電話。
裡頭隱約傳來了手機的鈴聲,過了一會,電話終於接通了。
「助理已經來了,你今天上午有行程對嗎?」他立刻道。
電話那頭的人並沒有回應,他聽見了急促的呼吸聲,過了一會,聽見常鈞啞聲道:「你告訴助理我發情了,他會知道怎麼處理。」
……發情?
經過昨晚後,柏寧一聽到這個詞就不免神經緊繃,「你現在還好嗎?需要我幫你做什麼?如果要抑制劑……」
「不用。」常鈞打斷了他,「你替我傳話就好。」說完,通話也結束了。
柏寧連忙下樓,告訴助理這件事,助理顯然對這種情況早有準備,打了幾通電話後,對柏寧道:「常先生這邊交給你了,今日的應酬不能臨時取消,會由其他主管代替出席,我必須將常先生手邊的資料送過去……常先生就交給你了,如果有什麼問題就打我的電話。」
對方一副駕輕就熟的態度,柏寧不禁問道:「這種事發生過很多次嗎?」
助理點了點頭,「常先生的發情期不太規律,但又比一般人頻繁,所以應對措施一直都是準備好的,不用太過擔心。」
柏寧目送著助理離開,忽然想起了什麼,拿出手機上網搜尋α發情時的應對措施,但搜尋頁面出現的都是他早就知道的資訊,注意補充水分與營養,配合伴侶的狀況安撫對方,以適度的身體接觸緩和不適,他看了一大堆文章,但卻沒有任何新發現。
常鈞鎖著門,想要獨處的意思很明確,他想了又想,還是再打了通電話,「你需要水跟食物嗎?或許還需要抑制劑?我把東西放在門口就離開,你自己拿進去,這樣好嗎?」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會,才聽見沙啞的一聲「好」。
柏寧把準備好的東西都放在托盤上,卻沒有離開;這一次跟上次感覺不太一樣,柏寧是β,聞不到α的氣味,自然不知道發情期有多嚴重,但他從對方壓抑的聲音裡發現了不同之處。
他站在走廊上,將自己的房門打開又關上,故意弄出了一點聲響,好讓裡頭的人可以聽見,過了一會,那扇鎖上的門終於開了。
柏寧一眼瞥去就看到門後的景象,臥室裡凌亂不堪,不知道是受了什麼樣的摧殘,常鈞伸出的手臂上有清晰的齒痕,有些痕跡甚至破皮流血,明顯是常鈞自己不堪本能折磨而製造出來的傷痕,除此之外臉色潮紅汗流浹背,處處可見發情期帶來的影響。
「你在這裡做什麼。」常鈞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壓抑。
柏寧態度輕鬆,「我沒有說我不會出現在走廊上。你為什麼躲著我?你明知道α沒有對β發情的本能,你無法標記我進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況且你挑選了我,不就是因為我能照顧你同時也有力氣制服你?」
常鈞什麼都沒說,拿起托盤直接退回臥室,柏寧眼看對方要關上門,急忙過去,行走間動到了扭傷的那隻腳,不由得痛叫一聲,常鈞瞬間伸出手拉住他,帶著熱度的手掌熨貼著他的手腕,柏寧這才勉強站穩了腳步。
「你不必急著迴避我……說實話,你只剩下我了……不是嗎?」他不禁道。
這場婚姻註定一時半刻不會破滅,常鈞選了他,也顯然是做好長期同住的準備,即使這次常鈞選擇迴避,也總有下次、下下次,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在常鈞發情期最嚴重的狀況下,需要有人在旁邊看顧,確保常鈞不會出事,至少這一次必須如此,他已經知道常鈞在用自身的痛楚與破壞臥室物品的行為發洩壓抑的情緒,發情期的規模跟上次截然不同,感到擔憂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其他時候我絕對尊重你想要獨處的自由,但現在不行,你的判斷力被發情期影響,所有決策都不是基於理性思考,你要我成為發情期負責看管你的人,那麼我就有權力決定如何照顧你。」柏寧頓了頓,決定說得更清楚些,「如果你不需要我、或者覺得我幫不上忙也可以直說,這次發情期結束後我會搬走,我們之間維持形式婚姻就夠了,沒有繼續同住甚至打擾彼此生活的必要。如果不是,你或許可以試著讓我照顧你,這一次跟上次不同,你的症狀也比往常嚴重,我沒有說錯吧?」
常鈞凝視著他,像是放棄了什麼似的,沒有與他爭論,鬆了手,轉身回去房間,並未關上房門。
不必直說雙方都能明白:常鈞同意了。
從上次柏寧就發現了,即便被情慾折磨,常鈞也不準備在這種時候自行抒發情慾,寧可苦苦忍耐,甚至傷害自己的身體,按理來說,α想標記Ω的渴求不會減弱,但發洩欲望仍有助於緩和發情期帶來的各種不適,他不禁猜想,或許是因為常鈞對發情期極為厭惡,若是為此得到快感,只怕心底會更加難受。
「你不自慰嗎?」柏寧問得直接,「如果你是因為這樣不想讓我過來,我可以先離開。」
常鈞用一種近乎錯愕的目光瞧著他。
「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不用避諱那麼多。」柏寧本以為說出這些話會很尷尬,但沒有他想像中糟糕,他沒有臉紅,聲音也平穩如常,「你應該知道我以前照顧過發情期的Ω,即使不想順應發情期與別人在一起,我也可以幫你……」
常鈞別開目光,「原來你這麼樂意幫助他人。」
「不,我本來要說,可以幫你準備紓解欲望用的……玩具。我確認過了,你好像沒有具備類似機能的工具,但我認識的α或Ω在發情時都會準備,在最糟糕的狀況下多少能派上用場,有需要我可以幫忙採購。」他含蓄道。
常鈞這時也意識到這是場誤會,儘管臉上表情少有變化,但眼神卻流露一絲窘迫。
柏寧忍著笑意,往前緩緩走了幾步,「你在期待我對你做什麼?」
「你昨天差點吻了我。」常鈞低聲道,「不是我有所期待,是你早有暗示。」
「……」柏寧這下子說不出話了。
「我知道你醉了。」
常鈞若無其事地給了他台階下,柏寧隱隱鬆了口氣,又有幾分不甘,「說不定跟酒沒關係,而是我本來就想吻你。」
「不管是想還是不想,結果是你沒有吻我。」常鈞嘴角微微揚起。
看在對方沒有小題大作的份上,柏寧決定盡快跳過這個話題,話鋒一轉,便道:「先不提那些,我剛剛的提議你要考慮看看嗎?」他環視周遭,「發情到這種狀況,抑制劑都無法讓你平靜下來,是不是應該思考藥物與束縛工具之外的方法……」
常鈞沒說話,只是凝視著他。
柏寧想了想,拿出自己的手機搜尋網頁,往前走了幾步,在床尾坐下,與靠著床頭的常鈞維持著方便對話又不至於干涉彼此的距離,把手機遞給對方,「雖然你可能不想要,但是看看也好。」
常鈞接下了他的手機,一邊瞧著螢幕,一邊道:「我不覺得玩具能派上什麼用場。」
「使用合適的工具可以加快發洩的過程,不僅有助於身心健康,同時還節省了不少時間。」
「那還真是有用呢。」
「就是啊,不只是玩具,你也可以看一下可以自由搭配使用的其他產品,選擇很多,只有在嘗試之後才能確定自己是喜歡還是討厭,不是嗎?」
「你是推銷員嗎?」常鈞的聲音裡帶著明確的笑意。
「就當作是吧。」柏寧有點窘,但仍盡量維持平靜,「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嘗試讓自己放鬆一點,你發情時待在這裡,不會接觸到任何Ω,使用玩具洩欲也沒什麼不好。」
「你想錯了。」常鈞緩緩道,「我在意的不是方式,而是接踵而來的問題。你知道發情期性行為的快感遠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但我不想沉迷於那種放縱自己享受快感的行為中。只要有過一次,就會有下一次,比起那種狀況,我寧可不做。」
柏寧聽著,想起了柏宛的事情,常鈞至今還沒從那一晚走出來,對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感受到的罪惡感與歉疚直接反應到面對發情期的方式,那種快感會讓常鈞回想起過去發生的一切,所以常鈞選擇了忍耐。
「以局外人的角度而言,我覺得你控制得很好,只是這種『好』如果傷害了你的身體就另當別論了。」柏寧語氣謹慎。他知道常鈞懂他在說什麼,任何一個接受過健康教育的人都知道,沒有固定伴侶也不在發情期宣洩,這種壓抑與忍耐欲求的行為有時反而會對身體造成負面影響,即便健康如常鈞也不例外。
「你覺得我控制得很好?」常鈞一哂,「那些束縛工具我都用過。」
柏寧不及深思,接下來的話已然脫口而出,「你還沒有糟糕到需要用到貞操鎖的狀況,至少能證明你在那方面的自制力不錯。」話已出口,也來不及收回去了,柏寧趕緊道:「總之你可以考慮一下,這只是我的臨時提案。」
常鈞垂下目光,手指在螢幕上滑了幾下,「你買過很多嗎?」
柏寧連忙搖頭,「也沒有,以前覺得有趣買過幾個,後來搬家時都丟掉了。」他沒把話題繞回自己,接著道:「既然你讓我待在這個位置,我會盡可能協助你,但是這方面的事情……我不覺得你可以繼續迴避下去。」
常鈞放下了手機,以審視般的目光瞧著他,「你有什麼建議。」
「我提供你幾個方案,你可以照著自己的偏好選擇。」柏寧答得平順,「一、你自己解決,二、你自己用玩具解決,三、找任何你能夠接受的對象或專業人士過來幫助你解決,四、我替你解決。另外這次發情期結束後,我們必須一起去醫院,如果醫生診斷過後認為這種禁慾方式不會造成不好的影響,往後我不會再提這件事。」
「你覺得我不會選第四個選項?」
「你的偏好很單一。」柏寧笑了笑,「你從以前開始就只跟女性Ω來往,這些我都知道,所以……」
常鈞意味深長地瞧著他,「你其實希望我選你,對嗎?」
「……」
「為什麼?你對α有興趣?」
「有一點。」柏寧倒沒有繼續裝傻,「不管怎麼說,這不過是其中一個提案而已,內容剛好可以滿足我對這方面的興趣與好奇心。你調查過我的話,應該知道我只對男性感興趣。」
柏寧不太想承認,但常鈞發情時的樣子確實引起了他的注意,而他也已經單身很久了,剛才的話題讓他有點口乾舌燥,如果常鈞需要他的幫助,他樂意答應,如果常鈞要他幫忙打電話叫別人過來解決問題,他也會立即依言行動,就只是這種程度的興趣而已。
「你也很清楚,不可能一輩子這樣生活下去。」他又一次道,「你的極端壓抑正是導致發情期不穩定的主因之一,即使你現在最嚴重時會失去理智毀損物品,需要利用束縛工具跟口枷控制自己,誰也沒辦法保證狀況不會繼續惡化。」
在看過常鈞的藥品與束縛工具收藏後,他就已經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也自己讀過一些醫療相關的新聞與文章,這些話早就在他心中了,直到這時才有機會說出口。
「那就你吧。」常鈞一哂。
柏寧有點訝異,「我以為你只對女性感興趣。」
「無非洩欲而已。」常鈞凝視著他,自嘲道:「這也不是對特定對象無法產生情慾的狀況,不管是誰在這裡都不會讓我的欲望減緩半分。」
這點倒是沒錯,不需要任何刺激,只要發情期到來,α就會成為這個樣子,無論對象是什麼類型的Ω,都一樣能與α發生性行為,當然,這之中也不會有事到臨頭覺得無法接受同性對象最終半途而廢的例子,與意志無關,僅有發情期過去才是真正的結束,α被發情期主宰就是這麼一回事。
柏寧小心翼翼地靠過去,嘗試著解開對方的衣物,動作很慢,也做好了隨時停下的準備,但在柏寧的手碰到對方胯間生機勃勃的器官時,常鈞都沒有喊停。
男人的性器摸起來沉甸甸的,早已膨脹堅硬,比他預料的還大一些,柏寧感到有些口乾,調整姿勢靠在常鈞旁邊,側著身軀,伸手握住了那根硬物,慢慢地上下摩挲起來。畢竟是第一次接觸,他很謹慎,一邊動作,一邊分神注意常鈞的表情,對方呼吸聲逐漸沉重,臉上的潮紅愈發明顯,始終沒有叫他停下。
……對方也在享受。
察覺這件事的瞬間,柏寧心中最後一絲擔憂終於消失。
柏寧一開始還有點生疏,但漸漸找到了感覺,手一直在套弄著性器,沒有繼續觀察常鈞,對方的喘息聲就在他耳際,令他也沉溺於這種異樣的氣氛中。
男性α與男性β在生理結構上差異不多,柏寧沒有多想,繼續揉弄著性器,那個地方觸感堅硬,不知道是忍耐了多久,即使他已經用盡自己知道的技巧,但距離宣洩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
他想了想,「可以舔嗎?」
常鈞沉沉地應了一聲,算是答應了;柏寧換了個方向,低下頭,握住性器後便張口含住前端,一邊吸吮前端,一邊套弄著根部;不知道是不是稍早沖過澡,常鈞身上帶著一點沐浴乳的味道,沒有任何異味,柏寧舔了一會,終於放棄雙手的動作,盡量將對方的性器吞入口中,舔舐不休。
對方或許正沉溺於情慾中,什麼都沒有注意到,只有柏寧明白,自己的性器脹痛不已,似乎也在叫囂著想要宣洩,但至今為止,常鈞什麼都沒做,只是讓他「幫忙」罷了,在這種狀況下產生反應有點丟臉,但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柏寧不敢吞得太深,總是盡量吞嚥一會就退出來,稍微緩和後再重新開始,如此反覆了幾次,終於在舔舐前端時嚐到了一絲腥意……那是常鈞的體液。
他有些得意,但沒有就此停下,繼續吸吮著前端,舌尖時不時從頂端的小孔滑過,試圖讓對方感受到更強的刺激,而他的作法也奏效了,先是體液的味道愈發濃厚,彰顯著常鈞的亢奮,柏寧不停吸吮著,很快地,常鈞就伸出手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退開,喘息也愈發粗重,但柏寧卻沒有放開,直到黏膩的白濁染上他的舌頭與口腔,他才退開了一些,壓抑著劇烈的心跳,但卻控制不住急促的呼吸聲。
即使宣洩了一次,常鈞的性器卻依然沒有變化,畢竟是發情期,不至於能完全消除欲望,柏寧忍不住再次含住那個地方,慢慢舔舐著;不只是想要幫助常鈞,他自己的欲望也被挑了起來,光是吸吮對方的性器就已經讓他下身脹痛,更不要說別的行為了。
「你為什麼有反應?」常鈞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柏寧深感羞恥,不敢看對方也無法回答,只是繼續含著男人的性器,甚至把殘餘的白濁都一一舔舐乾淨,含著那根灼熱的硬物,又一次開始以口腔愛撫,這一次他找到對方的敏感帶在哪裡,可以說是事半功倍,常鈞的手放在他的頭頂上,像是需索更多的信號,直到對方再次射出來,柏寧一時不察,那些體液一半留在他口腔裡,另一半卻隨著他鬆開口腔的行為而在嘴角染上痕跡。
常鈞伸來一隻手,以拇指抹去了他嘴邊的白濁,柏寧半張著口,意亂情迷之間,差點順勢含住對方的手指調情,幸虧及時清醒過來,連忙往後退了退。不等他說什麼,一杯水已經遞了過來,大概是讓他漱口的意思;柏寧訕訕地接過水杯,連喝了半杯水,又拿紙巾擦了臉,但那些微腥意仍揮之不去。
常鈞靠在床頭,發洩過欲望的模樣讓人移不開目光,即使相處日久,柏寧也從未見過對方這副模樣,饜足之餘又有幾分慵懶,與平常不太表露情緒的神態相比,彷彿是解除了所有桎梏,終於在他面前展露真實的面目。
他就坐在床上,看著常鈞清理下身,剛剛宣洩過兩次的地方還硬著,他忍不住開始思考到底要做多少次才能讓對方完全滿足;他還記得以前在網路上看過的男性β第一次與α男友發生性行為的分享文,大部分細節已經記不清楚了,但他還記得文章裡提到α不僅欲望強烈體力還十分充足,持續做了一下午,休息一兩個小時後接著又做了一晚,可以說是完全沉溺在激烈的性愛之中,隔天β不僅腰酸背痛下不了床,連大腿都有種隱隱要抽筋的感覺,而那還只是發情期的第一天。
常鈞也是α,沒有理由例外,這才宣洩了兩次而已,根本只是吃了開胃菜的程度。柏寧如此想道。
當他抬起頭,正要說些什麼打破沉默時,終於意識到常鈞正在看他下半身,不免尷尬地拿棉被暫時遮擋,「別看了……這是正常反應。」
「不需要我幫忙?」常鈞語氣平和,彷彿這只是閒聊。
柏寧難掩驚愕,「當然不需要!你又不是同性戀,剛才那些嚴格說起來也是我佔了你的便宜,我可以自己解決……而且我也不是發情,不解決也沒關係,放著不管過一下就沒事了。」
常鈞凝視著他,「所以你佔了我的便宜就想走?只有你可以佔我便宜,我不能佔你便宜?」
「不是……」柏寧一陣窘迫。
聽到這句話,常鈞朝他伸出手,正要碰到褲頭時,柏寧慢一拍地反應過來,連忙道:「不、不需要這樣,我……」他本想再次拒絕,但常鈞看起來像是勢在必得,他不得不絞盡腦汁思考解決方法,如果他堅持自己解決,對方或許不會說什麼,但是常鈞現在的行為像是真的想要回報他,哪怕柏寧沒有這種打算似乎也改變不了對方的決定,他想了想,囁嚅道:「不需要用手,你……從後面抱著我就好。」
柏寧拉了拉棉被,蓋住了他與常鈞的身軀,他才剛側躺下來,身後就有溫暖的觸感貼了過來,那是常鈞的胸膛與腹部,對方一隻手環在他腰上,將距離拉得更近,柏寧甚至能感覺對方仍膨脹滾燙的性器正抵著他的大腿。
他將手伸入了褲子裡,握住了自己的性器,忍著羞恥尷尬,盡量快速地套弄,好讓自己逃離這莫名其妙的情境,但事與願違,愈是焦慮就愈難放鬆,常鈞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緊張了,在他耳邊低聲道:「真的不需要我幫忙?」
柏寧鬆開了手,難掩頹喪,「別說這種話了,我不是為了得到你的回報才做剛剛那些事……而且你是異性戀。」
「你覺得有多少異性戀會像我這樣讓男人舔我的生殖器官、還能若無其事地看著同性在自己面前自慰?」常鈞語調平靜,「我只是沒有嘗試過而已。」
柏寧無法反駁,對方說得沒錯,性傾向本來就沒有固定的型態,常鈞沒有對他隱瞞什麼,反而誠實以對,從這個層面而言他或許還應該感謝對方。但是看著對方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他心中反而有種微妙的情緒逐漸發酵。
既然常鈞自己也承認了,那他大可不必多想。
柏寧起身,示意常鈞平躺,自己則趴在對方身上,依舊拿棉被蓋住彼此下半身,解開了褲頭,用自己的性器去磨蹭對方的性器,但出乎意料的是,常鈞沒有被驚嚇到直接推開他,反而還攬住了他,微微往上挺腰,堅硬的性器相互磨蹭,帶來的刺激令柏寧腰都軟了。
「原來你喜歡這樣。」常鈞低聲道,「舒服嗎?」
「嗯……」他忍著喘息聲,不由得繃緊了身軀。
這樣的快感對柏寧而言是許久不曾有過的愉悅,性器摩擦之間,他感覺自己的前端都溼了,溢出的少許液體被摩擦的動作弄得到處都是,連常鈞的性器也不例外,他有點羞恥,但此刻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用力一點。」他小聲道,「快點……」
常鈞突然拉開棉被,同時撐起身軀,讓他平躺到床上,甚至分開了他的雙腿,自己的下半身完全暴露在對方面前,他有點羞恥,但卻因為自己處於任人擺佈的狀況而更興奮了。
對方審視著他的身體,沒有任何厭惡與不適,他隱約意識到對方要做什麼,下一刻就看到常鈞俯下身軀,雙方性器相貼,再次相互摩擦,只是這次跟先前有點不同,像這樣完全敞開雙腿,任由對方扣著他的腰部,在他身上動作,那滾燙的性器偶爾會摩擦到下方的囊袋與腿根內側,不免讓人產生隨時可能會被性器插入的錯覺。柏寧知道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這種想像仍讓他愈發亢奮。
男人的性器擠壓著他的性器,毫不留情,脹痛之餘快感也愈發強烈,常鈞像是想這樣將他的體液壓榨出來似的,挺腰時還刻意加重力道,沒過多久,柏寧就忍不住顫抖著想要喊停,但快感積累得太快,猝不及防,不過幾秒便已經宣洩,黏稠的白濁沾染上常鈞的下腹與性器,柏寧再也無法壓抑呻吟,高潮的同時常鈞的動作也沒有停下,他痙攣了一會,腦海裡一片空白,劇烈的快感淹沒了一切。
常鈞一隻手在他背脊上來回撫摸,像愛撫寵物一樣,柏寧窩在對方懷裡,他知道常鈞也跟他一樣沉浸在發洩後的餘韻中。
片刻後,柏寧從餘韻中清醒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原本想要起身,但對方的手臂稍稍一緊,他便順勢又躺了下來。
「你……」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尷尬地出了聲又感到無措。這一切像是出於某種衝動,但他並沒有感覺到分毫後悔。
「別動。」
伴隨著這句話,有什麼東西拂過他的臉頰與嘴角,是常鈞取了溼紙巾,正替他擦拭著臉上殘餘的體液痕跡,柏寧愣愣地瞧著對方。
「滿足嗎?」
「為什麼非得要問這個……」柏寧愈發尷尬,「這是你的事後習慣嗎。」
「我是說你的好奇心。」
「……」
這個誤會讓他更加窘迫,但是對方這種自然的態度奇異地讓他也放鬆下來,甚至有餘裕回答問題,「算是滿足好奇心了吧,其實差距也不是很大,生理結構也幾乎是一樣的。」
「那就好。」常鈞放下溼紙巾,「去洗澡吧,你可以用我的浴室。」
雖然自己的臥室就在旁邊,但是柏寧決定接受對方的好意,踏入浴室後將身上洗過一遍,浸泡在一缸熱水的舒適感令他昏昏欲睡,過了一會,似乎有敲門聲,外頭的人問他能不能進來。
他以為常鈞想進來拿什麼東西,連忙提高聲音回應,浴室的門打開後,常鈞赤裸著身軀走進來,先是快速地清洗身體,最後打開了蓮蓬頭,讓水沖去身上的泡沫,雖然並不是沒看過對方的裸體,但柏寧的目光還是不自覺被對方雙腿之間挺立的器官吸引過去,那裡就像先前一樣膨脹著,顯然稍早的兩次發洩還不足以讓欲望熄滅。
對方簡單沖澡後就來到浴缸旁,跨了進來,柏寧往旁邊挪了挪,儘管有點出乎意料,但是剛才那些事都做了,裸體相對也沒什麼害羞的必要,不過常鈞既然都在眼前了,放在心底的疑惑令柏寧忍不住開口。
「我是男的,你不會覺得不適應?還是說你本來就對同性有興趣?」柏寧其實隱隱有種預感,常鈞可能不是他想像中的直男,只是因為對方早先交往的都是女性,他才會先入為主地認為常鈞是異性戀,但常鈞對剛才一點都不牴觸,讓他愈發肯定自己的感覺。
「與其說是興趣……倒不如說沒接觸過的類型反而比較好。」常鈞淡淡道。
柏寧這時才意會過來,對常鈞而言,創傷的源頭就是與柏宛那次共度的發情期,在那之後,常鈞顯然沒有再找過任何Ω伴侶,這當然是因為過往留下了陰影,柏寧是β,沒有Ω的氣味也沒有Ω的體徵,不會因為發情而失去理智,甚至不是女性而是男性,意外懷孕的可能性無限趨近於零,對方能夠接受他大抵是出自這些原因,常鈞不必擔心在失控狀況下以各種方式傷害到任何人。
他已經逐漸明白常鈞對α無法壓抑本能而產生的倦怠,但常鈞是α,身體結構特殊,無法像一般的β一樣,通過手術轉變男女性別,除了性別之外,想要捨棄α的身份成為β或Ω更是天方夜譚。
幾十年前,曾經有過一場著名的實驗,某名α因為意外事故不得不切除性腺,但也因此無法再有任何性行為,形同閹割,因為無法接受事實,那名α接受了當時最具爭議且還在實驗階段的β荷爾蒙療法。
α與β身體構造相似,除了性腺分泌荷爾蒙導致生殖系統差異之外,其他器官構造幾乎是相同的,不管是輸血或器官移植都不會得到互斥的結果,雖然說生育率低到αβ所生的孩子每個都足以稱作奇蹟,但這些孩子其實也還具有生育能力,這表示他們之間的差異沒有大到足以出現生殖隔離的現象。
基於以上前提,該實驗提出以注射β荷爾蒙至α體內,令α自身的生殖系統受激素影響如常運作,但這個實驗以失敗告終,接受注射療法的α最終必須面對內分泌失調引起的諸多病症,幾年後不堪重病折磨早早離世,也證明了α、β、Ω之間轉變手術不可行的觀點。
即使不想要這些,也無法擺脫α的身分。常鈞別無選擇。
柏寧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一隻手,安慰般地搭在對方的手臂上。
常鈞看著他的手,順勢一動,握住了他的手指,微微抬起到自己面前,「要我親你的手嗎?」
「這不是調情……」他立刻解釋。
「我知道。」常鈞笑了一下,「只是開玩笑。」
「一點都不好笑。」柏寧反駁,過了一會才又問道:「如果對象是別人,你也會這麼做嗎?」
「大概不會。」
「為什麼?」
「第一次有人像你這樣闖入我的臥室,堅持我必須解決發情期帶來的問題,而不是靠著藥物逃避。」常鈞沒有鬆開他的手,反而握了握他的手指,「我以前的交往對象也曾經在發情期陪伴過我,那時我仍舊排斥發情期,只依靠施打抑制劑克制自己,不像其他人一樣完全順從本能度過發情期,但是當時的女友覺得我正在發情卻不碰她是在羞辱她,過後沒多久就提出分手了。」
柏寧安靜地聽著,等到常鈞停下,才道:「所以我是第一個敢對你說這些話的人?」
「嗯。」
柏寧有點高興,但又覺得這種高興有些詭異,下意識斂了斂笑意,「不管怎麼說,如果你需要幫忙,可以隨時找我。」他頓了頓,「不必擔心其他事情,幫助你就是我待在這裡的理由之一,所以你也不用……不用那麼客氣。」
「我知道了。」常鈞臉上多了一絲微笑,「我的狀況還算可以,像剛才那樣一兩次就足夠了,你這幾天可以住在我的臥室,除非你事後想獨處。」
柏寧一怔,忍著臉上突然竄上來的熱度,故作鎮定地點了點頭,盡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從容,「沒關係,就……就這樣吧。」
他知道常鈞是真的沒有多想,即使睡在一起,也不是沒發生過的事情,肌膚接觸可以減緩發情症狀,他們也不可能整天待在一起,晚上睡覺時睡在一起能讓對方好受一些,所以常鈞也只是在尋求幫助而已,柏寧當然不會拒絕這種事。
當然,其他的「幫助」更加有效,但常鈞需要的不多,依舊是以忍耐與注射抑制劑為主,這習慣一時半刻改不了。
柏寧知道常鈞的狀況有所好轉,但思考過後,還是用照顧發情期的家人這個理由請了幾天假,以便隨時看顧常鈞;等到他再次回到學校,已經連腳上的扭傷都好得差不多了,雖然尚未完全痊癒,行走時有些許疼痛,但還沒有到無法忍耐的程度。
事隔數日,坐在教室裡的江延看到他後皺起了眉毛,「為什麼你身上都是α的味道?」
柏寧愣了一下,連忙退開幾步,取出氣味阻隔劑,往自己身上連噴了好幾次,確保每個部份都噴到了才回到座位,訕訕道:「現在還有味道嗎?」
「沒有了。」江延盯著他看,神態緊繃,「那個α對你做了什麼?」
柏寧一陣心虛,下意識地別開了目光,過了一會,才猶豫道:「其實……也沒什麼,你知道肢體接觸可以緩和發情期的狀態……」
「他認為你們結婚了所以他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江延瞪了他一眼。
「不是那樣。」柏寧頓了頓,「之前我腳踝扭傷的時候,他也來接我回家了不是嗎?你可以想像成一種介於室友與家人之間的關係,我們只是……相互照顧。」
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合理的說法了,他們之間的婚姻有名無實,但也不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他們處於一種難以劃分關係的狀況中,只是熟悉彼此的程度日漸增加,他不知道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江延繼續道:「那可是α,不用我說你也知道α是什麼樣子吧。」
柏寧心中明白,自從江延遭遇α發情襲擊的事故後就對α產生了相當強的戒備心,所以才會這樣說,但他也無法把常鈞的現況與隱情說出來,畢竟那是隱私,最終也只是道:「我們之間沒什麼,你不用多想。」
「你喜歡他嗎?」江延立即道。
柏寧頓時被這句話噎住了。他很想說這是一場誤會,然而他知道,如果這麼說的話是在對江延說謊;他可以說自己沒有愛上常鈞,但他確實對常鈞擁有些許不合時宜的好感。
最終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甚至沒有出聲,維持著沉默。
柏寧知道的,這些好感堆積下去會逐漸成為喜歡,而喜歡在天時地利人和的狀況下總有一天會發酵成愛,但他不知道該如何割捨這些好感;α之中有仗著發情期襲擊江延那樣的敗類,也有酷愛標記Ω藉此彰顯自身權力與滿足控制欲的人渣,在那些人之中,常鈞是何等可貴的存在。
說到底,他不過是被沒見過的稀有存在吸引了,而那恰巧是常鈞。
「與其說喜歡,倒不如說……我們相處得不錯。」柏寧頓了頓,還是為常鈞辯護道:「不論他做什麼,都有經過我的同意,我們之間是相互支持的關係,更何況他交往的對象都是女性,我才是佔他便宜的人。你知道我是β,他不會因為聞到我那根本不存在的氣息而失控。」
江延看著他,半晌後才道:「抱歉,我知道這是你的私事,但是……我有點擔心。」
「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柏寧真摯道,「謝謝你。」
「不要這麼正經的道謝,太詭異了。」江延抬手打了他一下,緊繃的神態已然放鬆下來,「你覺得沒問題就好。」
「嗯。」柏寧微笑。
……其實當然不是真的沒問題。
意識到自己對常鈞有好感後,柏寧發現自己處在一個最為尷尬的位置,雖然是婚姻,但真正的職責是看護,且雙方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有過某種程度的肢體接觸,讓柏寧真正困擾的事情是:他不知道彼此之間的界線現在位於什麼地方,他想知道做什麼會讓對方感覺困擾,做什麼不會。
課程結束後,柏寧依約與常鈞會合,過後趁著等電梯的短暫時間,柏寧忍不住發問:「現在你跟我獨處時不會覺得尷尬嗎?」
「還好。」常鈞神態自然,「我們那天談過了,不是嗎?」
……沒錯,他們談過了,柏寧把自己做的一切定義成幫助常鈞的行為,而常鈞感謝了他的付出也沒有對此展露出排斥。
但這一切沒辦法解釋他們現在的距離,先前乘車時明明是並排坐在汽車後座,座椅足夠寬敞,然而彼此的肩膀與手臂卻貼在一起,下車後司機直接去停車了,常鈞卻抬手攬住了他,讓他走到相對安全的人行道內側,配合柏寧受傷後放慢的步調並肩前進。
在那天之前,常鈞從未這麼靠近他。
不靠近還好,靠近了之後,柏寧開始察覺一些以前沒注意過的事情,雖說α時常用氣味吸引Ω,但常鈞的偏好是只噴氣味阻隔劑,有時還會使用香水,是一種清淡的香氣,不是為了吸引別人,而是更進一步用其他味道掩蓋α的氣息;柏寧不是專家,也猜不出基調是什麼,然而很好聞,柏寧忍不住多聞了幾次,心想被α吸引的Ω或許就是這種感覺。
他從來不曾希望自己成為α或Ω,現在卻有點難以言說的遺憾,常鈞真實的氣息聞起來是什麼味道,他這輩子都不可能知道了。
常鈞接受了他的提議,在發情期結束後預約了體檢。
兩人去的是一家私人開設的醫院,進入建築後直接搭乘電梯,一路暢行無阻,如果不是柏寧想太多,就是他們所在的樓層確實被清空了,除了醫護人員之外沒有其他病人或患者,一般人或許會覺得這是常鈞濫用金錢與權力享受醫院單獨接待,但柏寧隱隱猜到,常鈞是把這一樓的α與Ω都暫時請離了,以免在檢查時發生什麼不該發生的意外。
柏寧作為家屬陪伴在一旁,看著醫護人員為常鈞抽血,做各種檢查,所有人都十分忙碌,他聽著醫生與常鈞的問答,近兩年的發情期次數與時間長短、使用抑制劑的狀況等等,過了一會,常鈞去做其他測試的時候,醫生轉過身看著他,彷彿有話要對他說。
回家路上,司機在前頭開車,他們兩人坐在後座,這時天色早已暗了,車窗外的街景被各種燈光點亮,柏寧看了一會窗外,就又垂下了頭,連手機也沒拿出來,看著自己的膝蓋發呆。
常鈞問:「怎麼了?」
「沒事。」柏寧頭也不抬地道。
常鈞看了他一眼,就轉回了視線,沒有追問下去。
今天在醫院做了不少檢查,還得等幾天才能拿到正式的報告,儘管常鈞還不知道,但柏寧從醫生那裡得知了一些事情,令他感到不安。常鈞的狀況不能說是好,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麼問題,有定期鍛鍊身體也很健康,但是頻繁且不規律的發情期反映了內分泌系統的現況,眼下看起來還好,但是往後會不會因此引發其他病症仍有疑慮。
醫生不知道他們只是形式上的婚姻,將這些事情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算是事前提醒,如果幾天後拿到的檢查報告真的不如預期,希望他勸告常鈞接受長期治療。
柏寧悄悄看了身旁的常鈞一眼,想了一會,開口道:「剛才醫生說,如果檢查結果不如預期良好,可能需要治療……」
「我知道。」
他看著常鈞,忽然意識到醫生跟他說的事情常鈞是知道的,知道發情期不規律意味著什麼,會帶來什麼後果,常鈞全部都明白。這次醫院檢查也一樣是在配合柏寧,在去醫院檢查前,常鈞就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怎麼回事了,只是放任不管,即使發情期頻繁也不斷使用藥物控制,沒有任何求醫的念頭。
「是我小題大作了嗎?」他不禁問道。
「不是。」
「那你為什麼不接受治療?」
常鈞轉頭看著他,目光幽深,「這類治療不能靠外科手術割除或替換器官解決問題,只能使用藥物控制,如果狀況嚴重,藥物治療效果不如預期,到了最後,只剩下一種方法讓狀況好轉。」
「什麼方法?」柏寧連忙追問。
「標記Ω並結成伴侶。」常鈞揚了揚唇角,眼中毫無笑意。
柏寧說不出話了。
儘管他知道大部分α都是按照本能生活,卻從未想過,這種本能是否真的能以個人意志對抗,如果不願意隨波逐流,又得付出什麼代價;若是不管走哪條路,最終都會通往相同的目的地,那麼抵抗的意義究竟在哪裡。
「你很擔心?」
「嗯。」柏寧低下了頭,「我不知道會……」他胡亂搖了搖頭,感覺心底泛起一陣說不出的酸澀,他明白常鈞對於本能的厭惡,也知道對方因為這些而受過多少苦楚,所以感受分外深刻。
「沒事的。」對方說道,柏寧感覺一隻手放到了他的頭頂,安慰般地揉了兩下,甚至放軟了語氣,「那只是最糟糕的狀況,我以前接受過診治,事後也自己研究過了,被迫走到那一步的人實際上不多,那些跟我狀況相似的病例,反倒是一輩子都以藥物治療解決困境的人比較多。」
「真的?」
「真的。」常鈞聲調平穩,「我沒有必要在這種事情上說謊,之前不接受診療,也是因為知道結果會是這樣,撇開這點不說,只要合理的利用藥物控制自己,狀況就不會惡化,所以你也不必想太多。」
……自己到底在幹什麼,居然表現得這麼軟弱,還讓受創的人反過來安撫他。柏寧瞬間清醒過來,伸出雙手用力抱住了常鈞,「沒關係,反正……」他深深吸了口氣,「我一直在這裡。」
常鈞明顯有些意外,「柏寧……」
「你可以依賴我。」柏寧停頓了一下,改口道:「不,你應該依賴我。」說完,不顧雙方坐在汽車後座,他起身抱住了常鈞,膝蓋屈起半跪在座椅上,讓對方的臉埋在自己懷裡。
過了半晌,才聽見常鈞低低的一聲「嗯」。
在柏寧的定義中,對方從來不是脆弱的人,然而終究有什麼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對抗的,對於常鈞來說就是本能,人可以選擇吃什麼種類的食物,決定自己待在何種環境,但沒有人可以選擇不喝水甚至不呼吸,Ω對α來說是必要的存在,對常鈞而言卻是無法根除的隱患,常鈞比任何人都清楚事實,但仍選擇不妥協。
柏寧感覺眼眶有點酸澀,卻沒有鬆手,常鈞這時伸手抱住了他,似乎是接納了他這彆腳的安撫。
不知道過了多久,柏寧收回了手,稍稍退開,意識到自己衝動下做了什麼,常鈞的手臂甚至還環著他的腰部,不免有點尷尬。他吸了吸鼻子,「剛才不好意思……我有點失控。」
「沒關係。」常鈞凝視著他,神態柔和,「我知道你在擔心我。」
柏寧有點想哭,但努力忍住了,匆促地點了點頭,不敢再直視常鈞,對方年長於他,心態也比他平穩,這不是最糟糕的結果,畢竟常鈞知道自己的問題,並未擺出迴避態度或拒絕討論,在走到最後不得不為的那一步之前,他們還有機會,也還有時間。
不管怎麼說,柏寧不笨,放下過度激動的情緒後,也意識到自己的變化;剛搬進常鈞住處時,他本以為彼此不會有多少交集,但現在不同了,他開始擔心常鈞,思索關於常鈞的事情,但當然不只是思考而已,不受控制的情緒起伏也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柏寧不知道自己之於常鈞到底是什麼,可能是被稱作合法配偶的室友,可能是發情期時能提供幫助的看護……他不知道真正的答案是什麼,只知道自己被常鈞跟別人不同的地方吸引了,這點相當不妙;他並不是沒有談過戀愛,卻從未有過這種陌生的感受,彷彿發生在常鈞身上的每件事都與他息息相關,他會為了對方而難受或失落。
……常鈞也跟他有一樣的感覺嗎?
柏寧無法想像答案,當然也問不出口。
他看著車窗外的夜景,陷入了沉默中。
幾天後,他們收到了檢查結果報告,結果如同常鈞所說,雖然不能說狀況良好,然而檢查報告顯示常鈞目前的狀況仍在控制中,不建議接受長期治療,但需要定期回診,確認使用的抑制劑效果如何,盡量在壓制發情期與服用藥物之間取得對身體負擔最輕的平衡,當然,長期目標還是要讓常鈞的發情期趨向規律。
常鈞看起來對結果早已心知肚明,臉上沒有多少異色,柏寧也知道自己先前可能是杞人憂天,檢查結果讓他鬆了口氣,無論如何,常鈞的健康才是他們必須考慮的唯一問題,其他事情都沒有這點重要。
Chapter 4
柏寧最近有點奇怪。
不,與其說是奇怪,倒不如說行動讓人困惑,對方常常發呆般地看著他,過了一段時間才猛然清醒,但是下一次卻還是會做出一樣的事情。柏寧或許在觀察他,而這種觀察不是普通的察言觀色,確認片刻的情緒,而是透過觀察理解他這個人,常鈞能發覺這點,也是因為他發現了柏寧的祕密。
前些時間,柏寧差點睡過頭遲到,還是常鈞去叫對方起床時柏寧才瞬間驚醒,慌亂地穿好衣物拿了背包就往外跑,只跟他說了一聲謝謝就迅速下樓了,儘管只看了一眼,但常鈞仍注意到柏寧的黑眼圈有點明顯,大概是熬夜了才睡過頭。
常鈞本想替對方關上房門,但看到裡頭不同以往的佈置後,不由得走了進去。
他知道這是柏寧的臥室,基於顧及彼此隱私的前提,他不該踏入裡頭,但是柏寧的臥室裡多了一塊不知道哪裡來的白板,上面畫著簡單的表格,有一部份格子被勾選過了,他看了一會才意識到柏寧在紀錄他的發情期,接著又發現旁邊的單人沙發與茶几上都堆著厚厚一疊α研究相關的書籍,其中一本還夾著書籤,明顯是讀到一半的樣子。
……柏寧熬夜,就是在做這些事?常鈞有些想笑,又覺得有一點感動。
他可以感覺到柏寧想為他做什麼,所以對方安慰他,研究他的現況,擔心他的身體健康,就好像……彼此真的是家人一樣。婚前協議沒有說到這塊,即使柏寧提出想搬走的意見他也不會拒絕,但柏寧卻留在這裡,發自內心地為他考慮。
常鈞很久沒有過這種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覺了。
他不關切Ω也不與任何Ω接觸,無論是家庭生活或職場,接觸的對象都是不會被他吸引的男性β,社交場合中遇見的都是泛泛之交,忽略他的抗拒並執意要他結婚生子的雙親也不例外,他有時會覺得自己一個人有些孤獨,但同時也會想,這種孤獨不會傷害其他人,或許也沒什麼不好。
常鈞有時會想起往事。
當時他還就讀於高中,是間貴族學校,班上的某位α男同學時常捉弄靠著獎學金才得以入學的Ω女同學,一般來說α霸凌Ω是相當少見的情景,男同學並沒有使用暴力,只是像小學生一樣,偶爾掀對方的裙子,說一些不堪入目的話題,故意藏起對方的課本或講義,或者聯合某些同學一起逗弄女同學。
常鈞看得出來,男同學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是在傷害別人,認定那些只是玩笑,但顯然女同學不這麼覺得,他看過幾次女同學低頭忍著淚水匆匆離開校園的場景,直到某一天,男同學發情時拉住了女同學,不顧女同學的抗拒,不僅吻了她還意圖標記她,當然這很快就被其他人制止了,標記當然也失敗了。
大多數同學都只顧著看發情的男同學,圍觀學校護士趕過來為他施打抑制劑,只有常鈞注意到女同學往外跑去,不由得遠遠跟了過去,女同學跑到洗手台前便是一陣乾嘔,臉上滿是淚水,接著不斷用水清洗剛才被男同學碰過的地方,用力搓洗嘴唇與後頸,即使皮膚泛紅水花打溼制服也不罷休。
常鈞靠近了一些,女同學立即警覺地瞧向他,眼底寫滿了防備與驚懼;他看著女同學狼狽的模樣,那句話不禁脫口而出,「你想轉學嗎?」
他知道女同學是受害者,但其他人會說這是因為女方不知自愛不配戴項圈才險些被標記,然而他明白女同學不是不戴項圈,只是因為游泳課剛結束,淋浴過後回到教室還來不及戴上項圈,男同學就已經發情並直接制住她了,Ω的力量自然推不開α,更何況男同學比她高壯不少。
班上不是只有一個Ω,但男同學卻被她的氣味吸引意圖標記,這次是第一次,絕對還會有下一次,最終他主動提供幫助,找了可以信任的長輩,讓女同學得以轉學到另一間學校,一樣能以獎學金支付學費,最大程度地避免讓女同學陷入窘境。
……不管有沒有項圈,這都不是她的錯。他很清楚這件事。
這件事辦得很快,女同學離開時沒有通知任何人,僅僅是在放學後低聲對他道謝,幾天後男同學發情期結束回到學校,聽到女同學轉學的消息可以說是暴跳如雷,但沒有人知道是常鈞在背後幫助女同學轉學,男同學氣了幾天也只能不了了之。
現在一想,那大概就是常鈞最初對α身份產生抗拒的時刻。
他想到α與Ω時,不會想到任何美好的部份,而只會想到女同學哭著清洗自己的情景,看著街上恩愛的αΩ情侶,也總會想他們是因為發自內心相愛才在一起,還是因為標記帶來的影響才能成為伴侶。
正是因為擁有這些過去,在後來與女性Ω交往的過程中,他們會談到結婚生子,甚至嘗試規劃人生,但每當女友提到標記這件事時,他總會不斷推託,女友因此感覺自己不被喜愛,無法接受常鈞的觀點,最後總是分手告終。
標記對α來說是某種宣示主權的行為,但常鈞一點都不想行使這種權力,從大學畢業到踏入職場,斷斷續續交過幾任女友,沒有得過圓滿的結果,最終陰錯陽差地遇上了柏宛。
……這就是他的人生。
常鈞想到這裡,往外走去,順手關上了房門。
「你週五晚上有空嗎?」
「怎麼了?」柏寧抬頭看他,嘴裡還咀嚼著食物。
「社交場合。」常鈞簡單道。
柏寧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晚宴或酒會之類的場合,對吧?有什麼特別需要注意的事情嗎?」
「沒有,這次是輕鬆的場合,不用穿西裝入場。」
「我明白了。」柏寧將口中的食物嚥了下去,接著道:「說實話,你不覺得那種場合很無聊嗎?」
「平常也就算了,這次不太一樣,主辦者是常家的姻親,無法推託。」雙親現在處於半退休的狀況,所以大多數的應酬行程都由常鈞攬下,好讓他們可以放心享受生活,照顧孫子,而常鈞也可以專心致志於自己的工作。
他這麼說,柏寧就沒再說話了,明顯在思考著什麼。
對於帶對方去應酬這件事,常鈞找不到需要擔心的地方,雖然還是學生,但柏寧社會化的程度不低,也可能跟長年獨自生活的經驗有關,柏寧不太會怯場,與完全不認識的人交際也難不倒他,言行舉止十分得體,可以說是相當讓人放心。
常鈞現在還記得初次帶著柏寧出現在社交場合,向所有人介紹這是他的伴侶的情景,一般人不會覺得雙方年紀差距太多,只會覺得常鈞是α理當與Ω在一起,卻與β締結婚姻,即使知道關於確保繼承人順序的事情,也還是會拿話調侃他。
他早就習慣了旁人的目光,無動於衷,但柏寧也如他一樣平靜,過後詢問,柏寧才說那些人他根本連名字都記不住,路人要如何評斷他們都與他無關。那時常鈞明白了,柏寧不是那種隨波逐流的人,也不在意名聲,與他結婚也不全是為了償還長輩的恩情,考慮過後覺得可以接受的比重多半比盡力報恩這個理由還大。
常鈞瞧著柏寧,有時會有種奇異的熟悉感,後來才發覺,他們兩人其實很相似。
他們少有關係緊密的友人,與家庭成員或者親戚也不親密,私下的消遣活動也多是自己一人可以完成的類型,常鈞會去游泳或慢跑,但絕不會去打籃球,就像柏寧玩遊戲時也絕不會挑選需要組隊的遊戲來玩……他們都在無意識或有意識地避免與其他人有更多牽連。
正是因為如此,在柏寧說出那句「你應該依賴我」時,常鈞心底生出一絲難以形容的感覺,近乎悸動,即使是他自己的父母也從未對他說出這種話。
常鈞是α,他考上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學校,學生時代在各種領域中都表現出眾,既有才華也具備潛力,進入職場後也快速地適應了職場的節奏,只要願意用心,他什麼都能做得很好,但也就是這樣了,沒有人關心在這些輝煌的成績後面到底有什麼,父母永遠不會真正體會他的立場理解他的想法,反倒是形式婚姻的對象真的在考慮他的事情,不免有些諷刺。
聚會當日,他們原本約定了碰面時間,但是常鈞公司裡會議時間意外延長,常鈞乾脆請司機先將柏寧帶到公司,讓柏寧在員工休息室暫時等待片刻,至少能坐下來喝杯咖啡,之後他再去找柏寧一起離開。
等會議結束,常鈞來到休息室時,看到柏寧坐在窗邊的位置,望著外頭的高樓大廈。
「怎麼了?」
柏寧被他的聲音驚醒,「沒什麼。」
這不是對方平常的模樣,他有些在意,乾脆在柏寧對面坐下,也不提離開的事情,過了一會,柏寧終於在他的凝視下投降。
「我剛才聽到你公司裡的職員聊天。」對方頓了頓,似乎覺得難以啟齒,「他們覺得你有性功能障礙……要不然不會選擇跟β在一起。」
常鈞懂了。
α與Ω在一起的狀況受永久標記、性吸引力、利於生育等等因素的影響,像他這樣與β在一起的α通常是那些不打算結婚生子只打算玩玩的人,一般人不會認為那是認真交往的關係,畢竟他們之間幾乎無法懷孕生子也不存在永久標記,風險相當低,這也是某些α或Ω包養情人不遵從天性而選擇β的理由,況且追求性行為帶來的快樂與尋找永久標記的伴侶是兩回事,β對α、Ω而言是無害且安全的存在。
他跟柏寧低調註冊結婚的事公司職員都知道,但是見過柏寧的人少之又少,他們說閒話時多半也沒注意到柏寧就是流言中的那個β,柏寧全都聽到了,只能在這裡生悶氣。
他笑了一下,「這是小事,沒關係的。」
「他們還編造流言,嘲笑你不是個完整的α,連過世的妻子都無法標記,現在更進一步墮落到與β正式結婚,已經快要成為α社群的恥辱了。」柏寧的目光看起來壓抑著憤怒,神態緊繃,「你一點都不在意這些謠言嗎?」
「不可能不在意。」常鈞瞧著對方,情緒沒什麼起伏,「但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人,我沒辦法針對員工的言行懲處對方,你聽過就算了,不用放在心上。」他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柏寧不是那麼在意旁人評價的人。
常鈞也不是沒聽過這類議論,甚至有一次他還聽到員工在茶水間裡談論這件事,所有人幾乎都知道他跟柏寧在一起是為了確保常昀的繼承權,但是有一部份人喜歡傳遞那些流言蜚語,將他的日常生活當作談資,他總不能要所有人噤聲。
再說他也不介意自己會不會被稱為α社群的恥辱,畢竟他自己都不怎麼在乎α的身份,能否被同樣歸屬於α的人們認同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他本以為這個話題到這裡就可以結束了,但柏寧的臉色卻變得有點古怪,瞧著他好一會,才道:「剛剛聽到那些人聊天,我……」對方頓了頓,「我告訴他們我就是跟你在一起的那個β,要他們造謠時可以再說大聲一點,最好確保每個人都聽到,因為我會基於妨害名譽而提告。」
常鈞一怔。
「只是嚇他們的,不會真的那麼做。」柏寧連忙解釋,「我知道那樣很幼稚,可是我……我沒辦法聽他們那樣說話,卻又裝聾作啞當作沒聽到。」
常鈞忍不住笑了,「我知道。」
柏寧性格並不好鬥,甚至連生氣都很少,剛剛那種不快的神色感覺有點陌生,但聽見對方的怒氣是出於那種理由才萌發的,他就懂了。柏寧不是在欺壓任何人,而是為他挺身而出,想讓員工知道即使常鈞大度不管別人假造的謠言,但柏寧不會裝作什麼都沒聽到,那幾句話是表態也是警告,到頭來還是為了他著想。
他認識柏寧已經好一陣子了,他知道柏寧行事向來委婉低調,盡量避免製造麻煩,但現在的柏寧卻對中傷他的言論無法不在乎,反倒主動替他說話。
「謝謝你。」常鈞發自內心道。
柏寧的臉有點紅,「不客氣。」
他當著柏寧的面打了電話到人事主管的辦公室,輕描淡寫地說明有員工在有公司訪客在場的情況下議論公司高層與他人的隱私,這些行為會損害公司形象,希望以後不要發生類似的事情云云。
通話結束後,柏寧茫然道:「我以為你不在意。」
常鈞放下手機,「你都站出來說話了,我跟你持有相同的立場與態度,卻不表明跟你站在同一邊,那豈不是讓你當壞人嗎?再說了,他們今天的談話是被你聽見,要是下次被合作對象或其他人聽見,那就不只是員工教育的問題了,他們私下要說什麼無所謂,但是不該在公司裡任意造謠還廣為散播。」
他沒說出來的是,他不覺得有人可以決定α該是什麼樣子,所謂的α不過是基於生理特徵分類的第二性別,即便平均智商較高發育較好也不代表他們高於所有人類,因此那些人基於他不符合性別的行為產生的批判都只是無意義的言論。
看著柏寧的神態,常鈞放緩了語氣,「這是違反員工守則的行為,也在可以合理管束的範疇,這不是你小題大作,不用擔心。」
「那就好。」柏寧鬆了口氣,終於能笑出來了,「我知道這樣很像在打小報告,但就是忍不住。」
「你不必忍耐。」現在又回到他熟悉的柏寧了,常鈞不由得一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真的?」對方的目光異常明亮。
「嗯。」
「你就不怕我得寸進尺?」
「沒關係。」
過了一下,柏寧才道:「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就隨心所欲了。」
「好。」他低低應聲,倒也沒有多想。
事情似乎從那天開始有了變化,柏寧待在客廳的時間增加了,有時只是半躺半坐在沙發上,戴著耳機使用平板電腦,有時又像是在讀書,桌上有一疊厚厚的書籍,明顯是圖書館借來的,每一本內頁都貼了標籤,筆電擱置在沙發上,似乎是為了寫期末報告正在整理資料。當初柏寧剛搬進來時,常鈞問過對方需不需要書房,但對方拒絕了他的好意,現在這樣,多半是臥室書桌的大小不夠用了。
不過柏寧沒有開口要求,常鈞也沒有詢問,只是在一旁坐下,看著對方做事;柏寧專注時完全沒注意到周遭變化,合上書本回過神後才看到他,登時嚇了一跳,幾秒後才冷靜下來,困惑地望著他,「你在這裡做什麼?」
常鈞露出微笑,「要喝咖啡嗎?」
「好啊。」
他起身去廚房煮了咖啡,他自己喝的是黑咖啡,額外替柏寧的咖啡加了牛奶與砂糖,嗜甜怕苦這點大概是柏寧身上最孩子氣的地方;等他回到客廳,柏寧放下了筆電,離開被書籍環繞的位置,來到他身邊坐下。
兩人聊著一些瑣事,上次出席的聚會,下次回老家的時間,常鈞的行程其實不少,很多時候都得另外安排,只是難得這次柏寧駁回了他的預定計畫。
「六月底那週可能有問題。」
「你另外有事?」
「到時候是大學的畢業典禮,當天要出席,前幾天也要彩排,還要做其他準備,可能抽不出時間。」柏寧捧著杯子,垂下目光,若有所思。
常鈞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過了一會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般畢業典禮會邀請家人參加,由親朋好友一一獻上祝福;然而柏寧早已是孤身一人,名義上有監護人沒錯,但終究必須自己照顧自己,初中高中的畢業典禮大概不曾邀請監護人到場,更不用說大學的畢業典禮了。
「你不邀請我去畢業典禮嗎?」常鈞下意識道。
柏寧呆呆望著他,「你說什麼?」
「目前來說,我也算是你的家人。」常鈞心底泛起某種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情緒,低聲道:「如果你想要,我會準時到場;如果你不想要我去,那也沒關係。」
他忽然懂柏寧為什麼會成長為這樣的人了,對方從來不詢問,也從來不索取,只是安份地待在自己的位置,獨立自主,盡量不為其他人添麻煩,然而不要求不等於不想要,也不等於不需要,柏寧什麼都不說,或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能為柏寧付出更多,或者說沒有人會回應他的需求。
「邀請家人出席畢業典禮,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常鈞語調平和,「如果你希望關係保密的話,可以直接告訴別人我是你的表哥。那天我沒有其他行程,所以你不用擔心其他事情。」
柏寧凝視著他,半晌後,才小聲道:「我希望你出席。」
常鈞點了點頭,「沒問題。」
從他認識柏寧後,最初還會為對方的懂事體貼感到滿意,但想到這種性情是在何種環境裡養出來的,他的心底不由得泛起一絲莫名的澀意。
來到大學校園裡,常鈞有點走神。
他太久沒來過這種地方了,說得具體一點,他很久沒來過聚集這麼多年輕人的地方,事前也想過會有不少人到來,所以出門前帶了注射用的抑制劑跟氣味阻隔劑,當然自己身上也早就都噴過了一遍,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意外發生。
常鈞停車時看到有些家長在學校對面的花店挑選花束,他想了想,也跟著買了一束玫瑰,然後捧著那一束花,就在約定好的學校側門等待著他。
柏寧來得很快,常鈞的目光卻落在了對方身後的那個身影。
……是柏寧的同學,名字似乎是叫江延,是個Ω。
「你為我買了花?」對方一臉驚奇。
常鈞有點遲疑,「我不知道有沒有獻花這件事,總之先買了再說,要是用不上就算了。」他把花遞了過去。
「別這麼說。」柏寧笑了起來,接下了花束,「你真……浪漫,送了我一束玫瑰。」
「這是店員推薦的。」
柏寧忍笑,興許是發覺江延還站在一旁,快速地為他們介紹了彼此,常鈞意識到江延看他的目光有些奇異,微微一怔,但並沒有點破;柏寧明顯還有事情要做,不得不暫時離開,畢業典禮也還沒開始,柏寧告訴他校園裡有咖啡店,可以先去那裡坐一會,等畢業典禮開始再去禮堂,考慮到常鈞不熟悉這裡,還拜託了江延幫忙帶路,接著匆匆走了。
常鈞注意到,與穿著學士服的柏寧不同,江延一身便服,似乎沒有要更換的意思。
「跟我來。」江延簡單道。
常鈞跟在對方身後,來到位於校園角落的咖啡店,店裡座位不多,角落還有位置,他本以為江延只是單純帶路,領著他找到確切地點就會離開,但江延卻瞧著他,突兀道:「你先去坐下吧,我請你喝咖啡。」這句話的重點自然不是請客,常鈞沒有對這點提出異議,點單後先去坐下,等待對方端著咖啡過來。
他靠著椅背,彼此之間隔著一張不大的桌子,看著江延坐下,卻完全沒有聞到Ω的氣味,可見江延在這方面跟他一樣謹慎。
「你不用換衣服嗎?」常鈞不禁道。
「我沒打算參加畢業典禮,所以沒關係。」江延看起來興致缺缺,「本來柏寧跟我已經約定好了,等他幫忙學生會那些人做完事就直接離開,不參加畢業典禮跟校園巡禮那些無聊的活動,但他卻忽然改了主意,決定參加畢業典禮。」
常鈞懂了。
「他不想直接拒絕我,才不得不改變計畫?」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他提出願意出席,柏寧其實不準備參加畢業典禮,他的提議原先是出於好意,想要為對方做些什麼,到頭來,他的意見或許反過來增加了柏寧的負擔也說不定。
「錯了。」江延看著他,有幾分心不在焉,「不是不得不改變計畫,是愉快地改變了計畫。他雖然沒說,看起來卻很高興,這幾天的心情也一直很好。」
……這聽起來不是壞事。
常鈞看了一眼手機,距離畢業典禮的時間快要到了,索性開門見山道:「你想跟我說什麼?」
「柏寧不是那種熱心助人的角色,在這方面也不算主動積極,但是他不會對向他求助的人置之不理。」江延似乎在觀察他的臉色,沒有掩飾自己的猶豫,「我們之間沒有討論過這件事,但我覺得,或許……幫助別人,會讓他有被需要的感覺,因此他會在我發情時照顧我,也會……」
「也會在我發情時照顧我。」常鈞冷靜地接了這句話,「你對我們之間的事情知道多少?」
「不多,只知道大概情況,他不會透露別人的隱私,這點你可以放心。」
「我不是要追究這件事。」
「我知道,謹慎起見,說清楚一點比較好,剛才說的這些都只是我的猜測。」江延的目光有些複雜,「你有沒有注意到剛才他收到花束的表情?那不是他平常高興時的樣子……我想說的是,如果你對他沒有意思,或許可以考慮調整雙方之間的距離或步調,為彼此留一條後路。我不知道他是單純地喜歡你還是喜歡幫助你,這點你可以自由心證。」
常鈞沒有打斷對方,只是靜靜聽著;這些話不難理解,他與柏寧之間的距離在逐漸拉近,江延或許不認識他,但江延認識柏寧,所以注意到柏寧不同往常的地方,臨時與他私下談話,顯然也是為了柏寧所說的。
「我不信任所有的α。」
「我也是。」常鈞道。
江延蹙眉,大概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繼續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是我希望你的選擇不會傷到他,或許你們最終會有幸福的結局,但是那種幸福像泡泡一樣容易戳破,你還是會被Ω的氣味吸引,可是柏寧不是Ω,你不能標記他,他也不能標記你,你依然可能透過標記成為別人的伴侶,在那種狀況下,柏寧當然是束手無策,即使你們已經註冊結婚,法律也不會站在他那邊。」
對方沒說錯,這就是現實,沒有任何羈絆能越過永久標記,即使是合法婚姻,在永久標記面前也毫無意義,αΩ之間的關係適用於特別法,凌駕於婚姻之上,法律不會傾向β,永久標記會讓αΩ雙方改變,從內到外認定彼此是伴侶,一旦常鈞標記了另一名Ω,即便他們仍存有婚姻事實,也可以依據永久標記提出離婚訴訟,以目前相對有名的幾個判例來說,這是不可能敗北的訴訟。
常鈞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他吸了口氣,匆匆取出藥盒倒了幾顆藥,直接就著飲料吞了藥丸;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隨時攜帶各種需要的藥劑,旁人或許會覺得這很奇怪,但常鈞長時間處於發情期頻率紊亂的狀況,自然需要確保能以各種方式控制住自己。
這次服藥及時,過了半晌,那陣異樣的感覺被藥效壓了下去,常鈞感覺自己的心跳速度如預期減緩,這才放鬆下來,重新將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對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慎重道,「我會仔細考慮。」
「謝謝。」江延垂下目光,又有點侷促地辯解,「我不是要拆散你們,這只是……善意的提醒,如果你們真的在一起,我當然會祝福你們……」
「我知道。」常鈞牽了牽嘴角。
兩人交換了眼神,算是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共識,聽著學校廣播響起,常鈞拿起喝到一半的咖啡,向江延道別,接著離開咖啡店,跟隨著不遠處的人潮往校園走去。
校園巡遊結束,常鈞來到禮堂,遙遙望見柏寧的身影,對方轉身時看見了他,還朝他揮了揮手,滿面笑容,他下意識地做了一樣的動作,算是回應。等他找好位置坐下,已經是校長致詞的時候了,常鈞沒有細聽,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反芻江延剛才那些話。
他知道江延是一片好心,但他同時也清楚,江延知道的事情還不夠多,在資訊不對等的狀況下思考得出的結論未必就是真相,然而江延也點明了柏寧近期的變化,他們是變得親密了,相處時輕鬆很多,也不再會避免不必要的肢體接觸,可是他認識柏寧的時間還不夠長,無法輕易猜到柏寧面對他時究竟在想什麼。
常鈞望著那個穿著學士服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
Chapter 5
「你到底喝了多少?」
柏寧沒有回答江延,只是笑著,他其實也知道自己醉了,但是他沒辦法讓自己變得像往常一樣理智。他經歷過的前三次畢業典禮都是獨自參與,獨自離開,但今天在禮堂裡看見常鈞的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似乎得到了什麼,也是因為那個理由,他的心情不錯,畢業典禮後參與了聚餐外加酒吧續攤,近乎放縱地喝酒。
江延攙扶著他來到酒吧門口,人行道旁停了一輛相當眼熟的車,過了幾秒,他才遲鈍地想了起來,早先常鈞打電話問過要不要過來接他,畢竟捷運末班車都走了,他便含糊答應了,連酒吧地址都是江延替他告訴常鈞的。
「你也要離開了?」常鈞瞥了江延一眼,「上車吧,順便送你回家。」
柏寧望向江延,江延顯然有點意外,「那就……走吧。」
車上異常安靜,他慢吞吞地坐上副駕駛座,繫好了安全帶,而江延直接坐在他身後的位置,與常鈞說話,他花了幾秒才遲鈍地明白,江延在說明住處地址,需要稍微繞點路並為此道歉,常鈞則表示不用客氣,算是回報稍早的那杯咖啡。
「那杯咖啡是什麼意思?」他沒有多想,立刻提問。
江延的聲音有些無奈,「中午你要我帶路,讓常先生去咖啡店休息一會,我買咖啡付帳時也付了常先生那一份。」
聽起來很普通,沒什麼不對的地方,但柏寧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他沒有再開口,直到抵達江延住處,對方道別並下車後,柏寧轉頭望著常鈞,不假思索道:「江延該不會是喜歡你吧?他不是那種輕易請人喝咖啡的類型。」
這句話一問出來,柏寧意識到自己說了相當傻的台詞,他只是感覺到常鈞與江延之間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但卻還不能將眼前所見仔細咀嚼消化,找到疑點並提出正確的猜測。
常鈞沒有笑,語調平穩地回道:「當然不是,你想太多了。」
「真的嗎?」他不禁道。
常鈞似乎在嘆息,「你回想一下就知道了,他不想接受α進入他的生活,我也抗拒跟Ω在一起。」
……這倒是沒錯。柏寧放鬆下來,整個人輕飄飄的,有些失重的感覺,明顯是酒精帶來的副作用,但那種微醺的滋味仍令他有些沉醉其中。
「你還好嗎?」常鈞問道。
「嗯。」他低聲道,「今天謝謝你參加畢業典禮,還送了我花……」收到花的當下,柏寧實在太過意外,儘管鮮花很快就會凋謝,他依然慎重地收了起來,暫且放在汽車後座,準備帶回家插到花瓶裡。
「沒什麼,只是小事。」常鈞的聲調有些奇異,「畢竟我們是家人。」
「嗯,是家人。」柏寧笑了起來。
他需要的大概就是這種關係,不是令人肉麻的浪漫舉止,不是時時刻刻聯繫的熱情與悸動,而是恰到好處的關切與在意,不至於越過干涉隱私的那條界線,但也並非毫無交集的平行線,他並不是沒有談過戀愛,可是這一次與過去任何一次都不同,常鈞帶給他的感覺不像是他認知中的戀愛,然而他卻覺得自己更喜歡這種感受。
明明沒有出門的必要,柏寧可以自己搭計程車回家,但在發現時間太晚了過後,常鈞卻主動聯絡了他,親自開車載他回去,即使路程不是很遠,這也仍是常鈞對他的付出,在接受旁人恩惠這方面,柏寧的觀點是不論助益多少,只論有無行動,常鈞無疑是在幫助他。
搭上電梯時,他的步伐有些不穩,常鈞很快就過來扶住了他,一點都沒有起疑心,只有柏寧自己知道,那是假裝的,他是有點醉了沒錯,不過還能站穩,被扶著進入家中後,這才戀戀不捨地鬆開手,直接在沙發上坐下。
常鈞取了解酒藥給他,順便還替他倒了水,柏寧吃了藥,坐著沒動,卻聽常鈞問道:「你想吐嗎?」
這個問題讓他想起自己上次喝醉後嘔吐被常鈞發現的事情,連忙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常鈞看著他,那目光一點都不像是放心。
他知道常鈞在想什麼,要是因為酒醉半夜被自己的嘔吐物堵住氣管意外窒息那就糟了,但他也不想在吃了解酒藥後直接去催吐,讓自己處於安全一點的狀況……他想到這裡,腦海裡靈光一現。
「不如我們一起睡吧。」柏寧知道自己清醒後可能會後悔說出這些話,但這時卻管不了那麼多了,「萬一發生什麼意外,你就在旁邊,也能及時發現。」
常鈞凝視著他,微微蹙眉。
正當柏寧猜想常鈞要拒絕他時,對方忽然道:「好吧。」
他很清楚,酒醉的人應該避免平躺跟俯臥的姿勢,盡量以側躺為主,常鈞也跟著他側躺,睡在他身後,一隻手搭在他腰上,算是固定他的姿勢,以免他恢復平躺或滾下床;常鈞換了睡衣,身上仍有一種沐浴後的清爽氣息,柏寧有些心神不寧。
「抱歉……」
「為什麼道歉?」
「我沒沖澡。」儘管理智還在,但醉意與倦意一起湧了上來,導致他躺上床就不想起來了,更別說身上還有酒精的味道,應該不太好聞,先前一起睡的提議現在看來像是自己為自己挖了坑還主動跳下去,柏寧不免感到尷尬,「還是算了,你回去吧,我一個人睡也沒問題。」
「沒關係。」常鈞在他耳後低聲道,「我的嗅覺沒有你想像中的敏銳。」
……騙人。
柏寧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一點點Ω的氣味都能讓常鈞取出氣味阻隔劑,嗅覺靈敏到讓人難以置信,對方這樣措辭多半是在安撫他,他還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身後傳來了平穩規律的輕微呼吸聲。
常鈞不知何時睡著了。
柏寧隱隱鬆了口氣,拉著棉被,盡量蓋住彼此,隨即也跟著閉上雙眼。
這一晚什麼都沒發生,隔日柏寧醒來,因為宿醉而一陣頭痛,身旁的位置卻已經是一片冰冷,顯然常鈞照著往常的習慣早早起床,在不驚醒他的前提下悄悄離開了。
他心中有些失落,但也沒有多想,趕緊踏入浴室,洗了個熱水澡,將自己渾身上下打理乾淨換了衣物,這才下樓。
柏寧第一眼就注意到自己昨晚拿回來的花束已經被拆開了包裝紙與緞帶,整束裝到了花瓶之中,就放在客廳的茶几上,助理還未到來,這一切顯然是常鈞自己做的,不曾假手外人。
常鈞坐在客廳裡,正在喝咖啡,注意到他下樓時說了句「早安」,柏寧也回了「早安」,對方看起來跟平常一樣,昨晚的事情似乎沒有帶來任何麻煩,這種事或許還會繼續發生,而常鈞也依舊會這樣對待他,出席他人生中的重要場合,在他需要幫助時主動伸出援手,這些會成為柏寧往後生活的縮影。
柏寧望著常鈞,感覺有什麼東西悄悄地塵埃落定。
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自己太遲鈍了。柏寧想道。
常鈞對他的態度一如往常,他剛畢業,卻不急著去應徵工作,除了因為常鈞贈與他的資產讓他得到不用工作就能衣食無缺的生活之外,也有他身為β帶來的問題;α與Ω在法律上享有旁人不能有的特權,比如規定α與Ω有一定天數的特休假,在發情期到來時得以立即請假,此外出示醫療證明也享有照顧發情期伴侶的有薪假,而β卻未必有這種待遇,如果他去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又礙於工作緣故而無法照料常鈞,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他跟常鈞聊過一些關於這方面的事情,對方給了他一些建議,不用急著工作,可以慢慢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去常鈞的公司上班,在相對清閒的部門工作,如果有必要離開也不用擔心無法得到主管允許,又或者準備考研究所,充實自身學識,可以走的路很多,他不用立刻就做出決定。
在與常鈞註冊結婚前,柏寧就已經是胸無大志的人了,考大學時也是依照分數被分配到所屬的大學系所,他對自己的將來沒有太多預想,順利地拿到大學畢業證書,尋找條件相當的公司求職面試,成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這就是他原本會走上的路,只是現在跟常鈞在一起,一切都改變了。
某天吃晚餐時,他終於忍不住再次提起這件事。
「你不會覺得我這樣很沒用嗎?」柏寧問道。他知道常鈞讀的是最好的學校,學歷與在學成績都完美到挑不出毛病,如果不是因為柏宛離世,他們根本是毫無交集的平行線。
「不會。」常鈞望向他,神態如常,「要走什麼樣的路是個人選擇,沒有評價優劣的必要,你也只要做出符合自己期望的選擇就好了。」
柏寧聽到這裡,心中仍是一陣糾結。
常鈞卻道:「如果現有的選項都不滿意,你也可以試著把目光放遠一點,Gap Year在國外很盛行,不管是想要留學或單純遊學,出國見識一番沒有壞處,你可以多花一些時間,探索自己想要什麼,也可以順便學習外語,到那時再決定將來要走哪條路也不晚。」
「這樣我們就要分居了。」柏寧搖了搖頭,「我總不能讓你自己留在這裡。」誠然常鈞是成年人,未必需要他的照顧,但想到把常鈞撇下這件事,他心中就不免生出一絲無來由的不安。
「沒關係,不用考慮我。」常鈞一點挽留的意思都沒有,語氣鄭重,「這是你的人生,你要為自己著想。」
對方說的是真話,也正是因此,柏寧才無法立刻給出回應;他可以理解常鈞是在為他設想最好的那條路,但他的內心對這個答案卻無法由衷感到高興,甚至隱隱有一絲失落。
「我走了你不會寂寞嗎?」
「……」
對方沒有回答,柏寧訕訕道:「剛才是開玩笑的。」
「我知道。」常鈞唇角微揚。
到這裡為止,他還沒意識到這一切的變化,事後仔細想想確實不對勁,常鈞明明需要他的照顧卻還鼓勵他離開這個家,對他的離開抱持著祝福與鼓勵的心態,簡直像是已經做好分離的心理準備。
幾天後,常鈞的發情期到來了。
柏寧本想像往日一樣照顧對方,但常鈞的狀況卻超乎想像,不僅鎮定地自行服藥,甚至連臉上都不見分毫紅暈,也沒有明確的生理反應,最多就是體溫稍稍上升些許,這跟他預期的狀況完全不同。
「我換了新的抑制劑,醫生說需要時間測試新的藥作用如何,所以建議其他幫助緩和現況的事情都盡量不要做,只要能有效控制自己,之後就能繼續使用下去。」常鈞說道。
柏寧聽出這是什麼意思,又回想起昨晚常鈞比平日晚了一些回來,大概是去醫院回診過了,隱隱鬆了口氣,也為對方感到高興;常鈞服藥或自行注射藥劑的情景他看過太多次了,對這件事也多少是在意的,想到常鈞願意配合醫生診治,剩餘的擔憂也跟著逐漸消弭。
「要是新藥有效就好了,你好好休息,有什麼需要的話說一聲就好了,我今天不會出門。」柏寧笑著道。
常鈞頷首,同意了他的提議,但這一天與之後的兩天,常鈞始終關在自己的臥室裡,除了進食之外,一概沒有離開過臥室,柏寧有些擔憂,也提出了疑問,常鈞解釋新藥的副作用是讓人感到困倦,醫生也提過這點,他便遵照醫囑臥床休息,並不是哪裡不適,柏寧這才放心。
也就是從這一次過後,連續幾次發情期都是如此,他才察覺不對。
雖然他們原本就不是真正的伴侶,但相互間的距離卻無聲無息地拉開了,首先是常鈞待在家裡的時間減少了,接著是發情期總是躲在臥室裡獨自度過,假日到來,常鈞會帶著他回去老家看望雙親與孩子,柏寧意識到彼此獨處的時間一直在慢慢減少,這點讓他感到心慌意亂。
……自己被討厭了嗎?
常鈞發現了他生出不該有的念頭,所以委婉地表示拒絕?這也說不通,常鈞或許猜到了,卻沒有躲他,對他也沒有任何厭惡的言行舉止,雙方距離有變化是真的,沒有發情期貼身照顧這個理由,他不曾再踏入常鈞的臥室,也不再與常鈞有超出必要程度的肢體接觸,兩人最近的距離就是並排坐在沙發上,最親密的舉止則是常鈞伸手替他拿掉落在頭髮上的枯葉。
柏寧忽然醒悟過來,畢業典禮當晚,他酒醉時聽見的常鈞那句「畢竟我們是家人」,原來是這個意思……常鈞不會要他離開,不會傷害他,鼓勵他尋找自己想做的事情,無論何時都願意充當他的後盾,給予他支持與幫助,然而他們之間不是戀人,不是伴侶,他們是家人。
……只是家人。
這點對他來說無疑是打擊,但同時又有種詭異的心情發酵,常鈞不知何時察覺了他的好感,主動拉開距離,卻沒有要他離開,也沒有其他動作,似乎真的是將他當成家人了,他一開始過於震驚,回過神來才記起一件事:不管狀況如何,這肯定是對方思考過後得到的結果,而言行不一也是常鈞的毛病之一。
就像他看得出來常鈞不是不在意常昀卻決定不靠近一樣,父子分居,甚至連單獨談話都很少,幸而常昀能在祖父母的關愛中成長,常鈞認為這是對常昀最好的安排;對待柏寧時也一樣,現在拉開距離的初衷顯然是對方覺得這對他更好,可以成為孤身一人的柏寧的家人,卻不必非得要在一起,不推動更密切的交流,不建立更進一步的穩固關係,只要柏寧不被常鈞傷害,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柏寧想明白後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
這就是常鈞,在奇怪的地方展露溫柔與顧慮,堅守自己的原則,抗拒以α的身份讓任何人感到痛苦,包括柏寧在內;至於理由,柏寧隨便想就能找到一大堆。
他們在一起的話柏寧無法擁有自己的後代、他們之間的婚姻是基於互利關係而成型的,常鈞可以用盡所有方法克制自己,但卻還是無法完全斬斷被Ω吸引的天性,說得更直接一點,如果他們真的在一起,常鈞再次捲入與遇見柏宛時相似的事件中,柏寧肯定會為此感到痛苦難受,倒不如趁著感情發展到無可救藥的程度之前停下,將彼此放在家人的位置,這樣雙方都能好過一些。
或許常鈞的想法是對的也說不定,過去柏寧從未想像過跟α在一起,並不是不曾被追求過,但是一概拒絕,對此沒有多餘的興趣,他不能說自己百分之百了解與α成為伴侶的風險,不過任何人都知道,α總是受到天性影響而與Ω在一起,而柏寧是β,他知道自己的價值不受第二性別左右,但也不表示他會在知道前面可能是斷崖的狀況下仍奮不顧身地跳下去。
僅管常鈞的考慮很現實,但至少不是冷酷地宣告關係結束,與他能不能以合法伴侶的身份照顧常鈞也毫無干係,反過來說,常鈞現在已經不把他當成單純的看護了,儘管他失去了必須離開的理由,沒有必須履行的職責,卻還被允許留在這裡。
……或許常鈞也捨不得他。
所以只是默默拉開距離,其他部份一如既往,就像什麼都沒改變一樣,但這不是柏寧想要的,相較於被不著痕跡地輕輕推開,他寧可說出一切,讓常鈞給出真正的回應,而不是維持模糊又微妙的距離。
柏寧思考到這裡,開始回想過往的戀情,不管是哪一段關係,都不是他主動告白提出交往,他在那種關係裡總是處於被動的一方,如果對方不推一把,就算一直停在曖昧無法更進一步,他也不在意;在不知道對方心意的狀況下說出自己的感情,那是柏寧從未做過的事情,然而現在的他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你回來了。」
常鈞看著他,微微蹙眉,柏寧自然了解這個表情是什麼意思,現在已經是午夜了,按理來說,這時的柏寧早該睡了,而常鈞顯然沒料到會看到他。幾秒過去,常鈞開口:「這麼晚了,還不睡?」
「我在等你。」他沒有閃躲,「沒想到你加班到這個時間。」柏寧當然是故意的,如果事前約了對方找時間談談,那只是給對方思考的機會而已,成果遠不如突襲作戰有效。
常鈞臉上沒有太大變化,一邊解下領帶一邊道:「為什麼?」
「為什麼等你,理由你不是最清楚?」柏寧笑了一下,「我又沒有刻意隱藏,你也知道我對你的好感,所以才這樣對我不是嗎?發情期的時候不需要我幫助,平常盡量不與我獨處,我靠近一些你就會退開,我不可能沒有注意到吧。」他愈說愈是不高興,努力壓抑著心中的焦躁,「你想說什麼其實可以直說,不用這樣不著痕跡地拒絕我。」
對方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明白今天無法迴避這場談話,索性在一旁坐下,開口道:「你對我的好感,現在還只是好感,而不是喜歡,既然不可能繼續發展下去,倒不如提前結束。」
柏寧心底一陣酸澀,「為什麼不可能繼續發展下去?只要你想……只要你願意的話……」
「你是β,我是α。」常鈞定定瞧著他,「就算我愛上了你,與你在一起,之後呢?你還是要日日夜夜擔心我什麼時候發情,會不會被Ω的氣味吸引,會不會在無法抗拒的狀況下讓Ω懷孕,甚至標記對方……如果這些事都發生了,你又要怎麼辦?」
柏寧啞口無言。
他確實沒辦法反駁常鈞的顧慮,這些都是真的,甚至不能說常鈞杞人憂天,在違背自身意志的狀況下發生性行為孕育後代不是什麼少見的事情,因為這都是已經發生過的現實,常鈞有多厭棄這段晦澀的過去,沒有人比他更加明白。
常鈞的拒絕是在為他著想,柏寧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明明這都是早已預料到的事情,但預期與對方親自說出口畢竟是兩回事,自己的感情不被接受依舊讓他感到難堪。
與其說常鈞為他著想,倒不如說常鈞對他的在意仍在考慮各方面因素後可以割捨的程度,這點更讓他難受,常鈞對他沒有情不自禁也沒有過多的執著,所以才能不受干預地決定放手。
柏寧深深吸了口氣,盡量維持平靜,「那家人又是怎麼一回事?你不希望我對你產生好感,卻能把我當成家人?」
「你誤會了。」常鈞道。
「什麼意思?」他不免皺眉。
「不是那個意思。」常鈞頓了頓,目光中多出一絲難解的情緒,「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成為你的家人。」
柏寧咬著嘴唇,垂下了目光。常鈞說的這些是為了他,為了孤身一人一無所有的他,以現況看來,即便他憤而離開,對方只要找到能夠代替他的人就好,況且常鈞有自己的家人,不缺他一個人。
他心中有一股火隱隱燒了起來,卻無處宣洩,常鈞拒絕他是為了他,常鈞願意當他的家人也是為了他,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常鈞不是厭惡他,只是無法與身為β的他建構各方面都不受保障的伴侶關係,他知道自己應該感恩戴德,但他做不到,既沒辦法真的當作這件事沒發生過,也沒辦法按照常鈞的提議繼續當家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
「……」
「我知道了。」柏寧不敢看對方,盡量放緩聲調,語氣依然僵硬,「你現在後悔了吧,沒事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這就是報應。」
「那不是報應,我從沒那麼想過。」
常鈞這話像是想安慰他,卻起了反效果,柏寧知道這不是謊言,但他可以給予的回應僅有沉默。
他知道常鈞的答案了,不管他的感情如何,他們不會有未來,最多就是像現在這樣了,柏寧沒有必要把自己綁在這裡,縱然常鈞提議彼此可以當家人,卻不代表柏寧必須接受這個結果。
柏寧抬起頭,望著常鈞,壓抑著心中的澀意,冷冷道:「我不想當你的家人,你不必施捨我任何東西,像一開始那樣維持距離相處就好,發情期需要旁人照顧時不用避開我,反正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除此之外會造成你困擾的事情我也不會再做,如果你回診狀況不錯,不需要我照顧你或希望我搬走也可以直說,婚前協議裡寫得很清楚,基於雙方同意的前提可以不履行同居義務。」
常鈞看著他,目光微微驚愕,似乎沒想到他會說得這麼直接。
柏寧勉強笑了一下,「如果你沒意見的話,就這樣吧。」他起身離開客廳,踏上了樓梯,他可以感受到常鈞盯著他的背影,卻一次都不曾叫住他,這大概就是默許他的提議。
什麼都還沒開始就結束了,柏寧有些悵惘,回到臥室裡後想了想,打開電腦,登入求職網站;雖然常鈞沒有主動提及,但他知道自己未必能在這裡長久地住下去,誠然結婚時常鈞贈與他一部分資產,可是柏寧最終還是得靠自己活下去,不管是經濟還是心靈,獨立就是唯一的出路。
更別說常鈞看起來真的不需要他了,常鈞近來固定去醫院回診,兩週一次,儘管柏寧不曾再陪對方就醫,但從對方發情期時鎮定的狀況而言,持續回診調整藥物似乎很有效,不再是發情期才施打抑制劑,而是開始在平日服用藥物調節荷爾蒙與發情期,過去那種發情時失去理智乃至於把臥室弄得亂七八糟的狀況不曾再發生過,他一邊為對方高興,又有一絲說不出口的失落。
他想著這些事情,一陣倦意襲來,不知不覺閉上了雙眼。
隔天醒來,柏寧看著手機顯示的時間,一動也不動。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生理時鐘逐漸與常鈞同步,對方早上慢跑或游泳結束後,他正好清醒下樓,兩人一起吃早餐;現在下樓的話,常鈞肯定還在用餐,但柏寧卻一點都不想動。
對他來說,這一切太難受了,更別說在尷尬之外,他也有自己的情緒需要處理,被拒絕的委屈、不快與傷痛聚積在心底難以消除;要是現在下樓,肯定會把脾氣發在對方身上,但常鈞沒有做錯任何事,就連拒絕他也是有憑有據態度和緩,為此生氣的自己反而像是錯的那一方。
柏寧一開始並不認為自己對常鈞有執念,隱約覺得能夠順其自然地發展也不壞,但常鈞的拒絕讓他知道,他對這件事的在意程度非比尋常。
他算著時間,推斷常鈞應該走了,這才下樓。
餐桌上果然只剩下一人份的早餐,助理問他要不要放微波爐加熱,柏寧婉拒了,匆匆吃完早餐,又回去臥室。他打開筆電,注意到已經有幾封面試邀請寄到帳戶了,但卻沒有立刻打開來詳讀,而是開始搜尋租屋。
儘管不是要立刻搬出去,然而找一下有沒有合適的租屋也沒什麼不對,常鈞當然不會趕他出去,但對他來說,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留在這裡,這本身就是某種煎熬;往積極的方向想,暫且分開一陣子對彼此都好,他需要時間讓自己的情緒沉澱,重新找回理性與冷靜。
柏寧站在鏡子前,還是不太習慣自己西裝革履的模樣。
這套西裝是常鈞為他準備的,兩人註冊結婚時,他也穿著這套衣服,現在想起來其實有點諷刺,不過他也沒有更正式的衣物了,面試時間有點趕,比起臨時去購物,還不如直接穿著這套西裝去參加面試。
大概是太緊張了,事後柏寧根本想不起確切的面試過程,但從對方臉色推斷,自己被錄取的機率不高;另一家公司倒是還算穩妥,柏寧感覺自己回答時表現不錯,但後來聽到其他應聘者聊天,這裡的錄取率相當低,他又開始覺得自己已經出局了。
從求職開始就事事都不順利,柏寧不免沮喪,幸虧在跟江延提起租屋的事情後,對方爽快地提議與他見面,把手頭上的資料給他。兩人約了下午,柏寧先到一步,江延看見了他,直接走到了咖啡廳的角落,在他對面坐下,取出隨身碟遞給他。
「為什麼你都畢業了還要幫學弟找房子?」江延說完,抬手招來服務生,為自己點了杯咖啡,顯然對問題的答案並不是特別在意。
「聊天時談到才順便幫忙問的,總之謝啦。」柏寧笑了笑,轉移話題,「要吃下午茶嗎?我請客。」
「這還差不多。」江延也跟著笑了。
趁著對方與服務生交談的空檔,柏寧取出平板電腦,開始複製隨身碟裡的資料,裡頭除了詳細的租屋資訊,推薦或不推薦的房東之外,甚至附上了租屋合約影本作為參考,柏寧一開始就決定在學校附近找房子,才向江延要了這些資料,但因為還未準備好跟其他人討論自己與常鈞之間的現況,所以乾脆把租屋的緣由推給了不存在的學弟。
原本江延是打算直接將資料傳給他的,但在知道他今天要去面試後,這才決定約他在面試後碰面,順便小聚一下。
「面試怎麼樣?」江延喝了口咖啡。
「不怎麼樣。」柏寧嘆了口氣,「應該不會被錄取吧。」
江延在這方面是個稱職的朋友,一邊傳授他面試的訣竅,一邊恨鐵不成鋼地數落他不夠用心;但柏寧在這方面跟江延確實截然不同,跟高中在校成績名列前茅並通過面試高分入學的江延不同,柏寧全靠筆試才得以入學,在這方面實在沒有經驗,江延給了他不少建議,他也沒有浪費對方的好意,一一記下。
這頓下午茶喝得有些久,與江延道別後已經將近傍晚了,他搭乘捷運回去,屋內一片黑暗,一個人都沒有,顯然常鈞今天也還未回來;他加熱了助理準備的晚餐,坐在沙發上吃了起來,一邊百無聊賴地咀嚼食物,一邊用手指在平板上滑動,漫不經心地讀著資料。
過了一會,廚房裡響起鈴聲,柏寧這才想起自己把手機忘在廚房裡,起身過去接了電話,發覺只是推銷客服電話,沒說幾句就掛掉了,順手把自己用過的餐具都清洗乾淨,還煮了咖啡,回到客廳時,正巧撞見了剛回來的常鈞。
常鈞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平板上,內容就是他剛剛看到一半的租屋資訊。
他心中掠過一絲慌亂,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就算常鈞看到了,大概也不會多說什麼,而他的猜測也沒有錯,常鈞目光轉向他,打量著他的著裝,「你穿得很正式。」
「我今天去面試,當然要穿正裝。」柏寧盡量讓自己的口氣顯得若無其事,「你吃過晚餐了嗎?要是還沒有,冰箱裡還有一些食物可以吃。」
「你已經想好要去工作了?」常鈞的視線沒有挪動,「我記得你還在猶豫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想通了。」柏寧飛快道,「與其多方考慮,倒不如親身體驗。」
「你準備搬走?」
對方語氣平和,柏寧微微鬆了口氣,點了點頭,「不是立刻就搬走,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住處,我們也還沒有正式談過,所以……」他含糊地收尾,垂下了目光。
常鈞沒再說話,柏寧依然能感覺到對方還在看他,那讓他極為不自在,整個人緊繃又隱約生出一絲煩躁,偏偏還得強裝自然,常鈞的沉默讓他不知所措,過了一會,他才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轉身上樓。
他可以感覺到,常鈞想說什麼,但卻沒能說出口;或許是想要給他建議,或者是寬慰他不用急於求職,反正目前衣食無憂,但他們都還記得柏寧那天說的話,只要維持距離客氣相處就好,所以常鈞如果說到那種程度,反而是越界了。
不管怎麼說,常鈞的建議不可能讓現況好轉,至少他是這麼覺得的。
接下來幾天迎來的數次求職面試都稱不上順利,連約了時間談租約的房東也在浪費他的時間,不是屋子狀況不符合描述就是租約有相對不利於房客的條款,他參觀了幾處租屋,都沒能找到滿意的住處,只能暫且把這件事放到一旁。
畢竟常鈞沒有趕他出去,而且雙方分居的前提是雙方都同意這個決定,如果常鈞拒絕,柏寧還是可以堅持搬出去,但這樣做等同違反了婚前協議的條款,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簡言之,他必須得到對方的許可才能光明正大搬走。
但問題也在這裡:自從把話說開後,彼此都能感覺到那種難以形容的尷尬,柏寧幾乎無法直視對方,總是逃避著視線交會,假裝自己不在意常鈞,這不過是自欺欺人,柏寧還是會忍不住觀察對方。
近來常鈞看起來總是有些疲倦的樣子,大概是因為公事繁重還得應付發情期,但對方正式接受治療與服用藥物後,狀況相當不錯,連發情期也趨向穩定,儘管他們之間拉開了距離,他依然悄悄地紀錄著對方的發情期,所以才會知道這些事,常鈞用的是某種新藥,難免有副作用,或許那才是難掩倦態的主因。
除此之外,其他部份倒是還好,常鈞依然持續每天運動的習慣,三餐也是正常進食,藥物有效且沒有多餘的影響,這對常鈞來說是好事,但對柏寧而言,這只意味著一件事:常鈞是真的不需要他了。
柏寧有時會想像自己找到住處搬走,一個人住在新家,屋內除了他沒有別人的空曠場景,或許還是套房比較適合他,不需要客廳,只要有臥室跟獨立衛浴就可以了,他會找到新的住所,而常鈞會留在這裡,就像柏寧到來之前一樣,幾乎沒有變化。
……不,一開始就是他搞錯狀況了。
即使是以照顧常鈞的身份留在這裡,也不可能留一輩子,他們終究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註定會走向不同的目的地。
柏寧想到這裡,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雖然他們誰都沒有刻意解釋現況,但助理明顯讀懂了他們之間的氣氛,沒有多此一舉地詢問,柏寧對此感到慶幸,然而聽著助理的話,他的心情又慢慢沉了下去。
「三天兩夜?」
「沒錯,婚禮的地點在某個專營渡假業務的私人島嶼,整座島都被租下來了,所以在隱私與安全兩方面都可以放心。」助理一邊看著平板螢幕一邊道,「賓客人數不多,具體行程都訂好了,第一天舉辦單身派對,婚禮在第二日白天,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在那之後直接搭機離開。」
「搭機離開?」柏寧茫然道。
「沒錯。」助理立刻給出了詳細的回應,「此次出國將經歷兩次航程,先抵達該國機場通關入境,再從那裡搭乘私人飛機或直昇機登島。」
柏寧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他擔憂的當然不是搭飛機,而是身處飛機上,他沒有任何避開常鈞的辦法,無路可走,不管座位遠近,總歸是要一起行動的,這點讓他稍感煩躁,更別說看到即將結婚的夫婦名字時,他就開始覺得後悔了。
即將結婚的夫婦是常鈞的親戚之一,女方是相當知名的女演員,是一名Ω,雖說演技平平,但美貌本身壓過了一切,男方是柏寧有過一面之緣的對象,大概是常鈞的遠房表弟,關係遠到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只能隨口叫表弟的那種親戚,柏寧對男方的印象相當不好,身為α的優越感與作為社會名流高高在上的姿態在對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事後還發現對方發表過評斷β與Ω是次等公民的歧視言論。
可惜這是推不掉的應酬,柏寧與常鈞必須一起出席。
「我可以自己去。」常鈞望著他,「不用勉強。」
「沒關係。」柏寧垂下目光,「這是應酬的一部分,既然也邀請了我,我就應該出席。」即便常鈞不說,他也知道常鈞目前掌控的事業有一部份是與這位表弟合資經營,明擺著是生意上的夥伴,不必像外人一樣想方設法籠絡討好,但至少得維持一定的聯繫,換句話說,這不是他能夠隨便找個理由直接避開的場合。
仔細想想,不過是三天兩夜的行程罷了,就算得跟常鈞接觸也不至於讓他痛不欲生,儘管仍有幾分難受,但他逐漸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也能克制情緒,用平靜的心態面對常鈞,無論如何,事情不可能更糟糕了。
這時的他完全沒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飛機上,常鈞正在吃午餐,細嚼慢嚥,顯然經過嚴格的禮儀訓練;柏寧悄悄抬眼,看了一下對方,又垂下目光,興致缺缺地用餐具戳著盤子裡的食物。常鈞就坐在距離他僅隔著一條通道的地方,即使雙方都沒說話,也難掩古怪的氣氛。
途中有幾次,常鈞若無其事地搭話,問他有沒有去過類似的地方渡假,如果沒去過,又想去什麼地方旅行,柏寧簡短回答了問題,最終才委婉表達自己對旅行與觀光都沒什麼興趣,而後對話又中斷了。
常鈞可能意識到他不想被打擾,之後沒有再次搭話,柏寧機械地吃完食物,正在等人收拾餐盤時,注意到一旁有什麼東西掉到地上,朝他的座位滾了過來,他細看後才發現是常鈞的藥罐,上頭沒有貼任何標籤,但半透明的瓶身依舊能讓人辨明裡頭容納的東西。
他伸長手撿了起來,遞給了常鈞。
對方朝他點頭,「謝謝。」
「不客氣。」
這就是他們在航程中所有的對話,柏寧戴上了耳機,隨便找了一部電影播放,目光放在螢幕上,假裝專注看電影,其實是在發呆,過了一會就那樣戴著耳機睡著了,再醒來後便是飛機落地的時間,他們在機場搭上了私人飛機,往海島前進,柏寧望著窗外風景,無心欣賞。
一片碧藍的大海遠處隱約出現了島嶼,柏寧看了一眼就挪開目光,他不會對大自然的美好風光大加讚嘆,也不具備那種感性,而常鈞在這方面顯然持有與他相近的觀點,對風景一點興趣都沒有,雙方無意間目光對上,又各自移開。
下了飛機之後,風景更加壯麗,渡假村是以復古風格建成的建築群,分成十餘處獨立別墅,遠遠望去,海灘猶如一片白沙,海面閃爍著太陽帶來的光芒,相當刺眼,他跟在常鈞身側,一起來到了他們被安排的客房。
別墅內部裝潢奢華,他們入住的房間附設客廳,具備寬廣到可以曬日光浴的陽台,連浴室也佔地甚廣,還有足以讓數人共浴的按摩浴缸,偏偏只有一間臥室,臥室裡也僅有一張大床。
因為他們是伴侶,所以為他們安排了這樣的客房,理智上可以接受,但在看到床上灑成愛心形狀的玫瑰花瓣與歡迎入住的香檳與卡片時,柏寧的嘴角仍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
常鈞也看到了,不過沒有放在心上,等服務生替他們放好了行李,給了小費,轉過身在客廳坐下,打量著周遭環境,接著道:「你可以先休息,或者做些別的事情,派對傍晚後才開始。」頓了頓,又道:「不用在意,晚上我睡沙發,你睡床上。」
柏寧原本只是有些無措,但聽到這段話的瞬間無端生出一絲怒氣,費了一些力氣才沒將這些怒意形諸於言語。
他是生氣沒錯,但不是因為常鈞的疏離而生氣,恰恰是因為對方明明配合著這種客套的相處方式,卻還主動提議自己睡沙發,結果還是變相地照顧了柏寧,這才是他生氣的理由。
常鈞會照顧他,也會在意他的需求,甚至在飛機上還問過他對旅行的興趣,或許是想為他安排行程,如果他想去觀光,常鈞或許會主動陪他去,幫助他應付語言不通帶來的難關,可是最多就是這樣了。
他有些鬱悶,隨口道:「你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如果不累的話,現在可以試穿一下明天要穿的衣服。」常鈞語氣平穩,像是沒感覺到他的不快,起身打開了行李箱,「時間有點緊,是按照結婚時那套衣服的尺寸做的,不知道是否還合身。」
這就是常鈞的風格,連這種瑣碎小事都會放在心上;然而常鈞愈溫柔,柏寧心中就愈不是滋味,匆匆試穿後,柏寧藉口到外頭閒逛,離開了建築物。因為整座島嶼被包下來的關係,沙灘上沒什麼人,他在海邊散步,過了一會,才轉身回去,沿著建築物走動,不知不覺來到了隔天預定舉行婚禮儀式的地點。
佈置才完成了一半,但隱約可以看出露天婚禮的雛型,像老套的電影場景一樣,修剪整齊的草坪,兩側是賓客席,中間新娘預定走過的通道兩側以玫瑰與緞帶裝飾,來到走道盡頭,越過三階寬矮的階梯,就是新郎與新娘預定交換誓約的地方,後方有一道高大的花拱門,上頭紮滿了各色玫瑰,又以白紗裝飾,可以說是極其浪漫。
柏寧看著那些玫瑰,想起了自己畢業典禮那天,常鈞送給他的那束花。
即使再怎麼小心仔細地照料,被剪下來的玫瑰終究註定凋零枯萎,不管他做什麼都無法挽回。
他在心裡苦笑,看著眼前場景,想起了自己的婚禮……當然,那不能說是婚禮,他們只是註冊結婚而已,常鈞沒有給予他任何誓言,也不曾替他戴上戒指。儘管當時不以為意,現在回想起來,心頭卻微微一酸。
天色暗下來了,柏寧往建築物走去,回到客房,只見常鈞看起來已經準備好了,連忙換了衣物,準備出發。
單身派對的地點在另一側的建築,兩人並肩往前走,常鈞道:「待會你多吃些東西,要喝酒也可以,別喝多了。」
聽起來就像在叮囑幼童一樣,他想起自己酒後難受的狀態,點了點頭。
「我剛才問過了,現在是大多數賓客參與的場合,過後才是新郎新娘各自舉辦的單身派對,他們會轉移地點到泳池,受邀的僅有關係親密的少數賓客,你可以直接回去休息。」
「那你呢?」他下意識問道。
「我會去一趟。」常鈞說道,「禮貌性露個面。」
柏寧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就在常鈞第三次被人圍住時,柏寧正在旁邊吃東西,常鈞的外表很有吸引力,帶來追求者並不讓人意外,常鈞仍站在那裡,臉色不冷淡也不熱情,不像是沒有在聽人說話,但也不像專注傾聽,時不時點個頭罷了,在旁人提出邀約時會明確拒絕,這也是常鈞唯一能做的事情。
畢竟常鈞跟柏寧一樣,身上沒有任何證明自己已婚的物品,雖然柏寧聞不到,但常鈞身上的氣息大抵也不像標記過任何人,氣味阻隔劑效果也是有限的,所以在場的Ω被常鈞的氣味吸引並進一步示好是相當合理的事情。
這些人跟柏寧沒什麼不同,差距只在他還有常鈞合法伴侶這個客觀身份存在,除此之外,他們都是一樣的,不管是β還是Ω,都不是常鈞想要的。
他嘆了口氣,才想放下餐盤,跟常鈞說一聲自己先離開時,卻看見單身派對的主角往常鈞的方向走來。
「表弟。」常鈞淡淡道。
柏寧連忙起身,往常鈞的方向走去;雖然常鈞沒有叫他,但作為伴侶的他在派對主人打招呼時總不能當作沒看到。
「……的孩子讓姨母撫養?」
常鈞點了點頭,恰好瞥見了他,柏寧快步過去,只是客套地朝新郎點了點頭,畢竟不熟,也不好隨便搭話。
「剛才我們正說到育兒的事情。」對方望向他,臉上帶著一絲嘲弄,「畢竟是β,怎麼會知道如何撫養α,連氣味變化都聞不到不是嗎?」
不等常鈞回應,柏寧直接道:「我沒有育兒經驗,交給長輩照顧是最合理的解決方式,我也確實聞不到α與Ω的氣息,不過這世界上有九成人口跟我一樣聞不到,所以這也不是什麼特別少見的事情。」
他態度坦然,說完這些話,便毫無畏懼的瞧著對方,等待回應;他跟新郎見過面,知道對方說話有時不時挖苦β的習慣,覺得身為α高人一等,一點都不客氣,柏寧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態度也趨向淡定。
新郎臉色變了,像是壓了壓情緒,反問道:「所以你也承認β沒有撫養α的資格?」
「我沒有思考過這種事情。」柏寧不疾不徐道,「如果你這麼覺得的話,應該為此做些什麼,比如大多數的孤兒院或兒童福利機構都是由β運營的,你應該要求這些地方把收容的α或Ω交出來,他們沒有撫養第二性別不同的孩童的資格,這些孩子即便流離失所無家可歸都比被β養育成人來得幸福。」
所有人都能聽出他的嘲諷,大廳裡變得無比安靜,人群裡甚至傳來些許竊笑聲。
如果是平常,他會維持沉默,對方說完話後沒有得到任何反應便會自討沒趣地離開,但這次不同,柏寧一時沒有忍住,還是說出了這些話,同時努力裝作沒注意到常鈞凝視著他的視線。
「你連自己的伴侶都管不好,表哥。」新郎冷笑,知道說不贏他,索性轉移目標,「對了,我想起來了,他只是β,你沒辦法利用標記影響他……前一任表嫂也一樣不曾被標記過,我一直很好奇,是她不願意,還是你根本無法標記任何人?」
這無疑是令人難堪的提問,常鈞只是靜靜瞧著新郎,沉默不語;但新郎卻猶不滿足,振振有詞,「如果是因為這個理由你才跟β結婚的話,倒是可以鬆口氣了,反正β不能被標記,所以你做不做得到也無所謂了,對吧?」
周遭異常寂靜,所有在場賓客都關注著這場對話,常鈞的沉默與新郎的輕蔑都完整地呈現在眾人面前,常鈞一言不發,沒有出聲解釋,這種退讓的態度卻反而讓柏寧心中燃起一絲怒意。
「你懂什麼?」他冷冷道。
新郎瞪他一眼,「我不是在跟你說話。」
柏寧沒理會這句話,逕自道:「聞得到Ω的氣味,還能以α的身份標記Ω,讓Ω成為你的附屬品,這點比什麼都讓你高興,對吧?你可能還不知道,這不是上天或命運給你的恩典或祝福,你只是延續了你雙親基因的產物,就像其他人一樣,你不是特別的。」
他頓了頓,「你覺得能在發情期靠氣味吸引伴侶很了不起嗎?被你氣味吸引的Ω不是喜歡你,而是喜歡你的基因,你的基因決定你的氣息,能輕易找到伴侶也只是因為基因而已,你能做到的不過是每個α都能做到的事情,常鈞可以標記任何一個Ω,只是他不這麼做而已,選擇不做跟做不到是兩回事。」
對方臉色愈來愈難看,但柏寧卻無法踩下煞車,那些話像是有自主意識一般,不斷脫口而出。
「我不認識新娘,不知道她為什麼願意跟你結婚,非得在她被你吸引或被你的基因吸引這兩個理由之間選一個的話,我認為是後者。」柏寧嘲弄一笑,「但常鈞跟你不同,我是β,不只無法發情也聞不到常鈞的氣味,我不會受到任何生理層面的影響,即使如此,也依舊被常鈞吸引而愛上他,所以我才能站在這裡說這些話:你只能靠α的身份掌控Ω蔑視β,藉此建立自己的自尊心,你需要永久標記才能確保別人留在你身邊,但這些常鈞都不需要。」
Chapter 6
周遭太安靜了,旁人的視線如芒刺在背,柏寧一聲不吭,低著頭匆匆走開。
他知道自己這番話或許為常鈞帶來了麻煩,但正如他所知,常鈞並不是爛好人,也不是不會感到受傷,即使只是旁人的言語,一樣會讓他難受,柏寧過去可以壓抑私人情緒,維持得體的沉默,這一次卻失敗了。
一口氣說完想說的話,也差不多該考慮一時衝動帶來的後果了。
他對常鈞跟表弟的合作並不清楚,但是常鈞此前一直對表弟多有容忍,或許有不少顧慮,在他得罪對方後,常鈞絕不會責備他,也不會要求他向對方道歉,然而他為常鈞造成的損失帶來的麻煩是真切存在的,這點絕對無法否認。
夜晚的海邊有些冷,他快步回到客房,在床沿坐下,看著那套掛起的西服,心想常鈞的細心大概派不上用場了,他不覺得新郎會希望他出現在婚禮,而他也不想出席,倒不如直接收拾好東西,明天先離開。
當然,這一切還得跟常鈞商量,但在他回來後,常鈞並沒有跟著回來,多半是在為他收拾爛攤子,想到這裡,柏寧心中愈發酸澀,不管是有心或無意,他終究不該開口,常鈞自己都沒有反駁,他反倒多管閒事了。
「……你還好嗎?」
柏寧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轉過身軀,「你怎麼回來了?」
常鈞站在門口,平靜地凝視著他,「沒有必要待在那裡,所以就回來了。」
他咬了咬牙,「是因為我吧,那些話為合作帶來了變數……你向他道歉了?」他想像著常鈞向新郎致歉告辭的情景,愈發鬱悶,他本意並非如此,卻讓原來沒做錯任何事不該道歉的人替他道歉了。
「沒有。」
「什麼?」柏寧一怔。
「我說我沒有道歉。」常鈞定定瞧著他,「我告訴他,合作中止,我會撤資,違約為公司帶來的損失我會自己承擔。」
「承擔損失?」柏寧一聽,登時慌了。
「我會以個人身份支付違約金,但是對方前期投下去的錢已經收不回來了,除非立刻找到別人接手注資,否則他只會比我賠得更多,那是遠大於違約金的數字。」常鈞語氣平常,像是閒聊一般地說道,「婚禮也不用參加了,明天我們就搭機離開,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也可以針對他剛才那些話提告。」
柏寧說不出話了,內心五味雜陳,過了一會才艱困道:「你為了我,跟他翻臉了?」
「不是那麼一回事。」常鈞的態度依舊輕鬆,「如果他那樣侮辱我,你特地為我說話,我卻因此向他道歉,那對你太不公平了。既然話都說了,也沒有收回來的必要。」
「你不生氣嗎?」柏寧不禁提高音量,語氣激動,「我毀了你的生意!」
「你不是毀了我的生意,你是為了我說話,這兩者是不一樣的。」常鈞在一旁坐下,「你記得我們第一次一起出席晚宴的事情嗎?」
柏寧有些不明所以,但仍點了點頭。
「那時你遇見他,他說了一些性別歧視的言論,可是你的臉上一直維持著笑容。後來我問你為什麼不生氣,你說沒有必要跟他一般見識,當成路邊瘋狗吠叫就好。」常鈞安靜了一會,緩緩道:「為什麼你當時覺得無所謂,現在卻忍不住反駁?」
柏寧聞言,面紅耳赤,「你真的不知道嗎?不要裝傻……我剛才都當著所有人的面前說我愛上你了,你到底要我說幾次……」他說不下去了,垂下了目光,感覺臉頰也是一片滾燙,只能窘迫地別開臉;如果不是因為喜愛與在乎,他何苦在常鈞被惡言相向時開口反擊。
常鈞卻沒有放下這個話題,「我之前說過了,我們之間有不少無法輕易解決的難題,從生理層面考慮,我們也不是合適的伴侶,我隨時可能被Ω吸引,或者在不受控制的狀況下標記Ω,而你也必須承擔我身為α帶來的一切麻煩,更別說我們之間不可能有孩子這件事……在你說愛上我之前,你想過這些嗎?」
……又來了。
常鈞不會接受他,他早就知道這點了,可是聽著對方說出這些話,即使那都是事實,對他來說卻與心病無異,被這樣一說,他便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當然想過!」柏寧嗓音微啞,難掩激憤,「我會比你對待你自己更苛刻,發情期的時候我會把你鎖在臥室裡,哪裡都別想去,有必要的話我會親手替你裝上口枷,你別想標記任何一個Ω;定位裝置永遠不許關掉,我要隨時知道你在什麼地方,無論是公事或私事都不准與Ω獨處,我們之間沒有孩子更好,你永遠是我一個人的,你聽清楚了嗎!」
常鈞遲遲沒有說話。
柏寧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的瞬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覺得自己似乎說了不該說的話,然而他確實也這樣想過,若是必須做到這種程度才能留住自己喜歡的對象,他會毫不猶豫地行動,但只要常鈞不接受他,那麼這一切都只是空想,沒有任何意義。
過了幾秒,柏寧聽見了笑聲,以為對方在嘲笑他,心中怒氣燒得愈發熾烈,抬頭望去,才發覺常鈞的表情與他想像的不同。那張總是沒有太多情緒的臉上沒有他想像中的嘲諷,卻有一絲很淡的笑容,用一種近乎滿載著感情的視線望著他,他登時呆住了。
花了一點時間,柏寧才想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常鈞一直以來表達的,都是雙方在一起會遭遇的難關與困境,這是為了讓他體認現實而說的,而柏寧將這些話視為拒絕,沒有繼續深思下去;實際上常鈞從來沒有真正拒絕過他,也沒有要他搬走,與他拉開距離。
……常鈞或許一直在等柏寧說出這些話。
在體認了艱困的現實後還能堅定自己的感情,那比直接表白更重要,他們在一起未必會有好結局,但常鈞或許在等柏寧反駁這番話,即便前景黯淡,他們有時不得不向現實妥協,但那不等於他們無法克服這些阻礙,只是當時柏寧認為自己被拒絕了,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這些事情不能由常鈞告訴他該怎麼做,不能讓常鈞開口要求他配合,柏寧必須自己想清楚一切再做出決定,往後將遭遇的困境與難關,這段關係隱藏的風險與顧慮,這絕不會是一條平坦無阻的道路,常鈞一直在等他找到答案,無論結果是離開或留下,都在於他的選擇。
「你真是……」話才說到一半,柏寧已經忍不住起身走過去,抓住對方的衣領,低頭就在常鈞唇上用力吻了幾下,因為過於激動,還不小心咬到了對方的嘴唇,登時嚐到一絲淡淡腥味。
他退開些許,只見常鈞唇上染了一點血紅,靜靜地瞧著他,唇角卻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笑容。
柏寧不笨,當然知道常鈞為什麼要笑,他也有點壓抑不住心中的雀躍,他剛才激動之下說出的話正是常鈞一直以來最在意的事情,作為α卻無法抵抗Ω帶來的影響,以及不可控制的後果,那一笑也是因為知道柏寧了解一切顧慮與負擔,除了心意相通兩情相悅之外,大概沒有任何詞語能用來形容這一刻。
「你該不會是覺得我們之間有無法跨越的差異,所以才……」
所以才不主動追求柏寧,不積極推動關係,不開口告白也不要求他回應感情。他沒有全部說出來,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對方,而常鈞也如他所想,給出了真實的答案。
「我沒有要求你跟我在一起的資格,至少現在還沒有。」常鈞的笑容淡了一些,「你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而我不能。我無法靠意志力或我們之間累積的感情控制自己,只要我還是現在這種狀態,就還是有可能被其他的Ω吸引甚至標記對方,那對你不公平,我沒有要求你全盤接受這一切的資格。」
「那麼現在呢?」柏寧反問,唇畔含著一絲笑意。
「從你說出『我會比你對待你自己更苛刻』這句話時,我就已經沒辦法拒絕你了。」常鈞深深瞧著他,目光複雜,「我不希望有第二個柏宛或第二個常昀出現在往後的人生中,不管是綁住我困住我對我注射藥物,只要能阻止我失去理性做出錯誤的事情,不管你對我使用什麼手段我都不在乎……你能確保我不傷害到你也不傷害到別人,那是最好的結果。」
這是常鈞的心病,柏寧是最清楚的人,眼看著對方神態黯淡,連忙轉移話題,「那些事情可以往後再談,那個、我們……」他頓了頓,有點侷促,但仍開口道:「所以我們現在算是在一起了對吧?你……接受我了吧?」
「是。」常鈞淺淺笑了一下,「但不是我接受你,是你接納我。」
柏寧知道對方心中依然對柏宛與常昀存有負疚感,從那之後一直形單影隻,即便擁有法律意義上的伴侶,也只不過是形式而已,開始一段新的感情關係並不是簡單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常鈞似乎把他自己擺在比柏寧更低的位置,不主動追求並不是態度消極,更像是害怕後果而不敢越界,所以才說沒有資格要求柏寧接受一切風險。
他伸出了手,在染了一絲血腥的嘴唇上抹了一下,「你流血了。」
「沒關係。」常鈞不以為意,「反正接吻時不會痛。」
柏寧感覺自己臉上像燒起來了一樣,但並沒有退縮,而是往前走去,「你是在暗示我,想吻你就可以吻你,不用產生其他顧慮?」
「不是暗示,是提醒。」常鈞語氣平穩。
柏寧這次沒有再開口了,再次含住對方的嘴唇,輕輕地舔了一下,這才開始深入,明明只是接吻而已,卻讓他心臟怦怦直跳,那聲音大得連自己都能聽見;不知不覺,他已經跨坐到常鈞腿上,對方的手扶著他的後腰,偶爾輕柔摩挲,而他整個人埋在對方懷裡,呼吸不順,卻不願停下這個過於漫長的吻。
他難以克制地喘息著,面紅耳赤,一吻結束,已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柏寧抬眼去看常鈞,對方的呼吸也有些亂了,然而臉色沒什麼變化,他稍稍挪動,換了個姿勢,這才注意到身下的異狀;察覺常鈞生理反應的瞬間,他的臉頰愈發滾燙,下身跟著有了反應,乾脆將臉埋在常鈞肩上。
常鈞沒有說什麼,但柏寧知道常鈞也注意到他的反應了,他本以為常鈞會放開他,好讓熾熱的欲望自然冷卻,對方卻收緊了手臂,讓他靠得更近,雙腿敞得更開,柏寧半硬的性器抵著對方的腹部,會陰處被硬物由下往上抵著,情慾激盪之際,不由得試探般地蹭了一下。
他不禁吸了口氣。
明明都穿著衣物,只是隔靴搔癢般蹭了一下,柏寧卻心跳如擂,一絲快意登時湧了上來,令他微微顫抖,才要說些什麼,常鈞已經按著他的後頸往前,再次吻了他;柏寧分不清是誰在動,是他或常鈞,或者兩人都有,一邊唇舌交纏,一邊隔著布料摩擦彼此,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性器前端開始溢出一點體液又被布料吸收,儘管羞恥卻愈發亢奮。
他的雙手環繞著常鈞的頸項,而常鈞的手卻從後方往衣內探去,碰觸到他的皮膚,像在仔細確認觸感一般,緩緩地撫摸著;柏寧猝不及防,身軀猛地抖了一下,性器脹痛不堪,敏感的前端被對方堅實的腹部擠壓著,身下的硬物朝著會陰與囊袋不斷頂撞,霎時快感如潮水般湧來,逐漸淹沒了他,他才剛直起身軀意圖退開,又被扣住了腰部難以動彈,他別無選擇,唯能閉著眼,在不曾間斷的摩擦與壓抑的呻吟聲中弄濕了自己的內褲。
「你剛才是不是……」
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詫異,柏寧臉上愈發滾燙,「拜託你別說了……」
他知道,太快了。
衣服都還穿著就射出來了,甚至只是隔著衣物摩擦而已,明知自己過於激動卻無計可施,畢竟他就是這樣想要常鈞,常鈞甚至不必多做什麼,只要肌膚相貼,親吻與撫摸,單單這樣就能讓他沉溺在情慾中無法自拔。
「不脫下來?」
「什麼?」他從快感中回過神來,不由得一愣。
「下面都弄溼了,不是嗎?」
柏寧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射出來之後,體液浸濕了單薄的內褲,又浸染到外層的褲子上,儘管面積不大,但淺色長褲上拉鍊旁那一小塊溼漬明顯得讓人無法忽視。
他壓抑著窘迫,盡量鎮定道:「那……就脫下來吧。」
如果是常鈞想看,要他做什麼都可以,何況只是要他脫掉被玷污的衣物而已,這絕不是難題。他脫離了對方的懷抱,站了起來,一口氣脫了下身所有衣物,兩條腿就那樣裸露在空氣中,柏寧注意到常鈞在看他雙腿接近腿根處,那是可以形容為飽含興趣的凝視,他被看得渾身發熱,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襬,勉強遮住剛剛宣洩過的部位。
他忽然想起什麼,緊張道:「我……我想先去洗澡再繼續下去,可以嗎?」
對方的欲望還未消退,這似乎有點強人所難,但他不得不問。
常鈞的神態有些意外,「那我也該去沖澡。」說著停頓了一下,「不用急,如果有什麼顧慮直說就好,不必隱瞞。」
柏寧連忙解釋,「我不是不想做,是因為……」他感到難以啟齒,「你先去沖澡,等會我去淋浴,然後再繼續……可以嗎?」
常鈞點了點頭,依言起身踏入浴室,簡單淋浴過後,一邊拿毛巾擦拭溼髮一邊走了出來。
因為裹著浴袍的緣故,柏寧看不清對方的欲望是否消退,只能匆匆瞥了一眼,快速踏入浴室;過了一段時間,他才披上浴袍出來,常鈞靠在床頭滑手機,抬頭朝他投來目光,看起來跟平常一樣,神態平靜,柏寧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侷促;他讓常鈞先沐浴,又讓常鈞等了他這麼久,興致隨著時間流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你……還想做嗎?」他爬上床時小聲道。
「為什麼你覺得我不想?」常鈞放下手機,笑了一下,「過來。」
這個笑容讓他安心下來,常鈞不會騙他,也沒有因為等待而消磨期待。他是男性,而常鈞此前只與女性交往,柏寧倒不是覺得自己無法吸引常鈞,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吸引對方到什麼程度,感情與性行為畢竟不是同一回事。
他依偎到常鈞身邊,很快就被抱住了,對方抬手關了燈,只留了旁邊一盞壁燈,室內變得昏暗,視野也有些模糊;常鈞解開了他的浴袍,並沒有替他脫下,直接將手探了進去,沿著胸膛與腹部撫摸,最後來到下腹,指尖碰到位於下方的體毛。
「我之前就想問了……」
那碰觸令柏寧難耐地抖了一一下,「什麼?」
「你這裡有定期修剪?」
幾秒後他遲鈍地意會常鈞要表達的意思,一陣發窘,「沒有,你為什麼會這樣覺得……」
「感覺很……」常鈞花了一點時間考慮該如何形容,「整齊。」
只是這句話,就足以讓柏寧面紅耳赤。
他沒有特地整理毛髮的習慣,下身體毛也不算很稀疏,但與成人影片中出現的大多數男性相比確實薄了些許,這對他而言本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然而常鈞這樣仔細的觀察確實讓他又是羞恥又是興奮,性器也跟著逐漸膨脹。
「別說這種話……」他把臉埋在對方肩上,有氣無力道。
「好。」常鈞從善如流。
從開始之後,對方臉上的笑意一直沒消失過,柏寧看著對方,忍著剩餘一絲窘迫,也解開了對方的浴袍,同時抬頭去吻對方,唇舌交纏之際,他們也愈發貼近,柏寧伸手去撫摸對方半硬的性器,不斷套弄著,直到那裡膨脹挺立才鬆開了手。
「你知道男人跟男人之間如果要插入該怎麼做吧……」他湊到對方耳際呢喃道。
「知道。」常鈞坦然道,按著他後腰的手慢慢下滑,停留在臀部,「用這裡。」
柏寧的耳根像是被火燒了一下,滾燙得要命,幸好周遭只剩下壁燈暈黃黯淡的光線,對方應該看不清楚他的窘狀。
常鈞伸長了手在床頭旁的矮櫃裡摸索著,柏寧看常鈞翻了一會都沒找到,只得出聲提醒道:「下層的抽屜,就在最裡面。」
對方依言而行,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東西,飯店提供的保險套與潤滑劑,畢竟是相對敏感的物品,不會放在最醒目的地方。
常鈞看了他一眼,「你怎麼知道?」
柏寧有點尷尬,卻還是答道:「我剛才也拿了。」
這些東西是一開始入住時就發現的,但剛剛狀況緊急,柏寧取了潤滑劑,洗過澡後悄悄地做了些許準備,畢竟常鈞應該沒有跟男人做過,他不希望進展不順利或途中出了什麼差錯,所以身體力行地做了事前準備。
「剛才洗澡時我已經自己潤滑過了,你可以直接插進來。」柏寧小聲道。
常鈞微怔,「什麼?」
他只好再次解釋,「你應該沒有跟男人做過,而且我是β,不像Ω一樣能夠輕易被進入,如果不這麼做會受傷……」
「我知道。」常鈞瞧著他,「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你不讓我做這些事?」
「我不希望你覺得……跟β做比跟Ω做麻煩。」柏寧低著頭,「跟我做的話,沒有事先準備的話會痛、也可能會受傷,要花點時間讓我適應……」他說到這裡,注意到常鈞略微緊繃的神態,連忙道:「但是也有好處,不用套子也沒關係,我不會懷孕。」
常鈞凝視著他,嘆了口氣。
「我不是在責備你,只是感覺……有點失職。」常鈞摟住了他,肌膚相觸傳來的熱度與溫柔的低語都讓他渾身發軟,「這些事我確實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比起你自己獨自準備,我更希望你教我怎麼做。」
「我知道了。」他喃喃道,忍不住用臉頰蹭了蹭對方的肩膀。
事已至此,自然不需要多說,常鈞早先不曾宣洩,慾火很快又被重新點燃,性器抵著那個微張的入口;對方沒有半分要戴上保險套的意思,柏寧也沒有開口要求,非得要說的話,常鈞即將毫無隔閡地插入他的身軀,最終在他體內射精,這反而讓他更亢奮了。
他盡量敞開雙腿,主動拿枕頭墊高腰部,對方膨脹的性器已經抵著他了,卻遲遲沒有進去;常鈞似乎在看那個準備好被插入的部位,一句話也沒說,但目光中蘊含的情慾已經說明了一切。
「真的進得去嗎?」常鈞聲音很輕,彷彿自言自語,「看起來真窄……好像會弄壞你……」
柏寧咬著嘴唇,渾身隱隱顫慄,呼吸不順。
他也有些緊張,畢竟是初次跟α做,對方的性器絕不是可以輕易容納的尺寸,這也是他寧可自己準備也不想讓常鈞幫忙的主因,要接納那樣的東西,需要的不是浪漫舒緩的前戲,而是有效的潤滑與擴張
常鈞嘗試著往前推,性器前端進入了他的身體,柏寧險些叫出聲,不僅疼痛,還有種被撕裂的感覺,但他沒有拒絕,咬了咬牙道:「直接插進來,然後稍微停一下,讓我適應……」
對方聽從了他的指揮,沒有任何猶豫;感覺龐大性器完全貫穿窄道直抵深處的瞬間,強烈的痛楚也隨之而生,柏寧竭力忍耐,最終仍失去控制般地叫了出來。
這比柏寧想像的還痛,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勉強讓自己放鬆一些,片刻後,身軀像是適應了被撐開的感覺,痛楚也在慢慢減緩。
常鈞從上方凝視著他,神情中交雜著壓抑與憐愛,低下頭吻了他幾下,沒有問他痛不痛,而是直接用行為安撫他,這一招奏效了,柏寧的注意力被轉移到親吻,雙手環緊了對方,一吻結束,柏寧輕微地喘息著,注意到常鈞直起身軀,似乎正在查看兩人相連的部位。
「不要看了……」他窘迫道。
常鈞卻沒有移開視線,甚至還用手指碰觸緊密結合的部位,「外面沒有流血,應該沒有受傷,裡面痛嗎?」
「當然痛啊!」柏寧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你那麼大……」他頓了頓,感覺自己說錯話,面上湧來一股熱意,「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雖、雖然很痛但是我能忍耐,而且現在比先前適應了……所以不用顧慮那麼多,我不會輕易受傷,更不可能被弄壞。」
「我明白了。」常鈞答得簡潔。
柏寧不知道自己說了隔天會讓自己後悔到極點的台詞,不過這是後話了,這時的他躺在常鈞下方,雙腿分開,腰部被枕頭墊高,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常鈞配合。
他見過常鈞發情的模樣,那是生理因素導致的狀況,現在埋在他體內的性器滾燙堅硬,但不是因為常鈞在發情,也不是因為常鈞被任何人的氣味吸引,常鈞只看著他,也只為他燃起性慾。
儘管說不出口,但這種想法讓他有點亢奮。
不知道過了多久,迴盪著喘息聲的室內響起了聲音。
……是手機鈴聲。
柏寧喘息著回過神來,望向聲音的來源,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在適應過後,痛楚已經被快感淹沒了,他顫抖著迎接常鈞的進入,對方的動作不快,甚至可以說是溫和,但僅僅如此也足以讓他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刺激,連下腹都不自覺地繃緊。
常鈞的動作停下了,皺了皺眉,伸手去拿放在床頭的手機。
「怎麼了……」柏寧一出聲就發現自己的嗓音在顫抖,深深吸了口氣,才盡量平順道:「都這種時間了……是誰?」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常鈞半跪在他前方,他的雙腿環在對方腰部,在暈黃黯淡的燈光下,他看到常鈞腹部肌肉鮮明緊實的線條,再往下是些許體毛,而後是兩人交合的部位,他的視野看不到那個地方,但彼此緊密連繫的感覺說明了一切。
「是表弟。」常鈞說著,沒有接電話,過了一會鈴聲就停下了。
常鈞放下手機,才要繼續,手機又一次響了。
這樣反覆了幾次,柏寧終於受不了了。
「接吧……」他壓抑著情慾,有氣無力道。
不必多說,常鈞應該也明白,要是直接關機不接的話,對方不是撥打客房電話就是直接到他們住宿的地方與常鈞對話,那才是真的麻煩。常鈞點了點頭,接了電話,分明也被情慾所困,氣息卻一絲不亂。
「有什麼事?」
「……」
「不必。」
「……」
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麼,常鈞皺起了眉頭。
柏寧腰部微微痠疼,眼看這通電話不會立刻結束,忍不住調整位置,想讓自己躺得舒服些,然而才一動,呼吸便不受控制地一緊。男人的性器還在他體內,他挪了一下身軀,不自覺地將那東西吞得更深了。
常鈞面色沉凝,沒有發現他現在處於什麼狀況,柏寧咬緊牙關,下腹深處兀自痙攣,快感登時湧來,他抓緊了床單,竭力忍耐壓抑,不敢動也不敢出聲,然後身體卻已經不由他自己的意識主宰,渾身發軟,承受不住刺激般地顫抖著。
「我已經說過了,無所謂。」常鈞淡淡道,垂眸看了柏寧一眼,伸手抹去了他額上的些許汗水,動作溫柔至極。
柏寧握住了那隻手,讓對方的手掌貼著自己的臉頰,有些急促地呼吸著。
這種行為帶來的愉悅不下於性行為帶來的刺激,他可以從中感受到常鈞對他的溫柔與感情,那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從很久以前開始就習慣了一個人,並不是沒有過戀人,但也沒有人能像常鈞這樣待他,也是在遇到常鈞之後,他才知道自己需要的遠不只是戀人,他想得到的是戀人與家人,而常鈞就是那個人。
不需要命運註定般的邂逅,不需要浪漫肉麻的相處方式,只有無法輕易割捨的感情才能讓柏寧安心,而常鈞已經快要做到了。
常鈞的手沒有離開,像是在撫弄貓咪一樣,順勢替他理了理微微汗溼的頭髮,明明還在聽電話卻心不在焉,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柏寧壓抑著自己的感受,但無濟於事,下身被性器深入的快感與頭上溫柔的撫摸都讓他愈發緊繃,背脊一陣顫慄。
這通電話還沒結束,柏寧已經有點忍不住了,此前積聚的快感令他只想快點宣洩;他猶豫地挪了一下自己的腰部,慢慢地動了起來,儘管很尷尬,動作幅度也很小,卻仍從中得到了愉悅。
常鈞盯著他看,目光幽深。
在對方看來,自己或許很淫蕩,可是柏寧管不了那麼多了,就著腰部被枕頭墊高的姿勢,屈起雙腿,以雙臂支撐自己,緩緩吞吐著男人的性器。
那個東西一次又一次地深入狹窄的甬道,沿著孔隙被帶出來的潤滑劑總會在性器摩擦時發出淫穢的聲響,柏寧咬著牙,退開一些,又毫無遲疑地將下身往前送去,讓性器再次貫穿自己。
這樣來回幾次後,柏寧的氣息愈發粗重,難耐地顫抖著,卻沒想到常鈞忽然跟著他的動作移動,那一瞬間,性器摩擦到最敏感的區域,他慌亂之間咬住了被單,勉強壓住叫聲,但其他部位卻不容他控制,被巨物填滿的地方難耐地痙攣著,性器前端洩出幾道白濁,濺到他的腹部,因為難耐的快感而不斷掙扎著,常鈞卻在這時俯身壓住他,讓他避無可避,唯能迎接常鈞給予他的一切。
他其實記不清楚自己當時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只知道常鈞單方面切斷了通話,把手機扔到一旁,將他屈起的雙腿抬起並往前壓去,讓他的雙足架在肩上,柏寧雙腿間的私密處就此暴露在對方面前,以常鈞的視角而言可說是一覽無遺。
「抱歉,讓你久等了。」常鈞啞聲道。
柏寧喘息間搖了搖頭,不等他說出那句「沒關係」,常鈞已經開始動了,不管是進入的深度或動作的幅度都遠勝先前,柏寧猝不及防,隨著每次抽送呻吟著,過了一會他聽見自己的哽咽聲,不是因為疼痛,是因為舒服。
常鈞顯然抓到了與同性做愛的訣竅,接下來不斷去頂弄那個會令他失控的地方,柏寧連著高潮了兩次,性器暫時還硬不起來,但身後的甬道卻被那沉重的抽送弄得痙攣不止,好幾次他都要以為自己受不了了,只能像成人影片的主角一樣,隨著被頂入的節奏,斷斷續續發出呻吟。
每次被插入的瞬間都讓柏寧品嚐到難以言喻的快感,不知不覺,常鈞進入的節奏有了變化,時快時慢,過了一會柏寧才意識到常鈞在做什麼:常鈞在用行動確認他是為了什麼呻吟,不是因為親吻與愛撫,也不是因為性器被撫弄或洩欲帶來的快感,只有被男人性器填滿甬道且重重插入時,他才會因為愉悅而按捺不住叫出聲。
當常鈞動得快些時,他的呻吟聲幾乎是連續不斷,當常鈞緩下來時,他依然只能跟隨著對方的節奏,在被性器重重碾磨敏感處時發出難耐的叫聲,誠實地表達被取悅被給予快感的感受。
柏寧面紅耳赤,忍著哽咽聲,小聲道:「你……不用管我……你都還沒有……不是嗎?」
這個念頭令他瞬間回到現實,疼痛消失後這對他而言就只剩下愉悅了,但常鈞似乎有點不同,性器是硬著不假,但一次都沒有宣洩過,甚至也少被快感牽連而失序的行為,神情也僅僅是比平常緊繃一點。
「停……停一下……」他連忙道,「你是不是……」
剩下的話,柏寧說不出口。
他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可能是常鈞從同性身軀感受到的快感極其有限,或者是這場性行為延續至此都只是常鈞在配合他取悅他,不管是哪個答案都讓他相當在意,對方沒有得到足以射精的快感,只有他沉溺在情慾中無法自拔。
「什麼?」常鈞有些困惑。
「一點……都不舒服?」他侷促道,「你沒辦法射出來嗎……」
常鈞微怔,過了幾秒卻笑了。
柏寧愈發羞恥,對方低下了頭,在他耳際道:「你誤會了,不是不舒服,是太興奮了才射不出來……」
「……真的?」他半信半疑。
常鈞唇角微揚,用行動給了他答案。
不知道過了多久,常鈞抽身而出時,一縷稠白沿著被長時間插入的孔隙淌了出來,流到了腿根與臀部,柏寧蜷縮著身軀,仍在喘息;對方連著在他體內射了兩次,性器這才稍稍軟下,但卻維持膨脹的形狀,沒有消退的意思,而他也因此高潮了數次,什麼都射不出來了,最後一次還被積累的快感逼到哭出來,掙扎著併攏雙腿,身軀也緊繃蜷縮著,卻無法阻止對方在他高潮痙攣時繼續重重插入,在最深處射出體液,帶來更多令人失去理智的快感。
結束後柏寧已經動彈不得,儘管知道自己眼下的模樣異常狼狽卻無能為力,常鈞留在他體內的濁白從身後淌了出來,疲倦與痠疼令他無法起身,身體微微顫抖著,心跳也依舊劇烈,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呼吸與脈搏才慢慢恢復平穩。
「平常就是這樣嗎……」柏寧喃喃道。
「什麼?」常鈞取了毛巾朝他走來。
「沒有發情卻還這麼……」他說不下去了,這像是在以迂迴的方式稱讚對方,再怎麼大方也還是沒辦法直接說出口。
「一直是這樣,不是你的問題。」常鈞坦然道。
對方走近,柏寧這才注意到,儘管穿上了褲子,但對方下身還是呈現膨脹的形狀,他有點吃驚,沒有多想便道:「雖然不能繼續做,不過我可以幫你。」
常鈞看起來像是要拒絕,然而在與他視線相對後,卻不曾再說什麼,柏寧已經開始有些瞭解對方了,知道這種沉默是默許而不是無言的抗拒,當下也鬆了口氣。
在他發覺自己的心意後,自然也研究過這方面的事情,畢竟一個是α一個是β並不是一般人概念中的伴侶,而且實戰與研究畢竟是兩回事,方才對方在他體內宣洩後,柏寧才算是放下心中最後一塊大石。
他婉拒了常鈞的好意,接過了被熱水燙暖的毛巾,盡快將自己身上明顯的濁白痕跡擦掉,隨即讓常鈞坐在床沿,自己則下了床,坐在地上,待在對方雙腿之間的那塊空間。剛剛被長久貫穿的地方仍有一絲隱痛,但並不難忍,柏寧調整了一下姿勢,雙手放在對方大腿上,這才緩緩抬起臉。
常鈞只是在簡單清潔後套上內褲與長褲,褲頭鬆開,連拉鍊都未拉上,想是仍未軟下的性器也不容勉強擠壓的感受,柏寧有些莫名的高興,至少這能證明常鈞對他是真的有感覺,只是基於個人體質問題才遲洩。
「用舔的可以嗎?」
「我沒洗澡,只用紙巾清理過。」常鈞沉默了一下,「用手就好。」
「沒關係。」柏寧沒有退縮,還笑了笑,這才垂下頭,啣住了挺立的性器。
他對這方面的顧慮確實不多,除了吞得太深會有些不適應之外,並不厭惡這些,與他相較,常鈞的身軀卻緊繃許多,柏寧很快就意識到對方的壓抑,想了想,不再主動舔舐,而是張口含住性器,沒有任何愛撫動作,接著抬眼示意對方抽送。
常鈞猶豫了一會,便順著他的意思抽送起來,只是幅度不大,也不進入深一些的地方,明顯還是怕讓他不適,所以無法放縱,動作間極為克制。
柏寧心中有點好笑,最終還是讓對方停下,自己吸吮著性器,讓對方射在他口中,只是耗時許久,他面紅耳赤地舔著男人的性器,那上面有他的唾液,也有對方的體液,這一次宣洩後才慢慢軟下,柏寧像個捨不得棒棒糖的幼童一樣,又吸又舔,直到那裡不再挺起才鬆口退開。
唇角沾到了唾液與體液,他隨手一抹,抬頭便看到了常鈞的目光,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張臉上似乎寫著拿他沒辦法,但又因為方才的洩欲而多了一絲沉溺欲望餘韻的慵懶,他的心跳有些加快,就著跪坐的姿勢,將臉貼在常鈞的大腿上。
看見對方高潮,柏寧想起稍早的情事,不由得一陣腿軟。
一開始確實很痛,但之後的一切證明,忍受那種痛苦是值得的,況且這還是第一次,他還有適應的空間,沒有受傷讓彼此留下陰影就是萬幸,他不會要求更多了。
「不累嗎?」
「當然累。」
常鈞伸手將他抱了起來,安穩地放到了床上,「要去洗澡嗎?」
柏寧環著對方的頸項,搖了搖頭。
說實話,他確實累了,只是憑著最後一絲理智勉強維持清醒,接下對方遞來讓他漱口的水杯,一連喝了好幾口,接著躺在床上,不知不覺地陷入了夢鄉。
再次醒來時,已是隔天早晨,外頭陽光明亮,天氣晴朗,以露天婚禮來說是極佳的背景,他發現自己穿上了衣物,身上也有被清理過的感覺,想來是在他睡著後,常鈞又替他擦拭了一次身軀,為他穿上衣物。
這時的常鈞正在他身後,睡得很熟,就著側躺的姿勢從後方抱住了他,他輕輕一動,便離開了對方的懷抱。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兩腿間還殘留著些許入睡後才緩緩流出來的濁白,乾脆下床,踏入浴室沖澡,將全身上下洗乾淨。
當柏寧穿著浴袍出來時,常鈞還在睡覺,他坐在床沿,看著對方的睡臉,不由得開始走神;常鈞平日表情不多,雖然也不是不會笑,但這種放鬆的神態確實相當少見。
他看了好一會,突然聽見了外頭傳來的敲門聲。
柏寧起身去開門,敲門的人是常鈞的表弟,今日的新郎。
對方的表情不太好看,明顯不是來找他的,但柏寧卻想起常鈞昨晚的話,知道常鈞已經不顧損失決定撤資,接了那通不合時宜的電話後也沒有改變想法,直接道:「不管是我還是常鈞都不會道歉,如果你在等這個結果的話可以不用等了,這件事不會發生。如果你是想確認常鈞會不會出席婚禮,等他醒了我再轉告他。」
「重點不是那個!」表弟的臉色暗了暗,像是在壓抑怒氣,「我昨晚打電話時就已經說過了,影片流傳出去,勢必會對雙方都造成影響,他一點都不在意嗎?」
柏寧愣住了,「什麼影片?」
沒有他的首肯,表弟也無法硬闖房間叫醒常鈞,最終悻悻離開,柏寧關上門,拿出手機搜尋對方所說的影片;果不其然,那段影片已在各大網路社群中流傳,並引起了話題,內容就是他與表弟當晚相互譏諷的對話,鏡頭對著表弟的臉,他與常鈞都有入鏡,但攝影者刻意不拍他們的臉,從拍攝角度看來,顯然是出席賓客悄悄拍下的影片。
大概表弟自己也沒料到,昨晚那番話得罪了多少β,在場賓客不是感覺被冒犯了才攝影上傳,就是故意與表弟作對,一心想看好戲,這段影片流傳出去對企業形象自然會造成傷害,這才是表弟昨晚打電話來急於求和的理由。
只要作為β的柏寧出面,說明影片內容只是親友之間開玩笑超出限度,並無貶低特定族群的意思,或許還勉強能圓過去,但柏寧跟常鈞都不準備妥協並配合澄清的話,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他說的那些話引起了不少β的贊同,但也有部份α與Ω對他的那些話表示不同意,柏寧對此並沒有特別在意,這是個人自由,他不會要求所有人都同意他的觀點,但也不會因為旁人評價而收回自己親口說出的話。
最終他們還是沒有參加婚禮,當日直接搭機返國,常鈞依照先前的決定提出中止合作的意見,集團高層一開始還對此表示不同意,但那段影片上了新聞,他們意識到雙方矛盾來源於何處,且常鈞承諾會對所有損失負責後,也不再提出反對的言論。
常鈞是常家唯一的繼承人,接手的所有前人餘蔭足以讓他應付這樣的損失,但表弟就不同了,雖說家大業大,但有幾名兄弟同時競爭職掌家族企業的最高位置,表弟此前因為頗有商業頭腦所以一向被視為最有力的繼承人候選者,然而此次失言風波對企業形象造成衝擊,勢必要對此負責。
柏寧沒有特地去打聽這件事,但新聞總會報導,表弟公開為失言道歉,接著被派到國外掌管分公司,明升暗降,接著原本的合作方也換成別人來與常鈞洽談,後續有沒有達成共識繼續合作下去,柏寧也不關心了,畢竟不是他該管的事情。
他的心思只放在常鈞身上。
雙方正式說破感情後,就像一般的情侶交往著,柏寧不再考慮租屋,甚至順理成章地接受了常鈞的邀請,以實習身份進入公司,但待在其他部門,日常工作也與常鈞毫無交集。
大多數人不知道柏寧是常鈞的配偶,都以為他是應屆畢業生通過面試得到了實習的機會,除了公司高層與部門主管知道他的身份外,沒有得到任何特別待遇,因此柏寧的工作就像尋常初入職場的新人一樣忙碌,偶爾還得加班才能做完前輩交辦的事項。
但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也有好處,彼此的下班時間趨於同步,常常是一起上下班,相處時間也增加了不少,連午餐都是悄悄去常鈞辦公室一起吃的。
柏寧很快就摸清楚了常鈞平日的作息,除了規律地上下班之外,偶爾會有應酬,每週一會在下班後去醫院回診,所以柏寧常是獨自回家,畢竟常鈞去醫院需要接受精密仔細的檢查與看診,而常鈞也不願讓他花費時間等待,這固然是對方體貼,但柏寧有時也想跟著去,了解對方目前的健康狀況,只是顧及常鈞的意願而沒有提出要求。
除此之外,常鈞確實沒什麼問題了,即使是發情期到來也處於穩定的狀況,柏寧一方面感到鬆了口氣,另一方面又不禁生出一絲不安。
他知道常鈞在醫生診治後嘗試使用不同的藥物穩定自己的狀況,那些藥物能輕易壓制住讓人失控的發情期,可見藥效強烈,然而柏寧擔心的是藥物是否會帶來他們不知道的副作用,畢竟有效抑制發情期的藥劑於近年不斷推陳出新,從未有任何藥物能像這樣有效控制住人體的本能與需求。
與那些針對發情期使用的藥物不同,常鈞幾乎每日都要服藥,非發情期的日子也不例外,這才是讓他隱隱不安的源頭。
「真的不需要我請假陪你?」柏寧猶豫道。
常鈞搖了搖頭,儘管處於發情期,臉上只有些許潮紅,神態平靜,「讓我休息一下,晚上你再陪我。」
柏寧意識到「晚上你再陪我」是什麼意思,耳根有點熱,只得點了點頭。常鈞狀況穩定,多半不用他待在旁邊看顧,而柏寧作為新人,還在適應職場的過程,自然是能少請假就少請假,常鈞顯然是基於這一點才拒絕的。
「那我下班就立刻回來。」柏寧一邊繫領帶一邊道,「你要乖乖在家裡等我。」
常鈞登時笑了,低聲道:「好,我會乖乖等你。」
柏寧心底淌過一絲甜意,順勢轉過身,在對方唇上用力親了一下,這才穿上西裝外套準備出門。柏寧忙到中午,匆匆吃了午餐,下午繼續工作,因為手機開了靜音設定,他過了好一陣子才注意到手機顯示有幾通未接電話,短短十分鐘打了三通,都是來自於常鈞。
他本以為對方有什麼事要交代他,正準備回撥時,手機又一次顯示來電,依舊是常鈞的手機號碼,他笑著接了起來,在電話那頭的人出聲說話時,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那不是常鈞的嗓音。
Chapter 7
柏寧匆匆向上司解釋一番,連忙離開了公司。
接了常鈞電話的人是助理,對方的嗓音十分焦急,說常鈞已經被送往急診室了,柏寧坐上計程車,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卻不自覺的握緊了自己的雙手,連指關節都微微泛白。
外頭天色陰暗,像是隨時都會開始下雨。
他回想起自己獲知父母死訊的那天,似乎也是這樣一個陰鬱的午後,他獨自待在家裡,等待出門購物的父母返家,但他沒能等到雙親,卻等來了通知他噩耗的人;因為沒有近親撫養,父母過世後,他在堂伯母資助下,從小學就開始住校,此後也一直是一個人生活。
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柏寧更明白獨自一人活下去意味著什麼,他對自己的未來從未有過任何期待,常鈞的出現像是給了他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他走上去時戰戰兢兢的,但卻一步都不想停下,即使考慮過,也未曾真的捨棄一切掉頭離開。
……如果常鈞出了什麼事,柏寧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他心慌意亂地思索著助理在電話裡傳遞的隻字片語,因為公司有要事試圖聯絡常鈞,卻始終聯絡不上,這才去了他們的住處一趟,結果卻發現了失去意識的常鈞,不得不叫了救護車,將常鈞送入急診室,地點是常鈞日常回診的私人醫院,接著才通知他。
柏寧被車流堵在路上,眼看著外頭下起了大雨,紅燈卻漫長得像是會永遠亮著,不由得一陣煩躁;他壓抑著情緒盡量不外顯,到了醫院門口匆匆抽了幾張鈔票塞給司機,便急忙往醫院裡走去。
雨仍未停下,他身上衣物半溼,狼狽極了。他在醫院門口見到了助理,才要開口,對方已經先他一步道:「沒事了,常先生從急診室出來了,現在已經轉往病房,只是還沒清醒過來。」
「他……沒有性命危險?」柏寧不由得再次確認。
「沒有。」助理連忙道,「常先生的病情我不清楚,聽急救人員所說,似乎是服藥引起的意外,但是現在沒有大礙了。」
柏寧心頭一沉。
原來是這個理由。
他想起常鈞這段時間服藥的模樣,他甚至暗暗算過對方一天要吃多少藥,每次幾顆,種類又有哪些,他觀察了很久,但是一句話都沒說過,甚至都沒問過,這不是因為他對常鈞漠不關心,而是他信任常鈞的判斷與決定,眼下的狀況等於是狠狠搧了他一耳光,讓他又痛又悔。
即使是常鈞也會犯錯,柏寧交付信任的決定沒有錯,況且常鈞本來就有決定自己能做什麼的自由,但那不代表他不能質疑常鈞,如果他開口詢問詳情,或者堅持陪同常鈞接受診治,或許就不會有今天這種事發生。
他一方面對自己的毫無作為感到憤怒,另一方面也因為常鈞暫且無事而產生了近乎劫後餘生失而復得的心情。
護士確認了他作為配偶的身份後,帶著他去了常鈞所在的單人病房,床上的男人還未清醒,臉色白得毫無血色,看起來脆弱不堪,柏寧從未想過自己會用這種詞形容這個人。
醫生開口向他解釋病情,柏寧腦海中思緒繁雜,聽到關鍵字時登時呆住了。
「你說……實驗?」
「是的,常先生自願參與了新型藥物試驗。」醫生大概也看得出來他的錯愕,耐心地解釋,「藥物作用的原理就不細說了,但主要目的是藉由藥物中的激素影響發情期時大腦釋放的激素,讓發情期的外在症狀減弱,進一步消除標記與洩欲的衝動,而不是任由發情期到來才服用抑制劑……」
這一瞬間,諸多畫面從柏寧腦海中掠過,常鈞表明不需要他幫助,而他心灰意冷準備租屋找工作離開,那時對方就已經在參與實驗了。
當常鈞處於發情期卻不需要柏寧幫助時,柏寧沒有任何懷疑的理由,畢竟對方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冷靜,他以為那是因為常鈞開始規律回診,完全沒想過對方居然是接受了藥物實驗,也一併接受了實驗帶來的風險……直到今早,儘管已經兩情相悅,處於發情期的常鈞依然對他隱瞞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該生氣還是難過。
「……急救時只經過基礎的檢查,如今還不知道具體狀況如何,必須進一步接受精密的檢查,才能確認有沒有其他藥物導致的問題。」醫生繼續道:「如果這確實是藥物造成的副作用或有其他未知影響存在,那麼實驗就得喊停了。」
柏寧渾身發冷,「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實驗藥物可能帶來諸如內分泌失調之類的副作用,而服用劑量過多或過少也可能是問題的源頭。」醫生毫無隱瞞,「總而言之,得等常先生醒來配合檢查才能得知結果。」
他點了點頭,木然地向醫生道謝,瞧著床上閉著雙眼的男人,思緒紛亂。
醫生措辭謹慎,但柏寧聽出來了,常鈞現在看似無事,實際上可能還有什麼沒檢查到的隱患,跟醫生對話後,他原本又急又氣,只是壓抑著情緒,然而凝視著常鈞時,那些燥動的情緒又慢慢消散了。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常鈞現在躺在這裡,需要他的幫助。
過了半晌,助理敲了門進來,說是一切住院手續都辦理妥當,問他需不需要其他東西,他想了一下,請助理回家一趟,替他與常鈞收拾換洗的衣物,順便帶些食物回來,常鈞因為施打藥物的緣故還在昏睡中,自然無法離開,柏寧留院照顧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結果。
柏寧打電話向上司請了假,上司知道他是常鈞的伴侶,也知道常鈞因為發情期而沒去公司,沒有多說什麼,還要他好好照顧「家人」,過後柏寧換下被雨淋濕的衣物,草草吃了晚餐,簡單洗漱,拉來了椅子在床邊坐下。
窗外天色早已暗了,雨聲不曾停下,還打了幾次雷,常鈞始終沒醒,而柏寧卻已經有點疲倦了,不知不覺,就著趴在床沿的姿勢睡著了;等他再次醒來,天亮了,雨停了,病床上的人也醒了。
「早安。」常鈞靠在床頭,對他道。
……現在是打招呼的時候嗎?柏寧還未完全清醒,正要起身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躺到了病房附設的長沙發上,一條毛毯蓋著他的身軀,隔絕了清晨的涼意,抬頭一看,常鈞打點滴時使用的針已經被取走了,看起來毫無異樣。
「你趴著睡著了,手臂痛嗎?」
柏寧垂下目光,沒有說話。
事情很明顯了,是常鈞在拆針後把他抱到沙發上的;然而他趕來醫院時多慌亂,現在就對常鈞若無其事的樣子多生氣。
「柏寧。」對方低低叫了聲他的名字,朝他伸出了手。
柏寧有點想哭,也壓不下剩餘的怒意,但仍起身走了過去,不太情願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那隻手的溫度比平常熱了一些。柏寧想道。他順勢在床沿坐下,常鈞的手碰了碰他的臉,「你昨晚該回去休息,不必在這裡陪我。」
柏寧聽到這話,怒火又翻湧起來,「如果我回去休息,你出了什麼事情,我得在接到醫院通知時再半夜趕來醫院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常鈞放軟了聲音。
「你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柏寧冷笑,「被送到急診室後才通知我,不過是需要我以家屬身份替你處理手續或簽署文件,我只要在被通知的時候過來,其他時候在家裡待機等候通知就好了,對吧?」
「不是。」常鈞皺了皺眉,似乎真的很無奈。
「對,當然不是,你何必將自己的私事告訴我,就算住院也是你的隱私,如果不是醫院規定要通知家人或緊急聯絡人,甚至不必讓我知情。」柏寧說得流暢,毫無停頓。
「柏寧,我很抱歉。」常鈞輕聲道。
柏寧握緊了拳頭,咬了咬牙,微笑著湊到對方耳際,「不用道歉。不過我該提醒你一下,你忘記我不是Ω了,我不會因為標記而留在你身邊。即使你被別的Ω吸引甚至標記對方,我也依然可以毫無罣礙地離開你,或許我會因為你而受傷,但我永遠有重新開始的機會。你只顧著考慮自己的本能壓倒理智造成的悲劇,為什麼不考慮一下我們也可能因為別的事情分手?誠然我不是Ω,不能靠標記留住你,但你也同樣留不住我。」
常鈞握著他的手緊了一緊,柏寧感覺自己的手被捏痛了,顯然他這番話確實戳中了對方的痛處,不免有種為自己出了口氣的暢快感。
「你該不會到現在都不知道β是怎麼樣的存在吧?」柏寧笑了一聲,故意用輕鬆的語氣說話,「不管我是否愛你,都不會迫於生理影響而不得不對你忠誠,如果你參與藥物實驗而患病甚至死亡,我也可以再去跟另一個人談戀愛,跟別人共度餘生,所以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孤獨終老。」
常鈞沒有說話,但柏寧感受到對方身軀變得僵硬,似乎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番話;柏寧心中有些放鬆了,常鈞始終是在乎他的,即使出於過往的經驗而盲目地尋找各種方法對抗自己的天性,竭盡手段也是為了不讓自己傷害到柏寧,這些道理他全都明白,但卻不能釋然以對。
「我不想讓你擔心。」
「我明白。」柏寧語氣平和,「如果你一開始就告訴我,我一樣會擔心,你只是讓我晚點擔心,謝謝你這樣顧慮我的心情。」
常鈞顯然聽出了他的嘲弄,沉默半晌才道:「我一開始接受這個實驗,是因為想提前做好你離開後的準備,參與藥物實驗也是經過醫生評估後才答應的,除了昨天的事故之外,之前的狀況都很穩定,我沒有立刻和盤托出,是因為……」
「是因為不想讓我擔心。」他立刻重複對方說過的話。
「不只是因為那個。」常鈞的嗓音聽起來像是在嘆息,「這是我個人的問題,如果要求你一起分擔我的痛苦與煩惱,那或許能讓我們更加親近,但也可能為你帶來更多負擔,這不是你必須承受的事情,我也不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時背負著不屬於你自己的壓力。」
……這樣說來,常鈞是在為他著想。柏寧不由得一哂。
對話進行到這裡,先前的怒氣已經大半消散,但仍有些許不甘願的情緒讓他無法放下這件事,他明白常鈞的顧慮,因為一切進展順利,新藥效果極好,雙方感情也水到渠成,不再只是名義上的伴侶,常鈞沒有在才剛兩情相悅的時候告知他藥物實驗這件事,當然是不想在剛來到新的里程碑時給予他更多負擔。
從結論來說,常鈞確實是在為他考量,但那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溫柔。
柏寧直起身軀,拉開了雙方的距離,隔著一段距離審視常鈞,「不管初衷如何,那都不重要了,重點是我為你留在醫院過夜,睡在沙發上而腰酸背痛,你還不打算把前因後果全部告訴我。」他說到這裡,又補了一句,「當然,我應該尊重你的隱私,你不說也是情有可原的。」
柏寧低下了頭,感覺眼眶逐漸溼潤,不自覺吸了吸鼻子,這才想起昨天下了大雨,如今濕度比往常高,所以過敏症狀出現了,平常倒是沒有問題,過敏也不頻繁,只有在濕度變化大時才偶爾有感覺,所以他連藥物都沒有隨身攜帶。
他揉捏鼻子,總算是按捺住打噴嚏的衝動,但淚水仍不斷堆積,讓他視線模糊。
柏寧往四周看了一下,正在尋找紙巾時,卻聽見常鈞帶一絲慌亂的嗓音急切道:「別哭,我不是故意讓你傷心的,全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他愣了一下,意識到雙方之間產生了誤解,沒有立即澄清,反而順著對方的話道:「當然是你不好。」
常鈞先他一步取來紙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按了按眼角,拭去那一點溼意;柏寧抬眼望去,忽然有些想笑,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對方臉上看到這種只能用如臨大敵形容的神態,都已經手足無措卻還力圖鎮定。
過敏導致他說話時帶有鼻音,潮濕的眼眶更是鐵證,常鈞誤以為他在哭也是十分合理的推論;柏寧不是那種能在別人面前哭泣的人,但這不妨礙他利用現下的處境。
……原來只要哭就可以了。他覺得自己可能誤打誤撞地摸索到了某種對付常鈞的訣竅。
「我去洗臉。」
柏寧揉了揉眼睛,假裝沒注意到常鈞緊張的反應,起身往浴室走去。
關上門後,他擤了擤鼻子,又洗過臉,這才明白對方為什麼會誤解,昨晚他睡得不好,臉色蒼白憔悴,隱隱有些黑眼圈,再加上目光與聲音,看起來疲倦不堪又強忍著淚水,只能用可憐描述,怪不得常鈞直接投降。
他能夠想像現在常鈞有多緊張,卻分毫沒有立刻出去的意思;他為常鈞擔憂了一晚,現在不過是幾分鐘罷了,常鈞能夠等待。
柏寧整理了儀容,簡單漱口刷牙,這才離開浴室,常鈞依然靠在床頭,只是神情凝重,在他出來後瞬間抬眼望來,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沒有主動開口,在沙發坐下,故意不看對方,漫不經心道:「你現在狀況如何?我聽醫生說還有一些檢查要做,這幾天多半要繼續請假了,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通知叔叔跟阿姨……」
「柏寧。」常鈞叫了他的名字。
柏寧抬起頭,笑了一下,「你現在想像上次一樣,承認這是你的錯誤,承認我們之間有不可跨越的鴻溝,承認這段關係岌岌可危,準備讓我知難而退嗎?」
常鈞下了床,來到他面前,屈膝半跪下來,仰首望著他。
「我從沒那麼想過。」
他喃喃道:「你沒跟我說過藥物實驗的事情。」
「因為我以為進展得很順利,只要效果良好並且能持續下去,我就能控制自己,甚至……」
「甚至?」柏寧有些茫然。
常鈞對他伸出手,遞來一個酒紅色的小絨盒,放到了柏寧的掌心上。他望著手上的東西,霎時陷入了錯愕與震驚之中。
彼此剛開始談戀愛,儘管是受法律保障的伴侶,但那對他們來說從來不是考慮的重點,他們之間的相處比名義上的伴侶關係來得重要,他們並不是傾心相戀而登記結婚的愛侶,所以常鈞的動作著實讓他吃了一驚。
……那到底是什麼時候準備的?從他們打破僵局兩情相悅以來,過去的時間連一個月都不到。
「一開始是因為希望你離開時毫無後顧之憂,我自己也想嘗試,經過種種考慮才決定參與實驗。」常鈞嗓音低啞,「後來繼續接受實驗,是因為必須這麼做;只有做了一切我能做到的事情,確認自己將來真的能做到自我控制,我才能給予承諾。」
常鈞說的承諾不是婚前協議上的那些條款,也不是被法律保障效力的證明文件,而是某種更私人也更不可捉摸的東西;柏寧腦海中一片空白,看著那個盒子,又看見常鈞真誠的神情,張了張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真是太狡猾了。
他以為這整件事就是常鈞有勇無謀接受藥物實驗卻因意外釀成事故,但在對方的敘述下,卻是常鈞為了彼此將來感情穩固而無懼於藥物副作用獨自冒險的勵志戲碼,即使對這整件事仍有不滿,柏寧也無法再說什麼了。
……為什麼可以立刻拿出這種東西?難道常鈞一直隨身帶著準備隨時求婚?柏寧思緒繁雜,不知不覺握住了常鈞的手指;對方也沒有起身,維持一樣的姿勢,下頷輕輕墊在他膝上,完全沒有使力,長久凝視著他,像在等待他的回應。
柏寧的手在常鈞臉上碰了一下,摸了摸對方的耳朵,原本想用力揑住,但卻淪陷在那帶著熱度的注視之中,往前傾身抱住了常鈞。這太令人為難了,責備也不是,高興也不是,怒氣與憂慮是真的,高興與驚喜更不是假的。
……常鈞承諾成為他真正的伴侶,給他一個新的家庭。
不必形諸言語,柏寧也能意識到是這麼一回事。
而現在常鈞的狀況,是在走向理想的路上跌倒受傷了,柏寧為對方的大意而慍怒,但也為對方的堅持而動容;無論何時何地,常鈞永遠不會對自己身為α與生俱來的隱患輕忽大意,那是常鈞人生中經受過最深最重的一道傷痕,至今未曾痊癒,柏寧不能執意要求對方放下過去,唯能給予支持與體諒。
「你真的……太過分了。」
柏寧一邊說,一邊鬆開手,低頭吻了對方。
在急促的呼吸與喘息聲中,常鈞舔舐著他的唇齒,柏寧貼近了對方,正想換個地點繼續,省得常鈞半跪著難受,卻察覺手上感覺不太對勁,他匆匆中斷了這個吻,碰了碰常鈞的額頭與臉頰。
「你在發燒?」
柏寧有點錯愕,忽然想起檢查還未結束,而常鈞還在發情期,他匆匆請來護士,過了一會,醫生也來了,進行迅速簡便的診治後,替常鈞施打了抑制劑,同時告訴他們,因為藥效作用的緣故,藥物實驗相關的檢查將延期到下午。
他送走了醫生,又轉身回到床邊,碰了碰常鈞的額頭,比先前還燙了些許,幸虧常鈞看起來只是臉上微紅,其他部份似乎沒什麼問題。
「要吃點什麼嗎?我去買早餐。」柏寧靠在床邊,開玩笑道:「你現在看起來沒什麼力氣,要我餵你吃嗎?」
「好啊。」
直到他帶著早餐回來時,才意識到常鈞不是在開玩笑,或許是因為抑制劑的緣故,常鈞看起來有點疲倦,柏寧拿著湯匙餵常鈞喝粥時,對方真的一口又一口的吃了,順從地接受他的照顧,那副模樣看起來……很乖。
這個形容詞有點怪,大概是自己有哪些地方不正常,但常鈞依賴他且需要被照顧的樣子讓柏寧感覺心底某個地方快融化了。他按捺著這種奇異的心情,吃了早餐,又收拾了一下剩下的食物,忽然意識到自己忘記了一件事:方才常鈞拿出戒指後,他甚至還來不及看,也沒有給予回應,就因為常鈞臨時需要注射抑制劑而被擱置了。
柏寧從口袋裡拿出了絨盒,打開看了一眼。
他跟常鈞在審美觀上沒有矛盾,彼此都喜歡簡約風格,常鈞準備的戒指也延續了同樣的設計,簡潔又不失美感,他才想拿出來試著戴上,一隻手就伸了過來,從他手中輕輕取走盒子。
「原本不是打算在這裡拿出來的。」常鈞沒有看他,將絨盒蓋上,「都已經結婚了,還準備再次求婚,似乎有些多此一舉……我知道你沒有配戴飾品的習慣,要是你能接受就好了。」
柏寧一開始還有點茫然,後來腦海裡靈光一現,終於明白常鈞在繞什麼圈子:常鈞在等他的答案,剛才柏寧只是順手拿走而已,不是正式接受戒指,對方想要明確的表態。
「我當然會收下。」柏寧笑了一下,「如果你對在醫院求婚這件事不後悔的話。」
常鈞瞧著他,居然把絨盒收了起來。
「那就之後再說。」
柏寧瞠目結舌,「你就這樣收回去了?」
「剛才只是情急之下才拿出來的……等我準備好再給你。」常鈞望向他,目光幽深,「到了那時,你會接受吧?」
柏寧感覺臉上有點熱,但仍點了點頭。
他對這方面的事情沒什麼概念,也不會特別喜歡浪漫的舉動,他知道常鈞跟他一樣;之所以要等到下次,是因為這次時機不對,如果現在接受了戒指,反倒像接受了常鈞的歉意而非愛意,那就本末倒置了。
手機響了幾聲,柏寧回了訊息,對常鈞道:「你介意有訪客嗎?」
「你說江延?」
柏寧點了點頭,「他出國旅行回來了,有東西給我,我告訴他我在醫院,他要我問一下你接不接受訪客探望,要不然我去醫院外頭等他也行。」
「沒關係。」常鈞偏頭看他,「這裡是醫院,我才剛施打過抑制劑,不會有事的。」
江延本來就在附近,沒過多久就來了,柏寧與他打過招呼又收下手信,兩人不由得聊了起來,常鈞無形中被晾在一旁,柏寧轉頭望去,正想對常鈞說些什麼,卻看見常鈞以奇異的目光凝視著江延。
柏寧愣住了。
他忘了接下來要說什麼,而江延也順著他的視線瞥去,與常鈞對上了目光。
「怎麼了?」江延皺了皺眉。
常鈞逕自下床,走到江延身側,低下頭,聞了聞對方身上的味道;這舉動實在是讓人費解,常鈞好像在確認什麼,又將臉靠近江延的後頸;江延基於本能連忙側了側身軀,拉開一段距離。
「要我噴氣味阻隔劑的話直說就好。」江延拿起了自己的背包,取出需要的東西,將自己全身上下都噴遍了,末了道:「這樣可以了吧?」
「不是因為那個。」常鈞的臉色不太尋常,甚至可以說有點凝重,「這……不是我平常聞到的味道。」
……味道?
柏寧愈發茫然。
「什麼意思?」江延臉上寫滿了困惑,「是我身上有什麼問題嗎?」
「不,是我的問題。」常鈞似乎想到了什麼,搖了搖頭,「抱歉,冒犯你了。」
柏寧看向江延,試圖得到解答,但對方讓他失望了。
江延朝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常先生在說什麼,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他的味道跟平常一樣,我沒聞過幾次,但還是有點印象的。」
柏寧知道只有α與Ω能聞到彼此的味道,每個人的氣味也都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他無法體會也無法理解常鈞為什麼這麼說,但事情很明顯,無論常鈞身上發生了什麼異常狀況,肯定與藥物實驗導致的意外脫離不了關係。
匆匆送走江延,柏寧坐了下來,瞧著常鈞冷靜地請護士聯絡醫生,一時手足無措,滿心慌亂。
……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常鈞怎麼了?醫生為什麼還不過來?常鈞沒事吧?他腦海裡塞滿了這些問題,一種莫名的缺氧感湧了上來,令他不由自主地開始深呼吸;常鈞才是病人,他應該冷靜下來盡力照顧對方,但愈是這麼想,那種胸悶且即將窒息的感覺就愈發明顯。
柏寧不知道這之後會怎麼樣,也不知道實驗對常鈞造成了什麼傷害,他想起昨晚睡前隨手搜尋的關鍵字,類似目標的實驗在幾十年前也有人研究過。
當時醫療知識與技術都遠不如現今,在治療施打抑制劑卻毫無作用、感官過於發達且無法維持理智的病患時,有人提出了新的見解,不利用藥物,改而進行外科手術,從顱骨鑽孔實施手術,切除腦部某個專門負責接受性激素並給予反應的區塊,視病患狀況決定切除範圍,降低病患對他人氣味產生的過激反應,進而達到氣味對病患減少影響的結果。
起初手術效果十分成功,想要維持理性的α與Ω確實達成了心願,這類外科手術大受歡迎,甚至有些能以抑制劑緩解發情期的人也自願接受了手術。
但事與願違,手術留下的後遺症卻毀了大多數的患者,他們對任何人都不再存有性慾與性衝動,彷彿被閹割了一般,在某些手術中,甚至有導致感官與認知方面也受創的例子,柏寧讀資料時讀到過類似的病例,一名病人在接受手術時大腦受創,失去了語言能力,終其一生都說不出任何有意義的字句,完全失去了與外界溝通的能力,最終不得不在精神病院度過餘生。
雖然那些都是年代久遠的舊事,現今的醫療技術也不可能讓常鈞受創到那種程度,但柏寧卻不禁感到膽顫心驚。
「我沒事。」常鈞低聲道,「你不用多想。」
柏寧立刻明白對方發現了他的不安,一時之間有點慌張,但很快又清醒過來,現在病患是常鈞,不該讓病患反過來安慰他。
柏寧想了一會,「剛才你那麼說,我有點擔心。我有時會忍不住把事情往壞的方向想,不過那只是自己嚇自己,我沒事,不用擔心我,現在只有醫生的診斷與檢查才是可信的,這點我很清楚。等會醫生過來時,我可以旁聽嗎?」
他不知道常鈞在這方面的態度,聯想到常鈞此前都是獨自回診,或許對方想要保留隱私,他寧可開口詢問,至少得讓常鈞知道,他關心這些事,也想知道結果,答應與否則是對方的選擇,即使常鈞不希望他留在這裡,他也沒有怨言。
常鈞神情微微一動,握住了他的手,「當然。」
柏寧靠了過去,按捺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抱住了對方。
「我聞不到Ω的氣味。」
這是常鈞對醫生講的第一句話。
經過一連串檢查與診治,耗費了整個下午,醫生在看過檢驗結果給出了結論,柏寧旁觀一切流程,聽見了他們所有的對話,愈聽愈是緊繃;常鈞的內分泌系統確實因為服用或注射藥物出了一些問題,柏寧本以為這是一次藥物實驗導致的事故,但這只是表象而已。
柏寧聽不懂醫生所說的專有名詞,但他能夠理解對方要表達的意思,常鈞的狀況並不是僅僅一次過量服藥就會招致的結果,除了服用尚在實驗過程的新型藥物之外,過去頻繁施打抑制劑對身體造成危害也是導致常鈞變成這樣的理由之一。
藥物濫用與藥物成癮兩者,他不知道該用前者還是後者形容常鈞,醫生甚至委婉地建議他們該從常鈞本人心理方面著手,通過諮商或其他管道解決藥物與手術無法解決的問題。
常鈞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
仔細想想,確實與醫生說的一樣,常鈞依賴藥物的程度遠高於他所知道的任何人,他以為常鈞只是想控制自己不想讓自己失去理智時波及外人,所以嚴苛地對待自己,卻忽略這種作為是否會帶來更多後患。
醫生的話很清楚了,常鈞不能繼續這樣下去,現在受到的影響不過是失去了嗅覺,如果放任常鈞的作為,或許還會衍生更多問題。
「你是不是很高興?」
常鈞神態平靜,「不能說高興,但這個結果也不壞。」
對方給的是真實的答案,柏寧不會懷疑這點,對其他的α而言,失去了對Ω的感知能力,必然是精神痛苦的根源,說白一點,這就像是失去了某部份的性能力,在αΩ之間,氣味永遠是性吸引的主體,無法感知等於無從接收來自他人的信號。
對常鈞而言卻不是那麼一回事,聞不到Ω的味道,但並沒有失去日常生活需要的嗅覺,因為藥物造成機能損害,處理激素與氣味接收的部份出了問題,失去了原有的機能,對別人來說,這或許是無法承受的損害,然而這卻是常鈞一直不想要的東西。
除此之外,其實沒有更嚴重的問題,新藥僅是以導火線的作用引發了後續的一連串變化,如果常鈞沒有過量服用抑制劑的狀況,自然不會產生被送到急診室的狀況,事態演變至此,常鈞退出藥物實驗也成了必然的結局。
想想此事前因後果,柏寧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他一方面欣喜於常鈞沒事,但即使如此也不覺得鬆了口氣,醫生說得沒錯,需要根治的部份其實是常鈞的心理,過度依賴藥物的結果已經呈現在眼前了,而這僅僅是醫學儀器能檢查到的冰山一角,藥物造成的損害或許不只如此,即使現在沒有被發現,也可能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常鈞依賴藥物的心理不難解讀,柏寧見過常鈞的父母,他知道常鈞生於一個和睦的家庭中,但雙親無法理解常鈞對發情期的抗拒,兩方之間倚靠理性妥協以求和平共處,沒有真正的理解、包容與接納,所以常鈞只能以結婚生子滿足雙親期望,換取婚後自由,孩子也託付給雙親撫養,這是上一段婚姻得以成立的條件。
常鈞的家人無法幫助常鈞,所以常鈞只能自己解決這個問題,最終得到的答案就是藥物控制,與柏宛發生的意外是常鈞初次失去控制,後果不堪設想,在那之後,常鈞愈發嚴以律己,口枷多半也是從那時開始使用的東西。
但這實在太過……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只能感覺到心中湧出的酸澀與難受。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對象,沒有可以傾訴的同伴,同樣作為α的人們也不能理解他,所以常鈞只能獨自做出所有決定,沒有陪伴也沒有鼓勵,只能孤身一人在決定好的道路上前行。
人生於世本來就是孤獨的,這不是任何人的錯,更加不是常鈞的錯,對方只是沒有找到志同道合的同行者而已,可是柏寧知道,常鈞不只是處處顧慮,甚至總是隱瞞一切,獨自處理自己的負面情緒,盡量避免影響他人,即使有親近的家人朋友,也沒有人知道常鈞對藥物產生依賴。
常鈞擁有的是無法相互理解的雙親,懷有歉疚而無法任意親近的兒子,除此之外,能夠理解他的人只有柏宛,而柏宛也永遠離開這個世界了。
柏寧吸了吸鼻子,感覺眼眶有點溼潤,順勢又揉了揉眼睛。
這一次不是過敏,他心知肚明,眼角餘光瞥見了常鈞的臉色,忽然感到有點好笑,因為常鈞看起來有點緊張,這本是很平常的事情,然而常鈞永遠不是那個會被旁人投以憂慮的對象,所以柏寧表現出來時,常鈞反而不知道如何反應。
「以後不要依賴藥物,依賴我。」
意識到自己說出這句話時,已經來不及收回去了,常鈞的表情相當驚訝,柏寧走了過去,握住了對方的手。
柏寧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說服對方,他根本不懂該用什麼辦法解決一切難題並跨越眼前的困境,但他知道自己必須這麼說,常鈞有做任何事情的自由,前提是杜絕風險過高的行為,這一次只是幸運而已,下一次就未必如此順利了,藥物或許可以讓常鈞在發情期好受一些進而維持理智,但服用過多影響健康甚至造成擁有損傷,那又是另一回事。
他本以為自己可以支持常鈞,體諒常鈞的行為,因為他知道常鈞至今都未走出那段過去帶來的陰影,但現在他懂了:他不能站在常鈞身旁看著這一切發生,卻一句話都不說,也不開口表達自己的意見。他有資格說出自己想說的話,干涉對方的作為,這一切不是合法婚姻與婚前協議賦予他的權力,而是常鈞自己給他的,對方悄悄準備的那對戒指就是證據。
在他讀過的資料中,也有提過對抑制劑成癮的案例,只是他沒放在心上,現在回想起來,常鈞也是一樣的狀況,基於心病致使身體受損,從服藥時得到了有效控制住自己的安全感,不知不覺形成藥物依賴,聽了醫生那些話後,柏寧隱約明白了,常鈞將來還會遭遇發情期,永遠不可能真正擺脫抑制劑,但下意識依賴藥物給予自己安全感的壞習慣必須改掉。
「我不知道我可以在哪些地方幫助你,但是我想幫你,你沒有拒絕的權力。」柏寧說得直接,覺得自己措辭有些強硬,又補充道:「跟之前不一樣,我不會只是照顧你,聽你的吩咐做事,我會嚴格地監督你有沒有按照醫囑服藥,除了手邊緊急備用的抑制劑跟氣味阻隔劑與醫生開的處方藥之外,其他藥品交由我保管。」
常鈞明顯愣住了。
「我不是Ω,我無法靠氣味辨認你處於什麼狀況,我也無法隨時待在你身邊,但還有許多醫用設備可以幫助我追蹤與確認你的狀況,如果有什麼問題就立即就醫,不能像以前一樣為了讓自己感受到安全感而服藥,此外我希望你聽從醫生建議去接受諮商,你願意嗎?」
這段話說得很不客氣,每句話幾乎都以「我」開頭,完全不是柏寧一貫的作風,但他也沒有好言相勸的意思,這不是雙方可以友好協商的議題,一人各退一步達成協議對常鈞的狀況沒有幫助,他不希望常鈞藥物依賴的習慣繼續加重就得明確表達自己的意見。
「如果你希望我接受你的戒指,那就要做好被我監管的心理準備,如果你希望我不干涉你的行為,那也沒關係,戒指你可以留著,我會退讓到同居者的位置,一切作為都以婚前協議的規定為準,依照你希望的模式照顧你。」柏寧鬆開了手,正色道:「你可以慢慢考慮,我會等你給我答案。」
常鈞看著他,過了一會才道:「所以你會比我對待我自己更嚴格,發情期的時候把我鎖在臥室裡,哪裡都別想去,你會親手替我裝上口枷,定位裝置永遠不能關掉,因為你要隨時知道我在哪裡,隨時確認我的狀況?」
柏寧聽得一愣。
幾秒後,他忽然想起這段話出自哪裡,登時窘得面紅耳赤。
這就是他與常鈞真正把話說開那晚的對話,事後想想,他也覺得自己當時說出這些話很不可思議,但又確實發自內心,只是沒想到常鈞全都記得。臉上泛起的熱潮讓柏寧尷尬到想找地方躲起來,目光都不知道該放哪裡,即便如此,他依舊開口道:「就是那個意思……但現在不只是發情期,定期回診、治療與服藥都包括在內。」
「所以我用戒指解鎖了更多服務?」
「沒、沒錯。」
他硬著頭皮回應,故作鎮定地望過去,才發現常鈞居然在笑,而後低聲道:「好啊。」
這一瞬間,柏寧明白常鈞了,對方不需要他的配合與退讓,不需要安靜的陪伴也不需要無聲的體諒,柏寧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不必有誰妥協或放低身段,他們處於平等的地位。
說來奇妙,即使剛才對常鈞說了那些話,但柏寧內心沒有分毫動搖,他其實不覺得常鈞會拒絕他,而對方也確實沒那麼做。
常鈞拉住了他的手。
柏寧看著對方,用力捏了對方的手一下。
「我現在什麼都聞不到。」常鈞忽然道。
「那又怎麼了?」
「現在沒有任何人能用氣味能吸引我。」
「你到底要說什麼。」柏寧茫然道。
「我什麼都聞不到了,還是想要你。」常鈞的手緊了一緊,握住他的手指。
柏寧臉上有點熱,隱約知道常鈞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這證明我是因為自己的感情而產生情慾,不是被氣味吸引而發情,沒有任何逼迫我們在一起的因素,你對我來說也絕不是任何人的代替品,我想跟你在一起,是因為我喜歡你。」常鈞說著,目光停在了他臉上。
兩人對視,柏寧忍不住別開視線,「我知道。」
常鈞不是為了逃避與Ω建立關係才選擇了作為β的他,而是去掉性別這個基礎後,常鈞依然想要跟他在一起;柏寧意識到對方比他想像得還要認真,常鈞過去只交往過女性Ω,甚至不曾喜歡過任何同性,卻注意到柏寧可能會因此感到不安,所以趁著現在雙方坦然對話也說出了真心話。
「你不說點什麼嗎?」
「說什麼。」對方想聽他告白。柏寧立即反應過來。
常鈞看著他,好像有點失落,卻沒有再說什麼,反而朝他笑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這情景讓柏寧感覺自己是不負責任的人渣,明明兩情相悅卻不回應告白,知道對方想聽什麼卻故意不說,連基本的言語安撫都不在乎。
……真是太讓人煩躁了。
「如果我只說我也是的話你會不會反問我也是什麼然後要我複述一次你剛才說過的話確認所謂我也是的定義?」他盯著對方看,一口氣說完這一整段話。
常鈞微笑,「會。」
柏寧放棄抵抗了,「好吧,我也喜歡你。」
明明是很平常的話,甚至不是我愛你,但說出來的瞬間卻窘迫到極點,他低著頭沒有看對方,常鈞的手放在他肩上,垂首在他頸側輕輕地親了親,連同鼻尖也蹭了一下,沒有任何情慾,只是純粹的親密……這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常鈞這麼乖的樣子感覺有點可愛?柏寧腦海中一片混亂。
Chapter 8
事情演變成這樣,完全不在常鈞的預期中。
他準備了戒指,但並不是為了拿來彌補對方的憂慮與難受,他本想等實驗結束自己身體狀況穩定下來再將戒指拿出來,但這起意外搞砸了一切。常鈞不是病入膏肓卻不自知,他知道自己的狀況,但服藥養成習慣後便難以戒除。
柏寧大概不懂注射抑制劑後的感覺,藥效拯救了失去理性的他,令他停留在清醒的狀態,焦灼的欲望與急於宣洩的焦躁都在藥物作用下變得模糊,儘管無法根除,也沒讓自己好轉,但卻讓這一切變得可以忍受。
在柏寧踏入他的生命之前,這就是他唯一能接受的生存方式,常鈞與柏宛曾經鑄下大錯,這種事情不能發生第二次,為此他為自己準備了口枷,包括發情期時自我隔離,都是為了這個理由。
但在看到柏寧忍著淚水的模樣時,常鈞頓時慌了。
他知道自己突然被送到急診室嚇到了對方,然而柏寧泛紅的眼眶與濃重的鼻音都像是在指責他,這與對方平常成熟冷靜的模樣截然不同,他忘了壓抑慌亂,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只得拿出戒指,好讓柏寧稍微轉移注意力並且冷靜下來。
無論如何,經歷了一番談話,最終常鈞得到了對方的告白。
他並不是那種糾結於形式的人,但當柏寧真正說出口時,他反倒覺得心臟跳得飛快,在對方脖頸上親了幾下,沒有多做什麼,畢竟是在醫院裡,柏寧的身軀有點緊繃,卻很快就貼了過來,主動吻他,與他唇舌交纏;常鈞仍在發情期,下身不免一陣脹痛,即便想要做些什麼,可惜時間地點都不適合,只能作罷。
柏寧也注意到他的狀態了,臉上泛起潮紅,猶豫著將手伸了過來。
常鈞按住了對方的手腕,「病房不能鎖門,可能會被看到。」
柏寧的動作停下了,常鈞以為對方是放棄了,正要說些什麼,柏寧卻掙脫了他的手,直接上床,掀起棉被蓋住兩人。
「這樣就不會被看到了吧?」
柏寧一邊微笑,一邊慢慢往床尾退去,整個人鑽入棉被中,一隻手碰到了他挺立的下身,他吸了口氣,才要叫柏寧出來,卻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磨蹭自己的下身,隔著棉被什麼都看不到,但他知道那是柏寧用臉頰磨蹭他的性器。
「我還沒洗漱。」
常鈞確定對方聽到了這句話,柏寧卻只停了一下,接著就扯開衣料,直接含住了他的性器;以前柏寧也對他這樣做過,但當時兩人還未心意相通,現在卻是兩情相悅,被潮濕口腔含住的瞬間,常鈞渾身一緊。
柏寧大概是確信他不會冒著讓護士或醫生等外人撞見情事的風險掀開棉被,動作極為大膽,像是幼童舔舐糖果一般,不斷地吸吮著堅硬的性器,但凡前端溢出些許體液,都要一一舔過並且嚥下去,不只如此,還沿著柱身往下舔去,用鼻尖與舌頭去逗弄下方的囊袋,接著又回到性器,由下往上吮弄著那個部位。
常鈞強忍著在對方口腔內橫衝直撞洩欲的衝動,努力壓抑本能。他知道柏寧不會拒絕,甚至會張口讓他隨意頂弄,被弄到臉上沾染白濁或不得不嚥下他的體液甚至會更興奮,但他不能這麼做,這樣對柏寧未免過於輕慢。
隔著棉被,他能聽見模糊的吸吮聲,還有柏寧粗重急促的呼吸聲。
常鈞將棉被掀開一角,看見柏寧正在舔舐他的性器,柏寧毫無防備,過了幾秒才抬眼看他,口中啣著他的性器,臉上寫滿了迷戀與滿足,彷彿這樣服侍他也能產生滿足感與快感,目光溼潤,耳根與臉頰早已紅透了,一副沉溺於欲望中的模樣。
四目相對,柏寧回過神來,瞧著被舔溼的性器,霎時像偷吃糖果的孩子一樣,張口吐出了含著的東西,又伸手抹去唇角淌下的唾液,侷促地瞧著他。
「你是不是……不太適應?」
「什麼?」常鈞微怔。
「剛才做得不好嗎?」柏寧看上去有點緊張,「還是說你真的不想要?我是在勉強你嗎?」
……那倒不是。一開始只有清潔與衛生方面的顧慮而已,但在柏寧含住他之後,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多半是他掀開棉被這件事讓對方誤以為是委婉的拒絕,所以才顯得緊繃。
「你做得很好,我想要。」常鈞頓了頓,「你的呼吸聲很急,是不是不舒服。」儘管棉被柔軟保暖,但人在裡頭只會覺得悶熱缺氧且難以呼吸,他說了之後,柏寧登時放鬆下來,有點窘迫地搖了搖頭,又主動蓋上了棉被。
很快他就懂了,柏寧不是因為缺氧而呼吸不順,而是情慾激昂難以克制,這裡隨時可能有人進來,不適合赤裸相對,柏寧索性就著舔舐他的姿勢,俯低身軀,雙腿分開,硬起的性器隔著衣物抵著他的小腿,試探地輕輕磨蹭起來。
縱然什麼都能看不到,常鈞也能想像對方一邊吸吮他一邊追求快感的情景,他稍稍抬高小腿,柏寧猝不及防,性器被直接抵住過於刺激,不由得發出了一聲呻吟,口腔吸吮的動作卻更加頻繁了。
這樣相互撫慰了好一陣子,當他洩在柏寧口中時,也能感受到對方身軀震顫,近乎脫力地伏在他身上,急切地以性器磨蹭他的小腿,片刻後顫抖著叫了幾聲,難耐餘韻般地又磨蹭了幾下,直到最後一絲稠白都擠壓出來方才停下,常鈞甚至能感覺到些許潮意已經浸透了柏寧雙腿間的布料。
常鈞再次掀開棉被時,柏寧正好撐起身軀,跪坐在他兩腿間的空間,下半身穿著深色長褲,但仍能看出胯間布料溼了一塊,正是方才高潮宣洩的證據。
「弄濕了。」柏寧小聲道,仍輕輕喘息著,像是忽然想起什麼,抬手將先前沒能一起嚥下的少許濁白從唇邊抹去,或許是耽溺情事餘韻,臉上的潮紅遲遲不曾褪去,這情景與其說是狼狽不堪,倒不如形容為活色生香。
「這種程度……應該還好吧?」柏寧小聲道。
常鈞下意識點了點頭。
因為發情期延長了,他的身體正在接受治療,就連抑制劑都只能使用藥效最輕微的那種口服藥,不能像過往一樣直接注射針劑,這是醫生特地叮囑過的事情,除此之外,發情期可以宣洩但必須節制,盡量維持正常飲食與作息,顯然柏寧也記住了,所以才這樣發問。
他忍不住伸出手,手指在對方的嘴唇上碰了一下,拭去殘留的一點體液,柏寧卻張口含住了他的拇指,下一秒又急忙鬆口,解釋道:「剛才是不小心,沒有那個意思,畢竟醫生說了……要節制。」
「我知道。」常鈞笑了一下,「你不用這麼緊張,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騙子。」柏寧瞪他,神色一沉。
「以後不會了。」他拉著對方的手腕,放低了聲音,「再相信我一次。」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見一聲無可奈何的「好吧」,常鈞不由得揚起唇角。
「不要動,你躺著休息就好,有什麼事情等這次發情期完全過去再說。」柏寧一邊替他拉好棉被,一邊摸了摸他的臉,像在確認體溫,隨後又替他倒了水,就放在床頭,方便他隨時取用。
柏寧這麼緊張是他的錯,住院幾日注射的各種治療藥物沒有壓制發情期的作用,因此發情期也拖了一週都還沒結束,即使順利出院也還不能注射抑制劑,只能靠口服藥物勉強壓制體內的熱潮,效果低微但聊勝於無。
這幾日以來,柏寧一直在暗暗觀察著他,像是怕他求助於藥物乃至於重蹈覆轍,除此之外,照顧人的程度似乎也增長不少,剛出院回來時,柏寧甚至像在醫院時一樣親自餵他吃飯,這種付出會讓對方好過一些,所以常鈞不曾拒絕,反正他也不討厭,在別人看來可能有些肉麻,但他總覺得柏寧之所以如此積極是因為能從照顧他與確認他的狀況這兩件事中得到安全感。
雖說柏寧為了照料他而請假,但多數時候,常鈞獨處的時間相對較長,並不是不想見到柏寧,而是因為他不能依靠藥物,只能盡量靠自己的意志力壓抑情慾,柏寧長時間出現在他面前的話,對壓抑欲望這件事而言是相當大的阻礙。
儘管在服用藥物的狀況下節制地洩欲是可行的,但常鈞覺得自己或許會忍不住,如果失去控制,柏寧可能會被做到下不了床的程度,所以可以壓抑就盡量壓抑,以免造成更多問題,連著幾天下來,儘管仍有生理反應,不適的狀況卻逐漸減輕,總體來說也還算是順利。
「你真的一點都不難受嗎?」柏寧在床沿坐下。
「不是不難受,但是還可以忍受。」常鈞伸手抱住了柏寧,收緊雙臂,讓對方側身後仰,落入他的懷中,「這樣就行了。」他過去從來不知道,旁人體溫帶來的熱度會讓他感到眷戀,只有柏寧給過他這種感覺。
「以旁觀者來說很難受。」柏寧瞥了他下半身一眼,嘟囔道。
常鈞回應道:「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難受。」
「我不是在說你,我指的是我難受。」柏寧沒有轉頭看他,但耳背已經紅了一片,「真的……不想要?」
常鈞愣住了。
他確實忽略了柏寧的需求,他不希望失去理智傷害對方,對方何嘗不是如此,要不然也不會在發情期後期即將結束前才說出口,理論上他並不是沒有滿足對方的能力,況且柏寧有足以制服他的力量,即使自己失控,柏寧也能全身而退。
壓抑自己的需求是一回事,回應戀人的需求則是另一回事。不管柏寧是不是拿自己的欲望當藉口,終歸是在表達真實的需要。
柏寧轉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瞬間,雙方對視,像是取得了某種共識,常鈞終於放下了最後一點猶豫。
柏寧小聲呻吟著,雙腿往外敞開。
剛插入的瞬間,常鈞便有些失控,狠狠地抽送幾下才清醒過來,放緩速度,盡量讓柏寧適應被入侵的感覺;畢竟不是天生適合做這種事的驅體,必須萬分小心,以免造成任何不該出現的傷害。
常鈞從之前就一直覺得柏寧似乎對同性的性器有種微妙的著迷,時常主動舔舐他的性器,被他進入時也是忍著疼痛接納,最終總會適應並且從中得到強烈的快感,甚至會呻吟著央求他進入,幾乎不會拒絕這方面的要求,那種貪戀情慾與享樂的模樣其實很迷人。
性器尺寸帶來的痛苦與負擔不容否認,一旦適應體內的異物後,每當常鈞插入時,柏寧總是會被頂得顫抖不已,臉上愈發潮紅,目光失神,如果加重了力道與幅度,還會隨著動作一下又一下地悶哼,等到緊窄的甬道被白濁填滿後,柏寧的性器前端往往是前端溼透了,有時甚至是沒有被刺激就射了出來,他時常覺得那樣的柏寧讓他難以遏止欲望。
常鈞嘗試調整節奏,但即使放輕動作,那緊窄甬道仍會緊緊啣著他,柏寧攀著他的身軀,縱使沒有射精,卻像是高潮了一般,渾身顫慄地呻吟著。
他有時會有些好奇,為什麼柏寧的身體可以從這種行為中獲得快感,明明無法生下孩子,卻還擁有像Ω一樣會因為被進入而感到愉悅的機制,很難說到底是什麼理由讓現今的人類分化成了六種性別,也或許只是演化中沒能及時去掉的無用機制,但總體來說畢竟不是壞事,同性之間的性行為並不追求生育,只出於追求快樂,所以演化與緣由等旁枝末節其實也不重要了。
「還要……」柏寧像是撒嬌一般,在他耳際小聲道。
……這是第幾次了?常鈞還未宣洩,柏寧已經喘息著攀到頂點,被他貫穿的部位無法分泌體液供潤滑所用,每過一段時間便要增添潤滑劑到隱隱滯澀的交合部位,讓他藉由液體滋潤順利抽送。
他知道,柏寧並不是刻意引誘,但光是主動拿起潤滑劑,就著結合的姿勢,雙腿往外敞開,用手在彼此交合處撫摸,確認潤滑劑流落的位置,即使性器有一半埋在對方體內,柏寧仍會以手指將潤滑劑塗遍他的性器,連根部也沒有疏漏,光是這種動作都能令他心潮如火,難以自控。
柏寧在為他準備,為了讓他更順暢地進入,為了被他侵犯不惜積極採取行動……常鈞不能否認,自己其實喜歡這種行為。
一切結束已經是好一陣子之後的事情了。
常鈞知道自己不能再注射更多抑制劑,只能以延長性行為時間作為舒緩的方式,但動作也極為克制,注意到柏寧看似疲倦乃至於無法承受時便盡快結束了,他只宣洩了一次,柏寧卻是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腹部上有幾道殘餘的白濁痕跡,急促地喘息著,雙腿還在微微顫抖著,像是沉浸在情潮之中。
他伸出了手,握住柏寧半硬的性器輕輕撫摸,揉捏了兩下,手指往下方移動,插入填滿稠白體液的孔隙,模仿性器進入的節奏,登時聽見對方近乎嗚咽的呻吟,掙扎著夾緊雙腿卻無濟於事,明明剛剛才高潮過一次,身體卻再次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
常鈞凝視著那張沉浸於快感的臉孔,在潮紅的臉頰上吻了幾下,抽出手指,將柏寧擁入懷中,安撫地順著對方的背脊;過了半晌,柏寧的呼吸才趨向平穩,困倦地將臉埋在他肩上。
即使還未真的宣洩完所有的欲望,但數小時的放縱也足夠了,常鈞伸長手取來床頭的水杯,自己喝了幾口,看柏寧還躺著,索性含了一口水,湊了過去,餵對方喝水。
柏寧就著他的嘴唇,順從地喝下了水,常鈞這才退開一些,問道:「要洗澡嗎?」
對方搖了搖頭,還順便打了個呵欠。
常鈞替柏寧拉好被子,自己起身下床踏入浴室裡,洗了個冷水澡,沖去身上殘餘的熱度,穿上浴袍,接著便取了毛巾,浸了熱水後擰乾,回到臥室為柏寧清潔身軀;柏寧本來已經半閉上眼,被他一碰卻睜開了雙眼。
「你睡吧。」常鈞道,「只是簡單替你擦一下。」
柏寧的睡意卻像是消失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常鈞替對方清潔完身軀,正要起身離開時,一隻手拉住了他的浴袍,只是抓錯了位置,抓到了浴袍的帶子,用力一扯便令浴袍鬆開,露出了底下的軀體。
「還想做嗎?」他不禁打趣道。
「不是。」柏寧露出了略微發窘的神情,乾脆坐起身,替他重新繫好衣帶。
常鈞有些好笑,「只是開玩笑。」
「不好笑,再做一次我真的要死了。」柏寧幽幽道,「像那樣發情期到來一做就是一整天,對健康沒有影響嗎?」
常鈞說不準對方是真的想知道答案還是隨口一說,答道:「生理構造就是那樣,也沒聽說過有人出過這種問題,非得要說的話,還是承受方比較辛苦,你覺得不適應也是很正常的。」
「我不是要說那個。」柏寧抬眼看他,「要是能讓你盡興就好了。」
常鈞心頭一暖,唇角微揚,「剛才就已經盡興了。」
柏寧安靜下來,片刻後才道:「就算我的身體承受不了,也能做些別的事情讓你好受一點。」
「改天再說,今天這樣就夠了。」
「嗯……」
常鈞注意到柏寧還在看著他,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便不急著離開,耐心地等著,過了一會,對方才帶著一絲猶豫開口:「不能像過去一樣使用抑制劑,這對你來說一定很煎熬,要是你能在別的地方獲取安全感,讓自己好過一點就好了。」
「什麼別的地方?」常鈞反問。
「比如……我……之類的。」柏寧說著別開了目光,「節制地使用抑制劑,萬一失去理智時由我全權照顧你,無論是什麼時候,我都在這裡,所以……」
常鈞有點想笑,「所以?」
「所以……不必因為不能服用讓自己鎮定下來的藥物感到不安,你無法思考的時候我會代替你思考。」柏寧抓了抓頭,目光飄移,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悶聲道:「我想說的就是這些。」
「你弄錯了。」常鈞心中生出一絲甜意,「你說的這些事情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準備了戒指……我一直都願意將自己託付於你。」
柏寧聽到這裡神色有了變化,忽然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展示空無一物的無名指,用故作困惑的語氣道:「是這樣嗎?但是我沒有收到戒指啊。」
常鈞登時明白柏寧在暗示什麼,取出了之前準備的戒指,兩人凝視著彼此,相互替對方戴上戒指,沒有鮮花與香檳,沒有奢華的婚禮,沒有親友的見證,沒有賓客的祝福,只有他們兩人,但對常鈞而言,這就已經是他所希冀的全部了。
「任何時候都要戴著婚戒,明白嗎?雖然你的嗅覺出了問題,但還是可能吸引到其他人,你不能標記我,我也不能標記你,只有戒指能夠讓別人知道你不是單身,這樣也不用耗費心思去打發你的追求者。」柏寧言之鑿鑿。
「那你呢?」常鈞不禁反問。
「我當然也會一直戴著戒指,這樣才公平。」
或許現在反應過來有點晚,但還不算遲,柏寧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常鈞已婚,也不懼於讓別人知道他們是一對,他之前認為柏寧或許不想在職場表現得過於顯眼,畢竟剛從大學畢業就結婚的新職員幾乎不存在,卻沒有料到柏寧想讓旁人知道他早已心有所屬,沒有任何事情比柏寧現下的表現更令他動容,他也存有類似的想法,提前準備了戒指,然而柏寧早他一步說了出來。
柏寧挑起眉毛,「如果別人問為什麼你聞起來不像是擁有標記伴侶卻戴著婚戒的話,你知道該怎麼回答吧?」
「知道。」常鈞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笑了,「即使無法標記,我也只想跟那個讓我愛上他的人永遠在一起。」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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